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和云朵

雨辰

1

“你要找設計師？”室友Daisy氣喘吁吁地在跑步機上問她。

“嗯，想找個好平面幫我設計封面。”她的獨奏會將在兩周后舉行，屆時全程的演奏將刻錄制成CD。一學期的成果都會寫在這張薄薄的碟片上，再充滿儀式感地遞給各方好友。她想象著自己一身黑裙坐在施坦威前，臺下坐滿聽眾。這可能是近兩年學業生涯的最高光時刻，她下決心要找到能完美實現她想要的CD封面的那個人，一個符合理想標準的設計師要專業性強、有想法、審美易溝通。

“那你找Sanny的老公呀！他很專業，人也好。”Daisy邊說邊拿起手機。

一分鐘后，她和他在一個為party而生的群里第一次碰面。

群名叫“305”。因為305是他家的門牌號碼。說是家，其實就是租的一棟別墅，夫婦倆都是朋友圈的人氣王，他的太太Sanny是創業明星，號召力十足，他總是溫和地站在她身邊，冷不丁制造些段子，以引爆全場為樂。305環境清幽，客房充足，娛樂休閑設備一應俱全，雙門大冰箱打開全是酒，還有投影儀、音響、燒烤爐、健身室、露天游泳池，戶外花園設有吧臺和長椅，全方位滿足舉辦各式派對的需求。男女老少，花鳥貓狗，有事沒事都喜歡聚到這間“往來皆是客，談笑有鴻儒”的社交樞紐中心。

305共有群友35人。她點開群成員，竟有一半是熟人頭像，圈子真小。

挑了個微風怡人的周末傍晚，她跟室友一起驅車拜訪了305。

車子開進別墅區，分貝瞬降，五感通明。優美寬闊的車道邊緣，有序種植著各式樹木，林間傳來鳥鳴，聽說這一帶還有小鹿出沒。在高高矮矮的小山坡上，林蔭環繞了西班牙、地中海等各國風情的別墅。因為加州處于火山地震帶，根據防震要求，房屋高度受限，因此，這里最高的別墅也只建到兩層。每棟建筑之間又被大片森林和綠化帶隔開，跟市區的嘈雜完全不一樣，亮著燈的屋子外面聽不到任何喧鬧聲。

踏上305門前的大片草坪，一股濃烈的青草香鉆進鼻孔，說明今天有墨西哥小工來修過草坪。305的大門是典型的西班牙風格建筑，紅色簡瓦屋頂，拱形門廊，黃沙色外墻，象牙白鑲邊的門窗。外形熱情明亮，讓人一見雀躍。

Daisy輕拍門，踢里踏拉的拖鞋聲由遠及近。栗色的大門向內緩緩打開，一個寬眉鳳眼、略帶胡碴的男生給她們開了門。看到門口站著兩位漂亮的姑娘，他不自覺地笑了。她感覺他的笑容特別治愈，方圓十米之內怕是找不到傷心人了。

“你們好呀，進來吧。”他口音帶北方方言，音色低沉，似乎用了胸腔共鳴發聲。

屋內已來了四個朋友，兩個是熟面龐。桌上放著一副撲克，幾聽已經喝空了的Bud Light的瓶子很乖地躺在專門放空瓶的垃圾桶內。

“大設計師，我給你帶生意來了。”Daisy手舞足蹈地調侃。

“你好。”她大方地打招呼。

Daisy跟他太太Sanny的情誼早在三年前的語言班就結下了。那時Daisy租房到期，還沒找好下家，所以暫時住在熱情好客的Sanny家。Sanny很早就結了婚。這對夫婦無論住在哪里，家中都收留過很多朋友，真是流水的客人鐵打的人氣夫婦。Sanny自搬到了305之后，很快就休了學，回國創業，留下老公幫忙照看美國分公司的事業。Daisy跟他們這幾年也不算很熟，如果不是因為幫她找設計師，305的社交圈都沒怎么去過。

“Sanny回國也快一年了吧？我都好久沒跟她聯系了，她還是像以前那樣風風火火忙完這陣就忙下一陣吧？聽說她現在國內的公司對接了不少海外項目，真是厲害。”Daisy噼里啪啦一頓問候。

“我可能過段時間也要回國找Sanny去，現在隔三差五跟她開開視頻會吧。”他把垃圾分好類，丟到不同的桶中，再用抹布收拾臺面，手法嫻熟。

“你當年做的便當一直忘在我們的冰箱里，等我發現的時候，都臭了。”他嘿嘿一笑，說起老朋友的糗事。Daisy噘了噘嘴：“那個時候比較忙嘛！又要去語言班，又要申請學校。”

