遲慶波
吃完晚飯,父親坐在炕沿抽紙煙。抽完紙煙,父親擤擤鼻涕,再用兩個手指在鞋底抹一抹,又在鞋幫上蹭蹭,說,落榜了,明天就去山上放牛。
與牛為伍比見人強,我倒是很高興。第二天吃完早飯,把四頭牛牽出牛棚往山上走。妹妹手里掐著半塊玉米餅子,說要跟我一起去。我說,你去干啥?妹妹提起一個柳條筐挎到胳膊上,說,去采蘑菇。柳條去了皮,筐變得暗黃。我瞅瞅柳條筐,又看一眼妹妹,沒說話,牽著牛便走。
牛梗著脖子不愿走。我便吼妹妹,倒是牽牛啊!妹妹說,牛不能牽,得趕。我說,咋趕?
妹妹放下筐,把韁繩盤在牛角上,沒等松手,牛一搖頭,順著山路,走得挺歡,把脖子下的鈴鐺揺成一路歌。
我心一沉,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廢物,連妹妹都不如。
牛鈴丁丁當當亂響,我坐在一棵樹下,聽著鈴聲,判斷著牛的走向。
妹妹在一片落葉松林下采蘑菇。地上鋪著厚厚的松毛,金黃金黃的。野百合從松毛里鉆出來,潔白的、肉嘟嘟的花朵開得響亮。整個松林下就像一張鋪開的大床,床單是金黃的,上面盛開著野百合。我躺下去,叉開腿,兩手扣緊放在腦后,閉上了眼睛。濃濃的松香、柔軟的松毛,比課本上的公式和文字更有催眠力。
一只山雀忽地從頭上飛過,落在枝杈上嘰嘰喳喳地叫。妹妹低頭在松毛里采蘑菇,蘑菇已采了大半筐。一縷陽光箭一樣射在臉上,我終于意識到,牛鈴聲聽不見了。
牛呢?我坐起來,沖妹妹喊道。
妹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我。
我跑向妹妹,一腳踢在筐上,蘑菇跳躍著飛出筐子。
牛呢?
妹妹害怕了,不知道是害怕我,還是害怕丟了牛。游離的目光中,兩顆淚滾下來。
找牛啊。我壓低了聲音,兩只胳膊用力張開。
跑上山頂,只見一片蔥綠。我努力尋找牛鈴的聲音,希望它能在某一片樹葉下突然冒出來。妹妹跟上來,喘著粗氣,張大的嘴巴好像要吞下整座山巒。她左手扶住膝蓋,右手臂上掛著柳條筐,筐里沒有一個蘑菇。
我把沖到發梢的火氣壓了壓,沿著山梁跑去。
日頭離山尖一竿子遠的時候,我靠在樹上,兩腿一軟,一屁股坐了下去。汗珠子滴在眼鏡片上,前方一片模糊。
哥。妹妹怯怯地叫一聲。
我摘下眼鏡,在衣襟上擦亮。
哥。妹妹的聲音抖了一下。
妹妹臉上被樹枝劃了兩道血痕,我拉過妹妹的手,在她臉上撫摸一下,問,疼嗎?
妹妹搖著頭,說,我餓。
我接過妹妹的柳條筐,一步三搖地下山。
娘正在案板上和面,我倚著門框,怔怔地看著娘沾滿玉米面的手。妹妹顫抖著聲音,說,牛丟了……好像所有的責任都在她身上。
娘轉過身,問,丟了幾頭?
都丟了。妹妹躲在我身后。
娘說,丟不了,吃完飯再去找。娘喊了一聲妹妹的乳名,去抱柴火,做飯。娘的聲音里潛伏著焦急,焦急中隱藏著一種不和諧的音符,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迸發。
我無心進屋,扶著籬笆墻出神。我知道娘比誰都著急。此時,火燒云升起來,一片一片的,瞬間燒成了一團火,在火光中,我仿佛看見父親的臉。
哥,哥!妹妹拼命地喊,牛在柴垛后面趴著呢。
我一下子就有了力量,幾頭?
妹妹興奮地說,四頭!
