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鵬
1
后來,田喜梅經常回憶說,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吃了那只黃毛兔,都怪丈夫李老四太聽話。田喜梅嘴一噘埋怨道:“也不能讓他干啥他就干啥呀?想吃肉就去逮兔子,想要月亮那就上天摘月亮啊?那腦子真軸。”
那年秋天,田喜梅挺著大肚子,像只笨企鵝一樣慢悠悠在院子移來挪去,她嘴有點饞,比當閨女時難伺候多了,感覺吃啥都不香,嘴里沒味兒就想吃點鮮東西,但在農村上哪兒找鮮味去?丈夫李老四有點為難,他是那種變著法兒對老婆好的男人,想著水靈靈的女人就這樣跟了自己,不能再讓她吃苦受罪,要盡量吃好穿好伺候著,也就是要對她好。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先是擔心田喜梅,后又擔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大人餓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一樣,不管誰餓壞了都是李老四的事。作為男人,得想點辦法才行,他要盡男人的責任,但上哪兒弄點鮮味呢?
家里的饅頭田喜梅不想吃,普通的蘿卜白菜也沒有啥味兒,要不就趕集去,可趕集只能逢集時去,他想了想,到初九還要幾天,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李老四一個人來到將軍寺河邊,望著一年到頭流淌著的河水直感嘆,要是像河水那樣沒啥苦惱就好了,天天就嘩嘩地流多好。他正要掏煙吸,可煙盒子空了,一根也沒有了。自從懷上了老大,李老四就開始戒煙,他下決心要省錢,盡管知道也省不下那仨核桃倆棗的,他還堅持要做。再次聽到將軍寺河的流水時,他突然有個奇妙的想法,希望河里有魚能蹦出來,一條魚就行,這樣就可以讓老婆嘗個鮮了。河水拍打著河岸,水花晶瑩四散,又是一波沖過來,嘩嘩嘩,他盯著那河水發呆,盯了半天也沒見到魚的影子,更別說魚蹦到河岸上來了。
不過,李老四那天真是走了狗屎運。他在田里來回溜達時,從莊稼地里竟然竄出一只野兔子,那只野兔子胖嘟嘟的,跑幾下就停住了,小嘴嚅動著啃莊稼吃,肯定餓了。李老四撿起地上的半塊磚頭,照著兔子的方向狠狠扔過去,磚頭不偏不倚砸在兔子頭上,兔子“吱吱吱”幾聲就倒了下來,流了一攤血,把那片土都染紅了。他心里一喜,拿起那只黃毛兔,兔子全身抽動著,肚子鼓鼓的,腿一蹬一蹬的,血熱乎乎地往下滴,有點兒發腥。突然,他看見兔子的眼角是流著淚的,晶瑩的淚,一滴接著一滴往下流。
一路上,李老四的心跳得發狂,比撿了錢都要興奮,希望早點到家讓老婆看到。回家的路上,村里有人見了問他:“咋逮了只兔子?”他站定,拎著兔子的腿在人前故意晃了晃,向人擠擠眼睛說:“你看,得給媳婦補補身子。”有人就笑話他:“不給老婆弄點好吃的,怎么弄只兔子?這算哪門子事!”他不理會村里人。剛進院里的過道,李老四就聽見兩個女人說笑的聲音。那女人是大嗓門,一聽就是鄰居張小花過來了,像是談論著什么高興事,有時候隱約能聽清一點,有時候又聽不太清。張小花與田喜梅是對好姐妹,經常串門子。過段時間田喜梅就要生了,張小花比以前來得更勤了,經常陪她解悶兒,跟親姐妹一樣。
“生孩子時要提前去醫院,別像我,差點兒把命搭在路上。”張小花年齡大,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田喜梅要喊她嫂子。
“嫂子,要提前幾天?”田喜梅是第一胎,她好像啥事都不清楚。
“越早越好。晚了作難的還是我們女人自己,要是羊水破了更受罪,疼,還是早點去好。在醫院住上幾天,也花不了幾個錢。”
“那好,我給俺那口子說,也做好準備,過兩天就去,預產期就是這幾天。”田喜梅接著說,“嫂子,這幾天我一直沒胃口,肚子也鬧騰得難受,你說,這是咋回事?”