她噗嗤一笑，不知該怎么接話。連續幾年沒回過國，對國內的社會，她的記憶已經不深了，遙隔大洋，只覺那是海市蜃樓。從網絡上接觸到的新聞來看，那是一個復雜的是非之地……一想到這，她就害怕如果有一天真的回到那樣的環境里該如何應對。此刻，她真佩服那位太太的勇氣。

“聽說你現在是給音樂會做準備？”他把注意力移到這位新來的客人身上。

“對，其實我的主業是音樂工程，但是每個音樂系的學生都要輔修一門樂器，然后畢業的時候要開一場一個半小時的個人獨奏會。”

“音樂家呀，厲害厲害。”

“嗯，三個月后在Thomas Hall舉行，演出完后還有個after party。到時候邀請你們一起來參加哦。”

Daisy見牽線搭橋的任務已完成，便不再留在兩人之間，旋風般溜進了里屋，和屋內的朋友招呼起來。

他轉身打開冰箱：“喝什么？”

她順勢往冰箱里瞧去，嚇了一跳，一冰箱的酒水飲料。

“都是給客人喝的。”他拿出一瓶啤酒，問她要不要。

“不喝不喝，謝謝，我喝iced water。”她推下冰箱右側的制冰機的把手，冰塊吧噠吧噠落下。

“聽Daisy說了，你想做個CD封面設計？”他開門見山。

“對，我想要你幫我設計出一個能代表我個人氣質和形象的圖案。我看了你的網站，風格挺全。”

“風格可以模仿的，只要有reference，都能做。”

“嗯，我想從reference里面挑一張照片，做原畫原型，然后手繪出造型。”

“哈哈，好，我看看。”

“我會不會太自戀？”拿出厚厚一沓照片時，她有點害羞。

“不會，每個人想法都不一樣嘛。”他溫開水一樣的笑容讓她放松下來。

兩個人一邊翻照片，一邊做著評論。

“這張照片很美。”他拿起一張她站在格里菲斯天文臺前、背朝鏡頭又回眸凝視的照片。黃昏時分，人物欲言又止，氣氛神秘。

“是我前男友幫我拍的。”她笑了一下。

“前男友？”

“他后來跟我閨蜜在一塊兒了。”

“哦，閨蜜。”他意味深長地笑著。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兩人就去爬了山。爬一次還不夠，又去了一次，說是拍照。”

他低頭憋住笑。

“然后我無意中看到了他相機里備份的照片。山頂的風得有多大，把人衣服都吹不見了。”

“也許他們是想頂風作案。”他繃住笑，一本正經地補充道。

她看出了他的蓄意，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想笑就盡情地笑吧，反正都過去了。哦，對了，這個男生搞不好你還認識，圈子太小，沒辦法。”

“是啊，圈子太小了。”

兩人對視，不約而同地笑了。

看完全部素材，兩人一致商定，就用這張“前任遺產”作為素材原型。

“這張照片可否用線條簡化處理下？最好能看出是我。”

“哦，這個不難的。”

“那你盡管做，按小時數報價就好。”

“到時候再說。”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說：“我就想找個能設計到我心里去的設計師，多少錢無所謂，初稿要多給我一些思路。我也懂一點兒美術，到時候如果需要，我幫著一起。”

“好呀。聽你室友說，你還給自己的音樂會設計了海報？”

“是的，我喜歡掌控所有細節，邀請函和海報都是我自己設計的。不過我只是把文字信息排版上去，像CD封面這種，還得靠你們專業人士幫忙。”

“設計這個事很難說的，也不是說專業的就一定比業余愛好者強，一起探討就好。”

在一個獲過國際設計大獎的專業人士身上，低調和謙遜尤其能帶給人好感。

“那我可能會是你遇到的最難對付的甲方哦，我很picky。”她半開玩笑。

“我也是大風大浪里蹚過的乙方了。隨你捶。”他的配合恰到好處，一下就融化了她的嚴厲。

“什么時候要？”

“不急。”

“是多不急？我怕你明天或后天就要，因為我手上還有其他事。”

“我想想……那你方便時找我吧。”

“好。”

2

305的熟客里增加了她的身影。

幾次溝通設計上的事，讓她覺得遇到了知己。他話不多，但每每談及想法，兩人都能很快達成默契，同頻交流令人愉悅。

從下午起，305就開始逐漸吸納各式朋友。

聚在這里聊項目的人，會收到七嘴八舌的想法;有把這里當自習室的，只為享受一個有“人味兒”的環境;喝酒蹭飯的基本都在太陽下山后過來，畢竟一個人吃飯沒有一群人吃飯香。玩累了不想回家，在305可以就地入睡。兩間客房，客廳和書房還配有沙發和沙發床，甚至衣服臟了也可以在這里洗凈、烘干。