我知道妹妹不會騙我,便跑進廚房,拿了一個玉米面餅子,故作鎮靜地走了幾步,最后還是跑到柴垛后,看見四頭牛趴在一起,正倒嚼呢。
妹妹抱著柴火,沖我傻笑,我把玉米餅子一掰兩半,一半塞進妹妹嘴里。
我嚼著餅子,在園子里摘了兩個青辣椒,就著吃起來。我感覺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食物。
這一晚,我睡得特別香甜,還做了一個夢,夢里的松毛床特別軟,床單上的野百合特別美。
吃完早飯,準備去放牛。父親把飯碗往桌子上一放,說,別去了,再去連你也丟了。
我站在那里,滿臉發燒,恨不能找個耗子洞鉆進去。
父親把半碗土豆湯喝完,說,和你妹妹割草喂牛。
我到倉房找了兩把草鐮,蹲在院子里往磨刀石上蹭。父親推著自行車,說,兩面都要磨,要不就磨壞了。我低著頭,嗯了一聲。父親又對著窗戶喊,我去一趟村里,中午別等我吃飯了。
我偷眼看父親走遠,便把書本裝進編織袋,扔到了河溝里。
割了半個月草,父親突然對我說,趕緊吃早飯,吃完了去村小學找校長。
手里的餅子一下子長在了嘴上,我睜大眼睛看父親,父親不看我,把土豆湯喝得滿屋喉嚨響。
娘說,事兒成了?
成了。
請客了?
屁話!
娘顧不上吃飯,翻箱倒柜拿出一雙黃膠鞋,鞋是新的,橡膠的香味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娘說,到了學校,好好干,能轉正呢。
我把餅子塞進嘴里后,便使勁點點頭,不小心餅渣子灑了一前胸。
我重新刷一遍牙,又洗一次臉,把頭發梳了梳。娘把一塊錢偷偷塞進我兜里,父親推著自行車站在院子里,我側著身,從父親的屁股后面擠過去。
父親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拍著車座,說,歸你了。
我愣一下,看著父親,心想,這可是父親的坐騎,誰也沒碰過,我學自行車的時候,還是借的同學的。父親突然把他的寶貝給我,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我接過車子,推出大門口的時候,回頭看父親一眼,父親把鐮刀別在后腰,彎下身子,解開了牛的韁繩。我心里一熱,眼窩竟然潮濕了。
來到學校,操場上很空曠,有幾只雞在閑逛。校園沒有圍墻,也沒有大門,四周是兩排小葉楊,長得高大蔥蘢。樹下是一墩一墩的野玫瑰,一只雞在野玫瑰下刨起一陣陣塵土。
辦公室門口的旗桿下有一輛自行車,我把自行車靠在一起,擺齊整。抬頭看旗桿,上面沒有國旗。辦公室的門口掛著一塊白色的木牌,上面用黑色美術字寫著“五道溝小學”。門楣上有一塊小木牌,白底紅字,寫著“辦公室”,字是仿宋體。進門是一個小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口水缸,水是滿的,一只綠色的塑料水瓢漂在上面,瓢把上蹲著兩只蒼蠅。走廊左右各有一個門,右側門關著,左側的門半開半閉。
我在半開半閉的門框上敲了兩下,里面傳出“請進”兩個字。
正對著門口的是兩張米黃色的辦公桌,右邊坐著耿校長,左邊坐著黎星。耿校長笑著站起來,和我握了手,說,歡迎歡迎。校長指著北墻角的一張黑色辦公桌,說,你在那里辦公,教材和備課手冊都在桌子上了。你先教四年級。我點點頭。校長又說,不懂的地方你就問黎主任。
黎星笑著看我,問,認識我吧?
我給黎星鞠個躬,說,認識,你是我同學黎泰的哥哥。
這些老師你都認識吧?