張小花安慰田喜梅:“這都正常,你要注意調理,多吃點,到時候有力氣;還有就是別生氣,孩子在肚子里啥都能感受到,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
李老四這時候進了家門,提溜著兔子的兩只后腿,兔子下垂著兩只耳朵,一動不動。李老四說:“看,這是啥?”怕她們沒聽見,他又接著說,“今天我給你們做好吃的,嫂子,今兒別走了,嘗嘗兔子肉。”
張小花和田喜梅停止說話,發現是一只黃毛兔子。田喜梅眼尖,張大嘴巴大聲說:“這是只母兔子吧!”
張小花哈哈笑著說:“你該補補了,還考慮這么多干啥!兔子有兔子的命,不就是讓人吃的?”她又轉身對李老四說,“記住,多放點花椒、老姜片,用劈柴多燉會兒,時間越長越有味兒。”她做飯在行。
這頓飯李老四下了不少工夫,他先燒麥秸,火大了就放劈柴,燒開滾水,廚屋里霧氣騰騰的,滾水咕嘟咕嘟的。他把兔子先剝皮后切塊,一刀刀下去,案板哐當哐當響。他又找來了花椒,先是劈柴燒大火,再小火慢燉,院子里慢慢飄起了肉香味兒。
快做好飯時,張小花卻要走了,田喜梅拉著張小花的手說:“嫂子,嘗嘗再走唄!”
“不了,我吃不慣這味道,你多吃點,妹子!”
張小花要走,田喜梅跟在她屁股后面送,經過豬圈時,張小花聽到老母豬哼哼直叫,在豬圈里拱來拱去。已經到了飯點,又加上聞到這香味,豬也餓了。張小花對田喜梅說:“豬崽子現在可貴了,到時候你給我留一個。”
張小花走了,兔肉還沒有燉好,李老四不起鍋,他想讓兔肉在鍋里多燜一會兒,這樣肉爛。田喜梅也到廚屋里幫忙,她閑不住,心疼男人。她走進廚屋,屋里煙熏火燎的,熏得眼睛流了淚,猛地咳嗽了幾聲。李老四不再往灶里添柴,說:“你先出去透透氣,這煙大,再燜上一會兒就好了。”
掀開鍋蓋,霧氣布滿了屋子。兔子本沒有多少肉,他加了粉條、冬瓜和土豆,尤其是粉條,田喜梅愛吃。李老四給田喜梅盛了冒頭的一大碗,他站在一邊直吸溜著嘴巴,看著田喜梅吃,勸她多吃點。對李老四來說,說是吃肉,不如說是喝湯,肉本來就沒有多少,都給了田喜梅,他泡著饅頭,望著田喜梅:“吃,快趁熱吃!”田喜梅感到餓了,吃了一口,咂巴著嘴,那肉熬得時間長,實在太好吃了,她又忍不住夾了一筷子。李老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多吃點。”李老四嘿嘿地笑,臉上的汗水順著鼻子兩側的溝往下流。
院子里,母豬又哼唧哼唧地叫了,聲音煩人,田喜梅卻心疼老母豬,老母豬滾圓的肚子,過不了一個月就要生了。母豬也是母親,都是當娘的。田喜梅支撐著身子,找到喂豬盆,李老四趕緊接過去,話也不說就明白啥意思了,他把早晨的半盆刷鍋水摻上麩子,用木棍攪了幾圈,倒進了石槽里。母豬立起身子,吭哧吭哧吃起來,不哼唧了。
田喜梅又坐回到桌子邊,看著滿碗的兔肉,看樣子李老四把肉都挑到她碗里了,這頓飯是野味,好吃,香。她說:“這兔子肉還挺爛的,沒想到這肉還是帶草味的!”快要吃完時,她的肚子卻隱隱作痛起來,她捂住肚子不停地叫起來,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2
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兒,李老四開心極了。這孩子像李老四,虎頭虎腦,眼大臉圓,胳膊像藕節,一節一節肥嘟嘟的,自己的孩子看著哪兒都好,咋看心里咋得勁兒。滿月后,李老四在將軍寺村抱著孩子到處轉悠,村里人逗孩子玩,都夸孩子的眼大,李老四的嘴笑得要咧到脖子后邊了,高興。