有一天晚上，她在305待到很晚，連愛打ps4的都關游戲睡覺了，她還怔怔地坐在沙發上。

他讓客廳重返整潔后，端來一杯酒，坐到了她身邊。

“怎么，不想回去？”他知道她是習慣回家睡的那種人。

“我前任今天發信息跟我說，他有個東西忘在我家了，想來我家拿。”

“他真的是想來拿東西的嗎？”

她撲哧一笑：“我告訴他我不在家，改天再說。”

他問她：“你們分手多久了？”

“兩個月了吧。”

“他是個怎樣的人？”

“呆子。”

“原來你喜歡呆子。”

“我是喜歡上了別人之后自己就變成了傻子，所以看誰都以為對方呆。我一直想不通他怎么會這么輕易就讓我看到那些照片的，照理說，這種證據很容易掩藏啊。”

“你知道嗎，心理學研究表明，出軌男性會‘無意讓伴侶查到他的出軌證據，比如隨便把手機丟在床頭。其實這種看似‘不小心，是他們的潛意識在向外求救。”

“求救？”

“應該是原本的親密關系出了問題，他才向外尋求，但如果原本關系里的問題不解決，就算對外拓展了別的關系，他也不一定能滿足，這時潛意識‘故意讓伴侶發現他的秘密，是希望伴侶把他拖出兩難之地。”

“可能是。”這番話令她略感欣慰，“當時我們倆之間確實挺多矛盾，我知道跟他走不下去，但還是想看看他會不會改變。所以他就老感覺我挑剔他，他也很痛苦，結果被別的小妖精鉆了空子，直接結束。”

“不想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來來，喝酒。”他又給她倒上一杯。

“我不難受，我只是感慨我閨蜜在這件事上的神機妙算。這姑娘當初跟我也是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的，后來她認識了我男朋友，瞞著我偷偷喜歡他，估計她也忍辱負重過吧，等覺得我跟我男朋友不行了的時候，干脆約他出軌。”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空洞的眼神延伸到窗外。

出國這幾年的關鍵幀，在她腦子里一頁頁閃過。

社交是海外生活的重要生存技能之一，起初，大家都是心靈和性格相互吸引，志同道合，但再往后發展，有的生出歡喜，有的生出糾紛。人不可深交，也不可不交。平白無故相信了誰，并不一定會得到獎勵，而無數次的失望，反倒練就了被信任的人辜負時獨自承受的能力。現在，在她身上就生成了這種低期待值、保持警醒的生存策略。

這幾年下來，朋友從多變少，戀人更是真心難尋。對她來說，熱烈卻不堅定的感情怎么能叫喜歡？可喜歡了又不合適也難辦。

心寒的人懶得追究。305的生活挺好，她要留在這溫柔的良夜里。

“你前任選你閨蜜是不是嫌你技術差？”看著一門心思鉆在回憶里的她，他大膽地想逗她一笑。

“怎么可能？！”事關面子，在這種事情上，她絕不能允許自己被釘在恥辱柱上。

“女俠牛。Cheers。”他主動舉杯。

“世界大，生命長，下一個更好。”她笑著說。

3

305所在的社區治安良好，家家戶戶不鎖門，把門關上也只是怕野生動物跑進家里偷吃東西。305室內就更不用說了，賓客們素質良好，從沒丟過東西，倒是有不少人經常把衣服、手機、包忘在這兒，并且沒有禁區，任何房間都能隨意出入。

他在下午花一個小時時間健身，有時候看見他從健身房里出來，她就問：“你教我練練好不？”

他說：“那你要先從飲食開始。從此以后，火鍋串串奶茶與你無緣。”

她拍拍自己的小肚子：“但我肚子上這游泳圈可舍不得戒掉美食。”

“女孩子有點肉蠻可愛的。”

“我覺得自己不可愛，都沒有人喜歡我。”

他大笑：“那你可以在305挑一個，看上哪個了，我給你做媒。”

有時候隔幾天不來305，她就感覺好像有個什么事沒做似的。有時她正彈著琴，琴譜上的音符忽然不見了，眼前都是他穿梭在房屋里、周到地照料每一個人的畫面。他的年紀是所有人中最小的，卻是最能給人帶來家的感覺的。當手機鬧鐘提醒她練琴時間已結束，她便啟程去305。

她喜歡這里的一切，尤其喜歡去他的工作間玩。他有滿滿一面墻的漫畫書，都是漫威超級英雄系列，而她會跟他說說自己彈過的中國樂曲和外國樂曲的不同，也會聊到以前曾經學畫的日子。

有一天，她在工作室里翻看手稿，脫口而出：“你畫得好棒啊，我也想學設計，還來得及嗎？”

“那你空間想象力要好，學設計要畫很多三維圖，要學透視，一畫要畫一天。你坐得住嗎？”

“我們練琴時也是在密不透風的琴房里昏天黑地練上半天。”

“那你改天彈個棉花給我聽聽？”

她愣了一秒，瞬間轉變態度：“我不喜歡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I see my work as dignity.”