我抬眼巡視一周,好嘛,都是娘子軍,說,認識,都是縣六中的校友。
接下來是備課。我翻開教案,上面有很多欄目:教學內容、教學重點、教學難點、教學過程、教學小結、板書設計。我對著教案瞅了一上午,沒有寫下一個字,心里不免有些上火。下班了,兩個外地的女老師生火做飯,別的老師回家吃飯。我離家遠,不想回去,摸摸兜里娘塞給我的一元錢,到供銷社花一毛五買了一個面包。
回到學校,不想進辦公室,坐在校園前面的小溪旁啃面包。小溪旁有一棵歪脖柳,我騎在樹杈上,脫了鞋把腳伸進水里。在下游不遠處,有三個小男孩在玩水,他們把水攔住,形成一個小池塘,一個孩子把另一個摁在塘里,一個在旁邊偷笑。我想,他們會不會是我的學生呢?
我下了樹杈剛想走過去問個究竟,此時,張守云老師吃完午飯回來了。她問我,怎么不回辦公室呢?我說,辦公室太熱,這里有水,涼快。
在縣六中的時候,張守云比我高兩屆,我們住在一個村子,卻沒在一個小學念書。父親把我送到萬隆小學讀書,一是路好走,不用翻山越嶺;二是萬隆小學上面有中學,到時候不用住校。當我念到五年級的時候,我和張守云成了校友。每到周六下午,各個村子的學生便扎堆往家走。從縣六中回五道溝,要蹚兩條河,翻五座山,最高的一座山叫黃崗,男同學歇兩三次才能到山頂。念初一那年冬天,我和張守云代表不同年級參加過一次數學競賽,放寒假的時候才頒獎,別的同學早走了,我和張守云一起翻過黃崗。現在看來,算是老相識了。張守云初三沒念完就回村當了老師,我考到市里的高中又念了三年,這三年算是虛度,現在和張守云在一個起點。
張守云問我,你上午一個字也沒寫?
無從下筆。我臉一紅,半開玩笑地說。
這個簡單,就是抄嘛。
我看著張守云,發現她比上學的時候漂亮了,她不化妝,臉色潔白有光澤,頭發齊肩,有成熟女性的美。
張守云見我遲疑,說,我告訴你怎么抄。
我心里一陣感動,本來想說謝謝張老師,話出口的時候,卻變成了謝謝學姐。
回到辦公室,張守云說,你拿出來教學參考書,是黃色封皮的那本。我在抽屜里翻了半天,沒找到。張守云把她的書拿來,隨便翻出一頁,說,照著這個格式抄就行了。她又說,我的是三年級的教學參考書,一會兒校長來了,要一本你的參考書。
我豁然開朗,非常感激張守云。
備了一周的課,開學了。是騾子是馬,到了拉出來遛遛的時候了。
第一節課是數學。念了十一年的書,小學四年級的知識自然不在話下。我夾著課本和教案,站在講桌前,收腹,仰頭,氣沉丹田,很牛氣地喊一聲,上課!
教室里十六個腦袋來回轉動,像樹林里的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我把教科書在講桌上拍了兩下,又喊一聲,上課!音量又提高了兩個分貝。
十六雙眼睛都盯著我,我也蒙了。
這時候,一個高個子男孩站起來,說,老師,你講得不對。我說,我還沒講課呢。男孩紅著臉說,你教得不對。我說,應該怎么教?男孩說,你先選班長。
我猶豫一下,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問,原來的班長是誰?
是他,是他。很多手指向一個人。
我說,還是你當班長。
選完了班長,教室里安靜下來。我又喊一聲,上課!
起立!班長的回應像操場上的太陽一般響亮。
教室里噼里啪啦一片椅子響,隨后是老師好!
我把丹田里的氣放出來,揮揮右手說,請坐。
教室里又是一片噼里啪啦的聲音。
聲音過后,高個子男生沒有坐下。我問他,你為啥不坐?他說,你還沒說同學們好呢。這是一個很較真兒的學生,我沒有生氣,倒是挺喜歡他。
你叫什么名字?
曲方華。
我記住了,曲方華同學。
曲方華猶豫著坐下,他好像沒弄明白,我到底是記住了他的名字,還是記住了說同學們好。我低頭翻課本,教室里又一陣嘰嘰喳喳,我抬頭望去,又一下子安靜了。曲方華又說,老師,他們想看看你的眼鏡。這一次,曲方華沒有站起來,卻羞紅臉,像個大姑娘。我放眼望去,所有學生的眼睛都放著光芒。我問,都想看?