那次張小花與田喜梅聊天,聊著聊著張小花就聊到孩子:“這孩子的頭發怎么這么少,還這么黃?按理說,都半歲了,不該這樣了。”剛開始,田喜梅也沒怎么在意,覺得孩子還小,頭發少也正常,聽張小花這么一說,她有點擔心了。孩子快一歲時,頭發依然稀少,還有點發黃,就像秋天被風吹散的野草,稀拉拉的可憐人。孩子一歲多時,頭發依舊枯黃,不像田喜梅的黑頭發,像黑緞子一樣,也不像李老四的,毛刺一般茂密。田喜梅對李老四說起這事,但他一點都不急,還有他的歪理兒,他說:“頭發遲早要長出來的,頭發少還可以省下幾個錢理發呢,上了年紀,誰不理光頭呀?”李老四像沒事兒人一樣,田喜梅卻急了,罵他不正經,不像個當爹的。
田喜梅抱著孩子在村里轉悠時,一看到這頭發,總少不了別人的一陣嘆息,當然也有看笑話的。孩子那細細的頭發像要被風吹跑一樣,黃不拉唧的,不說還好,別人越說,她心里越急。她向年紀大的人討方法,將軍寺村老一輩人都有自己的方法,大家紛紛出偏方。有人說,熬生姜水喝,喝了可以治,但味兒不好,孩子受罪;有人說,多吃點葡萄皮就可以了,慢慢地就長出來,孩子也不怎么受罪;也有人說,等孩子大了,讓孩子嚼點黑芝麻也可以,吃著吃著就變黑了。田喜梅把這些方法都試了遍,孩子的頭發依然稀少,她越看越生氣,越看越像個禿頭。沒有頭發,小孩子便要經常戴個帽子遮一遮,不能委屈了孩子。
將軍寺村來了一個算卦的,是個瞎子,張小花就愛信這個,她讓田喜梅去算算是不是遇到啥事了。將軍寺村也有人信這個,田喜梅沒算,她不信這個,嘴里嘟囔著:“一個瞎子,會算啥?他咋不算算自己的眼睛,難道不能找個治好的方法?”張小花問瞎子:“俺那口子這段時間睡不著覺,不知道為啥?”田喜梅抱著孩子在一邊哄著玩,無意間聽到了張小花與瞎子對話的內容。那天張小花共花了五塊錢,找到了方法,她照著瞎子說的話,把院中的樹砍掉了。真是邪門了,一個月后,丈夫不失眠了,顯得有精神多了。田喜梅半信半疑,但還沒有下定決心去算上一算。張小花對她說:“村里經常有人找瞎子算,像誰家娶媳婦,誰家有人去世了看風水,都是請瞎子。”正沒著落的時候,田喜梅聽張小花這么一說,就有點信了,她開始盼瞎子來,自己也算上一卦,瞎子卻不再來將軍寺村了。
那幾年,老大頭發又黃又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田喜梅又懷上了,這一胎是個閨女,她又擔心閨女的頭發,可越怕啥越有啥。閨女的頭發也是又稀又黃,她又發愁了,閨女不像男孩子,以后真沒頭發可怎么辦?田喜梅剛開始不想向張小花打聽瞎子的下落,但沒辦法,她想還是要試一試,萬一行了呢?死馬當活馬醫,不就花那幾塊錢嗎!她對張小花說:“我要去算上一卦,兩個孩子的頭發都是這樣子,這可怎么辦?”張小花就笑:“你早就應該聽我的,咱明兒一起去找瞎子。”
第二天,張小花帶著田喜梅特意跑到鎮上,在十字大街找到了瞎子。瞎子顯得老了,走起路來不方便了,戴的那個墨鏡還斷了個腿,用繩子系在耳朵上,但算卦算得卻越來越靈了,尤其是那嘴,死蛤蟆也能說出尿來。兩人剛到地方,瞎子就上下打量著田喜梅,田喜梅臉紅了,一個瞎子這樣盯著她,心里有點發毛。田喜梅小聲問張小花:“這瞎子能看見嗎?”張小花回答道:“他能看見,想得美呢!”還沒有等田喜梅說明來意,瞎子用手里那根木棍敲敲地面說:“你是不是來找治頭發的方法?”田喜梅和張小花互相看了一眼,田喜梅掩飾住內心的喜悅,說:“嗯,咋辦?”