他溫和一笑：“我知道，我和所有人都很尊重你這個pianist。”

此刻，她才緩了一口氣。

“你的腿怎么了？”他注意到她小腿上有處手掌般大小的紅印子。

“哦，倒開水的時候沒注意，燙到了。”

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我有時候在想，你是不是太過堅強？”

她在喝水，聽到這句話時，手差點握不住杯子。

“我很耐痛。”

“還痛嗎？”

“現在不痛了。”

“當時怎么處理傷口的？”

“沒處理，就是不沾水，讓它透氣。”

“你還真是個女漢子。”

“嗯，就當你夸我了。”

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腦子里不斷復播他對她說“你是不是太過堅強？”的那個瞬間。

她開始羨慕Sanny，怎么就找到了這么一個善良、溫暖、體貼的老公呢。能被這樣的男生愛著，Sanny一定很幸福吧。

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305是有禁區的。

她開始輾轉難眠，她一次次深呼吸，然后告訴自己，這不可能，她不是個壞女孩，也從來都不想做壞女孩。她決定，以后跟305保持距離，能不去就不去。

4

她不再去見他，但是內心充滿了對他的向往。

每一天，她都在心里盤算著日子，到底有多少天沒有看到他了。

任何朋友提起他的消息，對她都如甘霖，像是在干裂的心田上降一次雨。

這樣的自我克制，直到她的室友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才徹底解脫。

“我周末過生日，咱在家辦一個生日party吧。我要請一些我的朋友，你幫我請305群的小伙伴。”

“好啊，我幫你。”

原來解脫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見到他。

說干就干，在室友的指揮下，她負責邀請朋友，籌劃破冰游戲。室友負責采購裝飾品、飲料、食物和準備才藝表演。

此外，兩人還一起購置生日趴的衣服。壽星選了小白裙，她想起他說過喜歡赫本風的姑娘，就買了一條《蒂凡尼的晚餐》里的無袖黑禮服裙。

她倆排練了一首歌曲，她彈keyboard，室友一展歌喉。生日當天，黑白雙美搭配，一曲《Moon River》深受好評。

“下面我們開始ice break游戲，每個人介紹一下自己的名字、星座、學校或行業，以及最難忘的一件事。”壽星主持著她的生日趴。

每個人的事都很有趣。有的是在大雪封山的日子毅然爬了國家森林公園;有的是和明星一起出差，見證娛樂圈內各種八卦;有的是玩極限運動，考取了業余飛機駕駛證;有的是找到了真愛，在親友的見證下舉辦了婚禮。

輪到他的時候，他沉吟了一下：“嗯，我記得小時候常跟一堆小朋友踢球，有天我們打完球后，發現有個小朋友褲子上全是血，原來他剛被老媽帶去醫院割包皮。”

全場沸騰。在如此優雅有風韻的聚會上，突然聽到這么生猛接地氣的笑話，這反差太精彩了。她簡直笑到原地打滾。

不在305，有些人就找不到魂。吃完飯有人提出，還想轉場305繼續。

于是，305原班人馬殺回305。

到達305后，她徑直離開了人群。

在人群里待得越久，她心里的那個身影就越清晰。

今晚吸的氧已經夠多了，她現在打算去泳池邊透透氣。

沒走幾步，她就看見屋內一個熟悉的身影也走了出來。

她迎著“禁區”的身影緩緩走去，小心控制著呼吸。

原來是他沒看見她便出來找她，果然被他找到了。兩人說笑了一會兒，不知扯到什么玩笑上，竟然打起賭來，輸的要跳游泳池。

在沒頭沒腦的一陣瞎賭后，她輸了。他嘿嘿笑，用那種鼓勵的眼神催促她跳。

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泳池邊，他鬼鬼祟祟地靠近。她突然心生一念，巧妙地繞過了他的推搡，反推他下了游泳池。奸計得逞后，她站在池邊一陣狂笑。跌落在水中的他并沒有生氣，邊劃水邊對她說：“拉我上來。”

她去拉他，心里有了感應，果然他在耍詐，她剛碰到他的手時，就被他一把拽下了水。在落水的瞬間，他一把護住了她的腦袋，怕她的頭磕到泳池的瓷磚。抱了不到一秒，他猛地推開她。