有五六個學生站起來,還有幾個舉手的,喊道,想看!
我走下講臺,手里拿著眼鏡,說,從第一個同學開始,看完了往后傳。
老師,可以戴嗎?
可以。我肯定地回答。
教室里亂得不能再亂了。
兩周后,語文學到了第五課,課文是葉圣陶的《瀑布》。我正在備課,校長說,你去教六年級吧。校長看我猶豫,說,這里就數你文化最高,你去試試吧。
六年級是畢業班,有升學任務。我說,校長,你不是害我吧?校長笑著說,六年級班主任被南岔小學挖走了,現在只有你頂上了。校長把六年級的教科書和參考書放在我桌子上。
我是個代課老師,哪有說不的資格?只好硬著頭皮抓緊時間熟悉教材。
上課鈴聲響了,我在六年級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見黎星走進四年級的教室。學校是一點五的編制,總共九名老師,七個代課的,現在走了一個,新來的老師會是誰呢?
下了課,剛回到辦公室,校長拉著我,說,你把四年級的課程和孫老師做個交接。孫老師二十四五的年紀,高高的個子,瘦瘦的,小嘴巴,大眼睛,是六個女老師中唯一穿高跟鞋的,走起路來仿佛風擺柳。
我把四年級的教案和參考書等摞在一起,一并交給孫老師。孫老師接書的時候微微向我彎了一下腰,說,我叫孫秀華。
黎星接過話茬,說,賤內,賤內。
我說,嫂子好。
孫秀華莞爾一笑,回到辦公桌。
黎星嚴肅地說,在單位不能叫嫂子,叫孫老師就行。
我笑著,對黎星做了一個“OK”的手勢。
孫秀華的名字早有耳聞,只是未見其人。據說,當年她可是縣林校的校花。有一年寒假,她和同學聚會后,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強奸了。此事轟動了整個縣城。此后,孫秀華沒臉回校念書,在社會上游蕩了好一陣子,時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她父親是我們中心校的后勤校長,就把她安排進學校當了代課老師。
周三下午學生不上課,老師的任務是政治學習,政治學習就是念報紙,校長念半小時,黎星念半小時。剩下的時間不是備課,就是玩跳棋。
政治學習完畢,校長叫住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所有的老師都抬頭看我。我想,我能有什么好消息呢,不會是校長又要調理我吧?我上過一次當,不想在同一條河里濕兩次鞋。那天下午,黎星突然問,風是怎么形成的?老師們都搖頭。黎星教五年級自然課,問這個問題很正常。我不假思索地說,空氣流動形成風。所有人看著我,都說我知道得挺多。第二天,校長就把自然課交給了我,我不好推辭,硬著頭皮接下來。這回,校長不會又要把六年級的歷史課交給我吧?
我笑著,歪著腦袋拿白眼球看校長。
校長說,你現在不是臨時代課老師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不會是要辭退我吧?放牛割草的情景一下子浮現在眼前。
校長見我發愣,說,別緊張,上面給了一個頂編代課的名額,落到你頭上了。
老師們都鼓掌。掌聲里有羨慕,有嫉妒,也有失落。
我也是有編制的人了!我壓制住興奮,故作鎮靜,從腳踏琴下面拿起籃球來到操場上。
天上飄拂著一團一團的云,前仰后合地跑,操場上一片一片地暗,又一片一片地亮。我把激動發泄到籃球上,籃球蹦起老高,落下來,被趕著跑。教室的東邊是廁所,廁所的后面是一座山,巖石的縫里長著一棵紅山果樹,樹上的葉子已經落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紅山果亮得耀眼。追籃球的時候,我看見張守云踮著腳在摘紅山果,果樹的枝丫把白襯衣黑褲子的張守云抱在懷里,就像一幅畫。
張守云把白色手帕的四角系在樹枝上,先是摘下一嘟嚕紅山果,仔細地看了又看,接著,把沒有被蟲子咬過的、又紅又亮的果實放進手帕里。
我撇撇嘴,心想,紅山果有的是,至于這么仔細嗎?