半天沒有回音,瞎子那幾個手指頭來回搓著,頭又扭向了一邊。田喜梅忙遞過去五塊錢,這是路上張小花說的,少了禮數不行。瞎子這時才說:“你要實話實說,生孩子之前你是不是殺過生?”
田喜梅嘴一咧說:“沒呀!我怎么會殺生?”她還把喂養母雞和老母豬的經歷講了出來。張小花也在一邊說:“怎么會?喜梅膽小,不可能殺生的。”瞎子搖頭說:“不急不急,你再想想,你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田喜梅一驚,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說:“我吃過兔子!”瞎子老頭說:“玉兔死了,要救贖。”說完這句,兩個手指又開始打架,田喜梅又遞上十塊錢。她們在路上商量好的,心里有準備,但花這么多錢,她還是有些心疼。
“放生四十九只兔子,那只玉兔才安心。”瞎子說。
田喜梅記住了,要放生,她不能讓孩子因為自己的過錯而一輩子長著稀疏的黃頭發。
這話講給李老四時,李老四直搖頭,堅決不信這個邪,他咧開嘴露出了黃牙:“凈瞎說,這是哪跟哪的關系?”田喜梅就笑:“你不記得了?我懷老大時吃了只兔子,算了一卦,瞎子說與這事有關,說是得罪了什么玉兔,孩子的頭發就黃了。”
李老四說:“什么狗屁玉兔,凈騙錢,我還吃過蛇呢,也沒見有這種事,瞎子絕對是瞎說的,騙傻子呢,這個你也信?他要真能解,自己早就成千里眼了。”
3
這幾年,田喜梅堅持做的一件事就是買兔子,她沒有忘記瞎子的話,深深記在心里,抹都抹不掉。
聽說村里有人逮了只兔子,田喜梅趕緊去買回來,花了二十多塊錢,比買一只雞都貴。見到第一只兔子,田喜梅心里高興,盯著這只兔子看了好長時間,怎么也不如原來吃的那只兔子肥,不大不說,還瘦,簡直皮包骨頭了。當田喜梅雙手托著這只兔子放生時,她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那只兔子嚅動著三瓣嘴,一蹦一跳鉆進了莊稼地,撲棱棱地在莊稼地里劃出了一條直線往前沖。田喜梅希望兔子好好活下去,能在莊稼地里找到自己的家,再生一窩小兔子,一家子快快樂樂的。
莊稼地里有兔子不假,可各有各的道兒,兔子這家伙精著哩,四條腿一蹦一蹦就不見了。冬天到了,順著雪地上一串串兔子的腳印就可以找尋到兔子;夏天收麥子的時候,兔子也沒處藏,到處跑,人們也好逮到。只要田喜梅聽說誰家逮了兔子,她就去買過來,然后再放生。久而久之,也不用她去買了,誰要是逮了兔子,大家都說:“賣給李老四家,他家要這東西。”其他人也愿意。
放生成了田喜梅生活中的一部分,她盼望著那四十九只兔子早點被放生,好了結她心中的一個愿望。當黑夜來臨的時候,望著身邊睡著的孩子,她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想著什么時候四十九只兔子都放生了,也算對得住孩子了。
那次,一只兔子被放生后,又很快被人捉住送過來了,田喜梅認出這是她放生過的短尾巴兔子,尷尬地笑了,錢不能不給,不能壞了規矩,但算一只還是兩只呢?糾結了半天,不能算兩只,要不心就不靈了。為了防止兔子再次被抓,她決定不在將軍寺村邊放生,想著到更遠的地方。她抱著這只兔子,順著將軍寺河一直往前走,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離村莊遠了,人也就少了。將軍寺河水嘩嘩嘩地流淌著,田喜梅把兔子放下來,小兔子蹦了一下,耳朵豎起來,轉了一圈停下來,又轉過頭,頭搖晃著往前蹦,再也沒有回頭。田喜梅心里一陣歡喜,然后又是一陣失落,已經三年了,這才是她放生的第十六只兔子。
大孩子六歲那年,頭發長出了些,沒有別人的頭發稠,細看還是少得可憐,讓田喜梅心疼。她決定堅持放生,認準了這個理兒,一定要堅持下去,完成放生四十九只兔子的任務,只有這樣她心里才能減少對那只兔子的愧疚。
張小花一家人到鎮上做生意了,聽說生意做得還不錯,忙得很,賺錢不算多,但夠開銷了。張小花把孩子也帶到了鎮上上學,家里的那幾畝地交給了親戚種,全家都是到過年才回來,在家待上三五天又走了,生意要緊。田喜梅家的老大八歲那年,張小花回來參加她侄子的婚禮,專門到田喜梅家聊上一陣子,一對好姐妹幾年沒有好好說說話了,她們談著近些年的變化。張小花不經意間問:“孩子的頭發還是這樣嗎?”田喜梅說:“是呀,我已經放生了四十只兔子,就剩下九只了,這九只不好找了。老天爺跟我作對似的,現在兔子少了,也不知道都跑哪里去了。”
張小花忍住笑說:“你還在堅持?真信那個?瞎子都死了兩年多了,你呀你!”