她聽到了兩個人怦怦的心跳聲。都好快。好快啊。

這是他們第一次靠這么近。

她還沉浸在剛才的心跳中，他已經上了岸。

他自顧自地在岸邊擠出衣服上的水，才發現她直直站在池子里似有不滿，趕緊說：“我拉你上來。”

她心中一暖，但嘴上逞強：“不用了。”獨自爬上了岸。

兩人站在池邊，腰部以下的衣服都濕了。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屋里的人看到我們倆這樣，會怎么想？”他問。

“就說打賭輸了，跳泳池了唄。”

她對自己說，什么也別想，就是一場玩笑。但這禁區，她已經踏進去了。

5

后來她不再刻意回避305的活動。

比如國慶節的煙火觀賞會。那天人氣很旺，煙火怒放，人群欣喜。

人人都仰著頭，她突然回過頭去，朝身后的人丟了一句話：“愛情就像煙火，美麗又短暫。”

她知道他站在她正背后，所以她刻意向斜后方扭頭，似是在對他旁邊的人說話。她原本也沒指望誰能聽懂。

煙火散去，夜幕沉落，眾人魚貫入室。

她另辟蹊徑，沿著花廊小徑，鉆進了泳池邊黑燈瞎火的健身房。

在人群里待得太久，有點累，她干脆找地方靜一會兒。

健身房里一張啞鈴凳正對著落地窗，窗外就是游泳池。她順勢歪倒在啞鈴凳上，斜望向泳池。粼粼月色在池面隱顯，她凝視著那些流動的碎片。

如果沒有之前跳下游泳池的那個瞬間，她還是完整的。現在她碎了，她的碎片留在了305的泳池里，只有來305她才能把自己拼完整。

可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人，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沒有路。

每次見他，她都在心里掂量著自己。她盡可能控制著呼吸，因為呼吸可以調節心率。

即便心懷鬼胎，她也欲罷不能。她享受跟他聊天的狀態。

這真是個該死的有天賦的家伙。

琢磨累了，她合上眼打盹。

睡了不知多久，她感覺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直覺告訴她，是那該死的“天賦”來了。

她嘆了口氣：“你來干什么？”

“大家快散了，我沒看到你，就到各個房間來找找看。不知道你是已經走了還是躲在哪里。”

“我困了，我今天就睡這兒。”

“這板凳可沒法睡，你還是去客房休息。”

“那我要睡那間有云朵的屋子。”她提了條件。

主人的房間是最特別的，特別之處在于裝了一盞很前衛的云朵吊燈。云朵的設計很逼真，材質柔軟蓬松，燈芯是一串小燈泡，還可連接手機，在app上調節燈光顏色。有藍色、紫色、橘色供選擇，藍色光好像打了閃電的云，紫色光比較迷離，橘色光很溫暖。

她心里有氣，所以發出了趕正主出屋的挑戰。

“那個房間的床墊太軟，不舒服。”

“你就是舍不得給別人睡。我不管，今晚我就睡那兒了。”她耍賴。

“你躺在這里累不累？”他突然轉移話題。

“還行吧。”

“坐起來，我幫你按摩一下，不然等下你腰背不舒服。”

她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沒有多想，就從最近的表現看來，他對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既沒有特別關心，也沒有特別冷淡。

“好呀。我剛歪了一會兒，脖頸比較難受，你幫我捏捏肩吧。”

然后他就開始給她捏肩捶背，她痛了也不吭聲，害怕呼叫聲會引人注意，打破這暗涌。

依舊是黑燈瞎火，但空氣里的信號變了。在黑夜里，聽覺和嗅覺會格外靈敏。

“往下一點？”

“嗯，腰背都幫我捏捏吧。”

“你這樣很容易被人占便宜啊。”他好心人似的說。

“是嗎？你不會那樣做的。”

“嗯。”

背部能感覺到他在用力，但指尖沒有觸及任何不該觸及的地方。他的呼吸有一點重，這曖昧的氣息讓她很受用，但她不會鼓勵，鼓勵是有違她底線的。

“好了，你該回去了，不然他們要來找你了。”幾分鐘之后，他拍拍她的背，結束了這場幻覺。

“哦，那你呢？”

“我想在這里待一會兒。”

她出門時帶上了門，回到派對尾聲。

她洗完澡出來，沒見到他，估計他已經睡了。想著已經打過招呼了，她徑直走向云朵屋。推開門，在黑漆漆的房間里，她摸索著開燈的按鈕，滿懷期待地等著閃電光束亮起。

她看向云朵方向，心中突然一驚，床上有人。她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是該退出房間還是該把燈打開。神志很清醒地提示她，向前就是深淵。