打了一會兒籃球,出了一身細汗,我用手搓搓臉,搓下一縷汗泥。我坐在球架下吸煙,鼻孔里躥出兩條細線。這時候,我聽見女廁所里“媽呀”一聲喊,旋即便沒了聲音。
我一驚,扔了煙頭就往女廁所跑。
張守云睜大眼睛,嘴巴像一個黑洞,發不出一點聲音,褲子堆疊在腳踝上,潔白的大腿上的肌肉不停地顫抖,好比一盤顫巍巍的水豆腐。
我遲疑一下,順著張守云的目光看去,一條手腕粗的蛇纏繞在梁上,蛇頭半垂下來,蛇信子沖著張守云左右擺動。這是一條野雞脖子蛇,身上的花紋格外刺眼。我抄起廁所角落里的拖布,一腳踹斷拖布頭,兩手握緊木柄,照著蛇的七寸掄過去。蛇好像是偷吃了雞蛋,顯得慵懶,蛇頭扭向我,信子突突突地快速伸縮。
慌亂中,拖布的木柄擊打在梁上,折成兩段。我撿起地上的木柄,又照著蛇的七寸打去。
蛇頭快速一閃,猛地纏在木柄上。
我一驚,扔了蛇頭纏住的木柄,撿起另一截,再一次打去。
蛇頭垂直了,纏住的木柄掉在地上。我撿起來,對著蛇一陣狂舞。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口腔和喉嚨干得要炸裂一般。我把蛇挑下房梁,對著蛇頭一頓亂戳,直到戳成一坨肉泥。
張守云呆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上前提起她的短褲,張守云一下子抱住了我。我心里像揣著一只兔子,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不知道是害怕蛇,還是害怕眼前的張守云。
這件事以后,張守云總是給我帶一些好吃的,比如李子、黃瓜什么的。下班后,她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總是會偷偷看我一眼。
一天下午,六個老師聚在一起玩跳棋,辦公桌上黑壓壓一片腦袋。張守云挨著我,她的手先是搭在我手腕上,接著,兩個手指一點一點往前移動。一開始,我的手是握著的,感覺到一個手指在我的拳頭上來回地滑動,熱熱的、濕濕的、滑滑的,很細膩。我輕輕地移動了一下手掌,拳頭微微松動了一下,她細滑的手指順著我的指縫游到掌心。
我抬頭看一眼張守云,她卻沒有看我,兩眼緊緊地盯著棋盤。
秋日的夕陽斜射進來,張守云沒施粉黛的臉上泛起一縷紅暈。我的手掌一松,她滿是汗漬的小手扣在了我的手心里。我的呼吸開始加重,喉嚨發干,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的眼前一片白光,光中隱約出現一塊黑板,黑板上游動著一只漂亮的握著粉筆的小手,在寫著什么。
恍恍惚惚捱到下班,推著自行車出了校園,看見張守云在一棵楊樹下向我擺手。我想,會有什么事情呢?我扶著自行車站住,倒是張守云走過來,說,我哥找你商量件事。我說,啥事?張守云說,還是你倆面談吧。我不好推辭,說,找個學生給家里捎個信。張守云說,已經找過了。我說,那行,我用自行車馱你一起走吧?張守云說,不急。
往前走了不遠,張守云下了大路,說,再去摘一些紅山果。我把自行車支在路旁,和她一起走過去。我問,摘紅山果干啥?張守云調皮地眨著眼睛說,給我愛的人啊。
我停下腳步,猶豫著,想是否幫張守云摘紅山果。
張守云回頭看看我,笑著說,逗你的,紅山果晾干后,可以裝在枕頭里,治療失眠。
我跟上她,說,學姐,你不會是哄我吧?
張守云沒有回答我,她的小手早已經伸向了紅山果。
學校離張守云家不遠,大約十五分鐘就到了。張守云的哥哥正在園子里摘豆角,見我來了,隔著籬笆墻遞給我一根秋黃瓜。張守云的哥哥叫張守峰,是村里的放映員,那時候實行電影下鄉,每個村都配有一個放映員。我捋一捋黃瓜,說,張哥,找我啥事?