“管他死不死呢!不就四十九只兔子嗎?就當我這輩子欠那只母兔子的吧!”田喜梅眼里閃過淡淡的光。
張小花看田喜梅認真的樣子,不笑了,回過頭,她也跟著出點子:“你要是真信的話,就到集上買上幾只,真不行就到縣上買幾只,人家那里養得多。你把數湊對,這不就行了嗎?你別只在咱們這個村里找呀,就咱這屁大點兒的將軍寺村,哪有這么多兔子讓逮?”
田喜梅聽從了張小花的建議,她真去了一趟鎮上,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她又去了一趟縣城,像去赴一場神圣的儀式,在菜市場里,她到處打聽都沒有找到賣兔子的。后來,在一家寵物店里,終于看到了黃毛兔子,和當時吃的那只差不多大,她眼睛放出光芒,一口氣買了九只,價錢也沒講,管它多少錢哩,事辦妥再說。她把兔子托在手心里,那毛茸茸的感覺進入了她心間,那個小肉球直拱她的手。她把兔子抱在懷里,又小心地放進兩個籠子里。
回到將軍寺村時已經晚上了,村子安靜下來,閨女睡著了,李老四也睡著了。她感到累,但心里還想著放生的事,她不想把兔子隨便一扔就算了,萬一被別人逮走不就完了?她要去找一個地方。已經半夜了,她順著將軍寺河向前走,走了三里多,腳也不疼,腿也不酸。月亮從將軍寺河邊升起來了,白花花的月光在水里晃來晃去,好像升起了薄薄的一層霧,水中的雜物隨著波浪飄到了岸邊。將軍寺村很安靜,像熟睡的孩子,只有河風吹來時,才有了聲音,她感到不怎么熱了,用力吸了吸空氣,心里果然涼絲絲的,以前怎么沒發現呢?
田喜梅來到丈夫李老四打死兔子的地方,這個地方她來過很多次了,每一次來也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有時候希望早點結束,有時候希望有什么奇跡發生。她終于打開了籠子,剛開始小兔子不敢出來,一只出來了,后面的才跟著出來,九只兔子全部出來了,它們動了動身子,向前方歡快地跑走了。田喜梅長舒了一口氣,像個樹樁子愣在了那里,抬頭看那奔跑的兔子,也不愿離開。兔子早就鉆進了麥田,看不見影兒了,只有白花花的月光靜靜灑落。
4
就在放生了四十九只兔子的第二天,田喜梅生病了。
田喜梅在家躺了幾天也不見好,吃不進去飯不說,躺在床上兩只眼睛干瞪著屋頂,直勾勾地。李老四見她這樣像犯了傻,心里有點擔心,總這樣躺著也不是辦法,就把田喜梅送進醫院。住院的那幾天,她像是有塊心病一樣,想得最多的還是兔子,睡也睡不著,躺也躺不舒服,總感覺有只兔子在眼前直晃悠,鉆進她的眼里,藏在她的心里,她渾身癢癢的。她本想把眼前老晃兔子的事情告訴李老四,但她一直忍著沒說出來,這么大的人了,還說這個干啥呢?自己跌倒了不會站起來嗎?當然,她不是不相信李老四,感覺就是告訴他了,也沒有什么用,還多讓一個人擔心。她想著自己反正已經有了這種痛苦,如果說出來再讓一個人承受,又何必呢?