但后退她不甘。

此時，似乎從遠古神廟里傳來一聲神諭：“進來。”這聲音也問過她，“你是不是太過堅強？”

遠古神明繼續說：“把門關上。”她的腦子里開始點火。

神明小聲說：“坐過來吧。”砰，煙花炸了。

把門關上后，她的心跳失靈了，她不記得自己怎么走到他床邊的，也不記得怎么蓋上被子躺到他身邊。

她沒控制住自己，一下抱緊了他：“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他觸電似的抽了抽：“為什么？”他用很罕見的不開玩笑的口氣問。

“你很性感。”

這倒是有點出乎他意料。

她解釋說：“我不是說肉體，我的意思是你很機智，很幽默，很體貼。”

他還是很震驚，這些怎么能算優點呢？這種優點怎么足以吸引女孩呢？

她說：“我從來沒想過我們會這樣。”

他冷靜了一下：“我也是。”

她的擁抱松懈下來，自己并未察覺：“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我有沖動的？”

“游泳池那晚。”

她的心一緊：“我也是。”

“那除了沖動，你對我有沒有一點心動？”

“有。”

“什么時候？”

“看到你腿上燙傷的疤痕時。”

她的心幾乎要化了。

“我說愛情像煙火是說給你聽的，即使只有一瞬間，我也想跟你綻放一次。”她壓抑住顫抖。他又一次抱緊了她。

在徹底放棄掙扎之前，她滿腦子都是天花板上那盞云朵吊燈。

以至于事情什么時候結束的她都沒在意。她從他的懷抱里掙扎出來，說：“我得回我的房間去，不然明早會被大家看到我從你的房間出來。”

“那我送你。”

“這有什么好送的，你怕我半路被人劫走嗎？”

“不，是到你房間抱著你再睡會兒。”

她突然哽住，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頭了。

回到客房抱著她躺下已是后半夜，他調了鬧鐘，早上得提前回房，因為他必須被人看到是從自己常睡的云朵房里出來的，而不是從別的女性賓客的房間出來的。

睡在他懷里，她感覺仿佛完成了人生中一件大事：徹底愛上一個人。這種徹底的死心和踏實，讓她感到很安心。

他抱著她，像抱一個童年玩偶那樣，全然地寵愛和占有。她知道自己被接納了，在這純凈的、天然的舒適區里，她大口吸食著有毒的安全感，逐漸入眠。

再次見面是兩小時后，他挨門挨戶去每個房間喊客人起床。聽到他既穩健又拖沓的腳步聲時，她就醒了。她睜開眼坐起來，等他進門，和他的開場白。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有點不一樣。”

他剛說完，她就下床沖上去抱住他。才兩個小時不見，她感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他也溫暖地回抱了她，是主動回抱，不是那種被動的回應。

她在心里體味著，給對方的無意識打分，作為自己確實是被喜歡了的證據。連擁抱都要考察，她已經開始患得患失。

“我要趕緊出去了，因為我只是來喊你起床的，待太久不好。”他依依不舍地松開她。

之后兩個人在屋外打了招呼，眾目睽睽之下，她盡可能不去發酵昨晚。她很快吃完了他給大家做的早餐，開車去了琴房。

一整天的練琴都非常順利。快到晚飯時間了，群里發來一句“今晚吃什么呀？”

她回：“夫妻肺片。”

晚飯的餐桌上，果然就見到了這道菜。她進門晚了，他給她開門。他正了正臉色嚴肅地說：“換鞋。”

“像昨晚那樣嗎？”她壞笑。

他忍不住也笑了。

6

幾天互不聯絡，他們會時不時打開聊天窗口發呆。她后來干脆刪了跟他的聊天記錄，把所有會增加思念成本的可能都刪除了，就算是形式上的刪除也好。

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她突然打了個電話給他，問他現在家里有誰。

他說，只有我。

他以為她想過來，不巧門鈴響了，他只好遺憾地說，你等下，有人來了。

打開門，她一臉天真地眨著眼睛站在門口。

一進門她就撲到他背上，盡管她的大腦不斷地在發布自動警報——你們隨時會結束，她還是義無反顧地由他背著去看閃電風云。

想起那么多共同好友，想起彼此都是朋友圈里口碑不錯的人，他們都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她問他：“如果有一天被發現怎么辦？”

他苦笑：“所以不能被發現啊。”

又過了一段時間，沒有信息，也沒有電話，她也不敢去找他，怕暴露。但是她知道這思念沒有那么容易按下暫停鍵，她也知道他不會來找她，他招待自己的客人都來不及，何況她也沒給過地址。