張守峰放下手里的菜籃子,遞給我一支煙,他左胳膊架在籬笆墻上,伸長右臂給我點煙,說,今晚上放電影,要去萬隆村跑片。
我立刻就明白了,張守峰是讓我當一次跑片員。我說,張哥,沒問題。
張守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辛苦了,兄弟,這是我妹推薦的。
我瞅一眼身邊的張守云,一頭霧水。
吃罷晚飯,張守峰說,不用著急去萬隆,我先放一個紀錄片,再放一個舊片,你跑片的時間足夠用。
從五道溝到萬隆,騎自行車半小時就到了。張守峰問我,要不去村部看完紀錄片再去萬隆?我說,不去了。
張守峰到村部放電影,家里只剩下張守云和她嫂子,我覺得不太方便,就站在院子里吸煙。吸完兩支煙,又摁了摁前后車胎,氣足足的。
月亮很大,且圓,像個盤子掛在東山頂的樹梢上。
張守云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捅了一下我的后腰,我回頭,張守云遞給我一個手電筒。手電筒經過改裝,很長,大約能裝六塊一號電池。我說,有月亮,不用手電筒。張守云說,我哥讓你帶上。我接過手電筒,見上面有一條帶子,便把帶子的長短調到合適的位置,斜挎在腰間。我推上自行車要走,張守云說,不早嗎?我說,早去一會兒正好看電影。張守云說,等我一下。
張守云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換上一條牛仔褲。牛仔褲洗得有些發白,把屁股兜起來,翹翹的,圓圓的。齊肩發攏在腦后,扎一條花手絹,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像一只站在枝頭的花喜鵲。轉身的時候,前胸也翹翹的,圓圓的,像兩只兔子在打架。
我臉上開始發燒。
張守云說,走吧。我愣一下,說,你也去?張守云說,我哥讓我和你一起去。
陽歷十月初,還沒有下霜,苞米的葉子已經枯黃,再過幾天,秋收就開始了。自行車騎得不快,怕不小心摔了張守云。田里的蛐蛐叫得歡,腦海里總是有兩只兔子打架的影子,鬧得讓人心慌。
半個小時的路程,眨眼就到。電影早已開始,黑壓壓一片人。我把自行車倚在一戶人家的圍墻上,扭頭問張守云,能看見銀幕不?
張守云搖搖頭。
我環顧四周,把張守云扶上墻頭,又問,能看見不?
張守云說,這回能看見了。
銀幕上出現一片火紅的高粱地,一個壯小伙把新娘子扛到高粱地里,放倒在倒伏的高粱上。廣場上突然靜得不能再靜了,只聽見放映機沙沙沙的聲音。
我抿嘴看看墻頭上的張守云,她正捂著嘴偷笑呢。我扯一下她的褲腳,指了指放映機。張守云會意,沖我點了一下頭。
萬隆村的放映員是村會計的兒子,姓韓,認識我。我說明來意,他一邊放電影,一邊和我寒暄。
這部片子放完后,他急忙換上第二部,片名是《烈火金剛》。我正看得起勁,小韓拍拍我,又拍拍一個鐵皮箱子,說,東西在這里了。我做了一個“OK”的手勢,擠出人群。
自行車還在,墻頭上的張守云卻不見了。
我拎著鐵皮箱圍著人群找了一周,還是不見蹤影,一著急,汗順著臉淌下來。
借著月光,看見胡同的深處有兩個人影。張守云穿的是白上衣,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她身邊的人會是誰呢?冥冥之中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來不及放下鐵皮箱,直接跑過去。
黑影背對著我,左手臂扶在墻上,身體擋在張守云的正前方,形成一個半圓。張守云整個身體貼在墻壁上,很惶恐的樣子。
黑影聽見腳步聲,一回頭,張守云趁機從他的腋下鉆了出來。
我把鐵皮箱遞給張守云,她緊緊地抱在懷里,躲在我身后。影子問我,你想干什么?我說,你在干什么?影子冷笑一聲說,搞對象不行嗎?
放屁,她是我老婆!說完,我自己也吃了一驚,鬼使神差地說出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影子抬手就要薅我頭發,我一閃身,順手扯下腋下的手電筒,隨即推上電門,一道強光直射在影子的臉上。影子收回手,想遮擋刺眼的光柱,我掄圓了手電筒,砸向影子的面門。
手電筒從燈頭處斷為兩截,影子“哎呀”一聲,雙手捂臉,一下子蹲在地上。
我拉起張守云的手就跑。跑到圍墻處,我抄起自行車,跨上去,單腿著地,兩手緊握車把,喊了一聲,快上來!