田喜梅的臉沒了血色,像一團被揉得發皺的紙,蠟白,脾氣也莫名其妙大起來,有時候一個人老嘆氣。在醫院的那幾天,李老四跑前忙后,一直在醫院伺候著,花了不少錢不說,田喜梅也不少受罪,但病就是不見好,她就是心里難受,除不了根兒。這病是什么,醫生也沒有說出來個一二三來,就是讓一遍遍做CT檢查、抽血化驗,然后就是躺在病床上輸水。她血管細,扎了左手扎右手,一個針眼接一個針眼。田喜梅不愿在醫院住了,找理由說:“回家吧,天天在醫院,難受。”其實,她知道家里并不怎么寬裕,就那幾個錢經不起折騰,醫院花錢的地方多,她想回家;再說醫院里酒精和藥物的味道難聞死了,她直想吐。她把這個想法告訴李老四,但他一直沒同意。
經不住田喜梅堅持,六七天后她回家了,家畢竟是家。田喜梅回家那天,張小花到家里來看她,田喜梅正在發呆。張小花看見田喜梅有點憂傷,禁不住動了惻隱之心,問起病情:“你到底怎么了?前段時間你不是好好的嗎?”田喜梅望著張小花,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憋了半天說:“誰知道呢!心里難受,以前一天到晚知道要做些什么,一直想要把兔子放生,現在終于做完了,心里面反倒是空虛了。”
張小花望著她笑,希望能為她做些什么,安慰她說:“你呀你,中毒了!咋說你哩,要往前看。”
“怎么說呢,我總感覺什么意義都沒了,生活中少了點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說,空空的,不知道你明白不?”
張小花說:“不都是那回事嘛!不是要你做給誰看,今天的事兒過完了,明天就不是個事兒。什么兔子不兔子的,你撞到南墻也該拐彎了。你都這么大的人了,這話不用我教你吧?”張小花嘴不笨,一字一字安慰她。
田喜梅聽著,像是有什么東西流進了她的心里,她感覺好多了。
“人,不都是這樣嗎?要平平常常的。”
田喜梅強打起精神,笑了:“誰說不是呢?何必在乎那些東西,天天想又有啥用?”
果然,田喜梅不再盼望孩子的頭發變密變黑了,等了這么多年,她好像終于放下了這件事。大孩子現在十三歲了,閨女也七歲多了,頭發不多,但黃黃的也怪好看,像個洋娃娃,她感覺挺好的,自己的孩子,瞅哪兒哪兒舒服,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人不都是這樣嘛,要平平常常的,她記得張小花的話。田喜梅一直想不明白的事讓張小花解了,該放下來的總算放下來了。田喜梅躺了幾天,身子終于慢慢好轉,也漸漸有了胃口,想下床到院子里走走。
院子里的那棵楝樹變茂密了,樹葉一片挨著一片,樹陰也多起來了。陽光穿過那樹葉,瞬間擁抱了她,她的臉上溫暖起來,眼睛里開始閃著亮光,身上慢慢有了力量。看見孩子走進院子,她不再關心孩子的頭發,想著孩子趕緊長大,好好學習,成家立業。只是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她心里還想著兔子,一只,兩只,三只……想著想著,她就不自覺地搖著頭傻笑,好像是在笑別人,也好像是在笑她自己。李老四問她怎么了,田喜梅收住了微笑,沉默了,抬頭看遠處的浮云,她想說些什么,但自始至終沒有說,更沒把兔子已經全部放生的事告訴李老四,也許她那口子早忘了有這檔子事了。
院子里金色的陽光正暖,透過樹葉照進來,發出萬丈光芒。金色的世界里,田喜梅好像看到有什么東西跳動著——那不是兔子嗎?她細看又沒了。她沒有感到慌張,也沒有感到奇怪,甚至連一點臉色變化都沒有,就是感覺有點刺眼,眼疼。不知怎的,她還是伸長脖子瞇縫著眼睛,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