所以在敲門聲響起時，她下意識以為是Daisy又忘記了什么東西。但開門的時候她也有些疑惑，這個很有禮貌的敲門法聽起來更像鄰居。

開門的瞬間，她以為自己來到了一部電視劇中。原來這個有心人在上次參加生日會時存下了她的地址。

她看他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就問他：“你有什么事？”

“來給你送設計初稿。”

她很滿意這個回答，但她不想馬上就看那些初稿，于是拿起桌上印滿優惠券的廣告冊笑著問他：“要不要跟我一起看看廣告？”

他一笑，看了一眼沙發，又看了一眼她。

“Daisy出去了？”

她白了他一眼，也笑了：“她去找朋友吃飯了吧，具體什么時候回來我不知道。”

他把廣告冊一頁頁地從封面翻到封底。她就盯著那本冊子。心意相通的人，要說的話都在心里。然后廣告冊整個合上，她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去了臥室，反手鎖上門。

Daisy進門時，兩人已經收拾停當，在客廳里隔著很遠坐著，有說有笑。

“咦，你怎么來了？”

“我來給她送設計初稿。”他揚了揚手中的12稿設計方案，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我看看——哇，好漂亮啊。”Daisy一邊看一邊贊美。

她故意說，這些設計方案她一個也不想用，不是線條勾勒得有問題，就是配色不合心意，要不就是取材的形象不夠像她。

“好，甲方說什么都對。那現有的方案里，有沒有可取之處？”

“倒是有。3的裙子部分，拼上15號的身體角度，臉部我自己畫一下，你到時候幫我改下線條和筆觸。”她高冷地說。

“你也太拼了吧，哪有給客戶12個方案選擇的。”Daisy說。

她心里一熱：“晚飯給設計師加個雞腿。”

他設計的CD封面在幾番修改后終于出爐了。禮服裙的優美身影被粗細有致的線條勾勒出來，而側顏抓住了她的面部特點，使得認識她的人一看便知是她。這設計獲得了一致好評：美且有特色。

她跑來找他，要給他支付賬單。他說不用。她非要付，他笑著說：“那你肉償吧。”她又被他的bad joke逗笑了。

一切的發生都特別意外地順應了她對理想愛情的定義：聊得來的朋友、體貼的愛、善良的人。感覺系追求的戀愛感就是這樣，浪漫、冒險、有創意，甚至是明知不可而為之的驚悸和慌亂，是懸崖邊的不確定與未知。

7

他們沒有約定，也無法約定。其實她也不介意做情人，感情的事本來就是兩個人的。

本著不爭不搶的初心，她確實愿意就這么繼續下去。此刻她一葉障目，純良又天真，甚至懷有一種女性獨特的深情：只要這是我確認過喜歡的人，那他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我什么都不要，僅僅是這個人的出現，已讓我心滿意足。

可是女孩子一旦陷入她們自以為是的喜歡里，便會從只要一點點逐漸變得需求無度，從只要能見面就好，變成日日刻骨思念。還會從女漢子變成懷春少女，莫名其妙加矯情，比如明明可以一起吃個飯，她偏要找理由拒絕，倒不是不想，而是害怕見不到他的時候會拼命回味這些點滴，寧愿回憶少一點，這樣分開時痛苦也會少一些。

再后來，愛而不得把她折磨得占有欲爆棚。她居然冒出了如果他沒有結婚該多好的念頭，她嚇得拍了拍自己的臉，生怕自己變成壞心眼兒的女人。

情感淹沒理性時，對很多事都會誤讀。有一次在車里兩人并排坐著，手握手，陽光正好，他們卻看不到希望。

她試探著問：“你喜歡我嗎？”

出乎意料之外，他沒有馬上回答，反問她：“你覺得什么是喜歡？”

“喜歡，就是很喜歡一個人的那種喜歡吧。”

“如果只是隨便喜歡喜歡，又不用負責的話，那對誰都可以叫喜歡。”

她本以為他會說“喜歡呀”，輕松自然的口氣，像對一只小貓小狗那樣，沒想到他竟然因為她想過“責任”這么沉重的話題。她被感動到凝噎。

在嘗到了甜頭后，她搖著他的手追問：“那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

他無奈地看著她的眼睛：“喜歡，喜歡。”

她覺得，只有在定義過什么是喜歡之后的答案，才有分量。于是更加堅定。

“那你是更喜歡你太太，還是更喜歡我呢？”她洋洋得意，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思索良久，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讓她永生難忘的話：“在某些時刻，我喜歡你超過喜歡她。”完美解決了在兩難境況中如何自洽。