自行車晃了兩晃,馱著張守云撒丫子就蹽。
不知道跑出來多遠,自行車突然慢下來,我用力蹬踏,大齒輪開始空轉,車子要倒。
張守云蹦下來,我用手搖一搖腳蹬子,大齒輪還是空轉。我說,壞了,車鏈子斷了。
我推著自行車,對張守云說,跑吧。
汗水濕透后背,頭皮上好像有蒸汽冒出來。路旁的苞米秸稈一排排向后倒去。我大口地喘著粗氣,鼻孔里噴火般干燥。回頭望去,張守云沒有跟上來。
月亮圓圓的,發著慘白的光,亮如白晝。我把自行車支在路旁,回頭去找張守云。
張守云抱著鐵皮箱子蹲在路旁,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喘著氣,她頭上的花手絹跑丟了,發型凌亂。我想攙起她,她拉住我的手,說,實在跑不動了。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往遠處看去,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心里平靜了許多。
張守云看著我,說,我想躺一會兒。
一雙乞求的目光動搖了我繼續趕路的決心。我把路旁的苞米秸稈“啪啪啪”踹倒一片,鋪成床。
張守云放下箱子,搖搖晃晃地躺了上去。
我的腿軟成了面條,坐在苞米秸稈上抽煙。
張守云挪挪身子,苞米葉子窸窸窣窣地響。她枕在我腿上,臉色蒼白,胸脯一起一伏。我的腿一動也不敢動,心里緊張得不行。
田里的蛐蛐不停地叫,偷苞米的老鼠把苞米棒子嗑得咯吱咯吱響。張守云拉住我的手,先是放在她的鎖骨上,停留了大約一分鐘,接著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下游動。最后,我觸碰到了跳動的兔子,一開始,是一只,然后,是兩只。
我僵在那里,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只要張開嘴,就能掉到田里。我咬緊嘴唇,使勁咽一口唾液,眼前一片蒼茫。
張守云躺成一個“人”字,另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
我不敢看張守云,只覺得脖子上的那只胳膊在一點一點地用勁,似乎有著排山倒海的力量,由不得你不傾斜、倒下。我看到了一張碩大的金黃色的松毛床,看到了床上盛開的潔白的野百合,聽到了牛鈴“丁丁當當”的聲音。
姐,我不敢……我顫抖著聲音說。
張守云微笑著,又一次勾住我的脖子。
我爬起來,一下子跪在田里,帶著哭腔說,姐,我,肚子疼。
張守云的手臂松下來,手心在我的小腹上輕輕地揉搓。她依舊微笑著,像個天使。我的血液開始澎湃,像冰雪下面的大河浩蕩。
為啥?
姐,我不想放牛,我想考轉正。
張守云若有所思,眼睛里升起兩枚月亮,喃喃地說,誰不想轉正呢?
小腹疼得厲害,要炸裂了一般,我彎著腰,邁著碎步,一點一點向前挪移。
第二天上午,村警到學校找我,讓我下午去一趟派出所。我想,事情弄大了,可能昨晚把人打壞了。
上完第四節課,黎星在辦公室門口的旗桿下攔住我,說,昨晚被打傷的人是他的堂弟。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我知道,黎星的叔叔是縣六中的教導主任,教過我語文。黎星說,你下手太狠了,把人家的鼻梁打斷了。
沒過幾天,耿校長去中心校開會,回來告訴我說我的編制沒有了。我知道,沒有了編制,學校隨時可以辭退我。
耿校長安慰我,說,學校缺人,好好干,還有機會。
我點點頭,說,我給咱學校浪費了一個編制。
耿校長笑著說,你別這么想,編制沒落在別人頭上,給張守云老師了。
我心里平靜了一些,心想,編制給張守云是最好的結局。
中秋過后,學校舉辦秋季運動會,運動會邀請了很多社會人員參加,村長和書記也來了。學生比賽完畢后,有一個娛樂項目是“協同跑”,“協同跑”就是一男一女為一組,分別把各自的一條腿綁在一起,使兩人變成三條腿參加競賽。張守云和我是一組,我倆在操場上打綁腿,有村民起哄,喊,和校長,和校長!