立刻就把她惹哭了。活在這綻放的當下，她也不求更多了。

為什么這份喜歡不能延續呢？

他們都不說話，緊緊握著手，眼淚一顆一顆滴在兩人交纏在一起的手掌上。

“如果先遇到的是我，你覺得我們會在一起嗎？”

“應該會吧。”

這些所有假設性問題答案都讓她滿意。他是一個很懂女人心的人。

“你那天為什么會來我房間？”她問了那么多問題，他也有自己的一個疑惑，一直以來。

“那天不是說好，讓我去有云朵燈的房間睡嗎？”

“我不是說睡床墊不舒服嗎？”

至此，兩個人終于明白，原來他并沒有同意她要換房間，而當時他看到她進門的時候，誤以為是她主動。

原來這些事本不會發生，原來一切就該止于那個一起落水的夜晚。

這個誤會太美麗，代價也太大。

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獄，這該死的人生。

8

他突然回國。

直到他前往機場的那一天，她才從朋友那里得知他要回國了。她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對方說：“我馬上要上飛機了。”聲音疲憊又狼狽。她聽懂了，他落荒而逃。

在他回國的日子里，她強迫自己不聯系對方。也真的做到了。

他錯過了她的畢業演奏會。三個月后，他才回來。她以為他一定會來找她，至少得給她一個交待。

可每個打定了主意想分手的人，都有一顆冷酷的殺手心。他回歸了305，她就像一艘海底沉船，遲遲不見搜救隊來打撈。

足足憋了一個月，她終于決定親手了結所有事情。

撥通他的電話時已是午夜十二點。“不行，我一定要見你。”

“這么晚了，我腦子轉不動了。我們改天好不好？”

“不行，今天我說什么都要見到你，我有話，今天你不聽，以后都沒機會再聽了。”她蠻橫，但蠻橫得有理有據。

“那你等一會兒，我現在出來。”他沉吟了半天，才說。

那晚洛杉磯下了一夜大雨，好像在宣告年均降水量為負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是的，她也是一個笑話。

車子停在路邊，她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位上。

“你回來時怎么不跟我打聲招呼？”

“我忙。”

“果然借口都一樣。”

“真的忙，我今天開會開到十二點呢。”

“你是不是打算以后都不見我了？”她沒耐心了。

他沉默了良久：“我們這樣下去不行的。”

“就不能再試試嗎？我真的不在意。”

“這對你不好。”

“你不認可我，才是對我不好。哦，你不喜歡我了，是吧？”

對方欲言又止。

“那我問你幾個問題。”

“好。”

“見到Sanny時，你有愧疚感嗎？”

“說實話，”他思索了一會兒，“沒有。”

原來同時喜歡兩個人，并不會遭到自我審判。

“那是什么原因讓你放棄了？”

“我真的沒辦法。”

“你覺得婚姻是什么？”

“利益。”

看來愛情并不偉大，婚姻里的愛情不偉大，婚外的也不偉大。

“我沒有讓你離開你的利益，感情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你可以擁有我的感情，也同時保留你的利益。”她艱難地說，原以為自己說不出口的。

“沒這么簡單。”他一直不敢扭頭看她，小心翼翼地說，“你知道嗎？當我的朋友跟我說起她老公出軌的事情時，我一邊陪她吐槽一邊暗自發笑，我這樣的人，怎么還好意思聽別人吐槽這種事。”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喜歡你。”

他頓了下，略微有點動容，但也只是略微，再無往時的那種激動：“我回家時去看望兩邊老人，當她爸爸顫巍巍地握著我的手，說希望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的時候，我覺得心里特別受不了。”

她愣住了，本以為他的愧疚感可能來自于原配，沒想到竟然被孝順牌打倒。原來當利益與親情捆綁，是如此長久和強大。

但如果讓它再發展下去呢，會不會超越這利益和親情的束縛？

她想了幾秒，答案有了，在這個人身上，不會。

“既然我們本來不是故意，那就再也別見了吧。”她說。

到今天，到現在，到此刻，她意識到自己終于看清了一些真相，不止是在這人身上，在所有人的身上，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不能做個朋友嗎？”他試圖挽回些什么。

“不能。”她斬釘截鐵地說道。說完，她咬著牙打開車門，沖入無邊的雨夜里。

他開著車沿著路邊緩緩跟著她。她越走越快，想盡快逃出這一直囚囿著她身心的禁區。

“上車吧。雨很大，我送你到門口。”他搖下車窗對她大聲說道。合情合理的理由。很確定了，他在挽回。

她停下來。他打開車門，欣喜地看著她。

“不用了，就相忘于江湖吧。”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完，猛地一下替他關上車門，頭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所有的氤氳，在加州冬季的雨夜里被徹底沖刷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