我先是一愣,抬眼看看張守云,張守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我拿著綁腿,不知如何是好。耿校長走過來,笑著大聲對村民說,好,尊重大伙的意見,我和張老師一組。
操場上又起哄,和校長,和校長!
張守云低著頭,臉紅得像火燒。
我轉身離開操場。擠出人群的時候,一個起哄的人故意擋著我,我一腔怒火正沒處發泄,低聲罵一句,操你媽!
大約過了兩個月,張守云請了長假,說是去長春看病。耿校長又找了一名臨時代課教師,工資由張守云出。
張守云突然會有什么病呢?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老師的寒假結束了,張守云沒來上班。
學生開學了,張守云還是沒來上班。
巖石旁邊的那棵紅山果的葉子綠了,枝頭上開出一串串潔白而細碎的花。又過了一段時間,花謝了,果實青了,張守云還是沒有來。
一眨眼,這個學期又要結束了,再有兩周,小升初考試就開始了,我忙得焦頭爛額,倒是把張守云忘記了。
端午節一過,地溫上來了,田里的苞米蹦著高瘋長,到處都是綠油油的。吃完早飯,娘把飯盒夾在自行車后座上,我騎上車一陣猛蹬。
我騎得正歡,聽到田里傳來嬰兒的哭聲。我把自行車支在路邊,仔細辨別著啼哭的聲音,我斷定,這不是我的幻覺。循著聲音找去,先是看見一條被子,被子是紅緞子面的,里面裹著兩個嬰兒。我一下子就蒙了,腦子里蹦出“棄嬰”兩個字,然后想跑。
嬰兒的啼哭拴住了我逃跑的雙腿,我哆哆嗦嗦地抱起被子,來到路旁,路上沒有一個行人。自行車是騎不了了,我抱著兩個嬰兒來到辦公室。
耿校長坐在辦公桌后卷紙煙,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帶著哭腔說,校長,我撿了兩個孩子。
老師們呼啦一下圍過來看稀奇,耿校長手里的紙煙顫抖著,最后還是掉在了地上。他站起來,自言自語,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嬰兒又開始啼哭,有老師說,是餓了吧?又有老師說,是冷吧?我抱著被子不知如何是好。
耿校長一拍屁股,說,抱著孩子,跟我走。
我跟在校長的屁股后面,低聲問,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抱回我家,讓你嬸子先照顧著。
我的包袱終于放下了。
后來,聽說這兩個孩子被人領養了,領養人是誰,至今是個謎。
暑假結束后,紅山果又紅了,比去年的個頭大,顏色也鮮艷,太陽那么一照,紅里透著黑,黑中帶著亮。張守云站在樹下,一枚一枚地挑選著紅山果。她瘦了,顴骨高出很多,仿佛要把薄薄的臉皮撐破似的。她還是不化妝,能清楚地看見臉上的斑點。
學校分配來一位男老師,聽說是渾江師范畢業的。
我有案底,我不下崗誰下崗?
交接完工作,我頂著太陽離開學校。張守云手里拎著一個方便袋,跑過操場來送我。
我本想喊她一聲“姐”,想想,還是叫了一聲“張老師”。張守云把方便袋遞給我,說,留個紀念。我接過來,掛在車把上。她迅速低下頭,沒有看我。我不想太尷尬,說,明年就可以考轉正了?張守云點點頭,還是沒有看我,眼淚卻一串一串地掉下來。我不想看她傷心,便跨上自行車,瘋狂地跑了。
自行車顛簸著,將車把上的方便袋墜斷了,方便袋里是兩只粉紅色的布娃娃。布娃娃掉到路上,沾了塵土。我拍打著布娃娃,里面好像有東西,我拉開布娃娃后背的拉鎖,紅山果淌了一地。
我把紅山果裝進布娃娃的肚子里,重新系在車把上,推著車子慢慢地走,兩個輪子不由得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