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楠
“道家”一詞最早出現于《史記·陳丞相世家》,司馬談的《論六家之要旨》首次將“道家”作為學派來論述,《漢書·藝文志》基于目錄學家的立場沿用此含義,此后“道家”作為學派成為基本用法。但內容上以學派視角論述道家的文本在“道家”一詞出現之前就已存在,例如《莊子·天下》就是最早對道家典型人物及其思想進行論述的文章。隨著學術史的發展與完善,學術史文獻論述道家的方法與內容不盡相同,道家的內涵與特色也有了區別。大一統的建立使得道家不得不在道勢之間產生學術分歧,道家內涵因此在不同時期的學術文獻中有所改變。本文就以《莊子·天下》、《論六家之要旨》和《漢書·藝文志·道家略》這三篇學術史上的重要文獻所論道家之異同為例,以學術史的視角,結合當時的社會政治環境,分析道家從先秦到兩漢的發展與分化。
《莊子·天下》、《論六家之要旨》、《漢書·藝文志》是研究諸子學的重要文獻,它們對諸子學中具有重要地位的道家都做了具有代表性的總結。
《莊子·天下》的主要內容是對先秦各家學派諸子思想的點評,是一篇以人論學的論文,但從作者對諸子的分類中可見其已初步具有了劃分學派的思想?!肚f子·天下》涉及道家的有關尹、老聃與莊子,并對三人思想頗為肯定。文中關尹、老聃二人被評價為“古之博大真人”(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01年,第880頁),他們的思想被總結為“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同上)。作者認為關尹、老聃追求無形無為的道,這種道是常有、常無的結合,以太一為核心,外在表現為不爭、守虛、順萬物之自然。同時作者還強調了二人對待事物柔弱居下的態度,認為他們“常寬于物,不削于人”(同上)。莊子在《莊子·天下》中并沒有同關尹、老聃被劃分為同一體系。作者重點強調莊子思想中對變化無常之道的體悟,凸顯其恣意自由的態度和虛遠高深的言辭。作者提出莊子追求的道理是順應事物之理。同時《莊子·天下》中有論述提倡不累于世俗、寡欲平和的宋钘、尹文和主張“齊萬物以為首”的彭蒙、田駢、慎到。這兩派是“概乎皆嘗有聞者也”(《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2001年,第875頁),受到“道”的影響但沒有完全掌握“道”。作者用這樣的對比體現出“道”的完整含義。
《論六家之要旨》是司馬談對先秦諸子學說學派的總結與歸納,其所謂“六家”實際為六個學派,并對各學派思想進行綜合性的點評。司馬談在文中分析各派思想的長短,最終認為道家思想最值得推崇。他評價道家為“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3289頁),并認為它吸收了儒、墨、名、法、陰陽的精要,旨要便于操行,能夠事半功倍。司馬談總結道家思想是“無為無不為”,即道學的“道”以虛無為本、以順應自然為用并主宰萬物。他提出君主治理國家就應該合乎這種道,并進一步提出治理國家首先要修身、安定形神的觀點。對比形神騷動所以不能與天地長久的儒家,司馬談認為道家才是“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92頁)。司馬談對比其他學派的不足之處,從而肯定道家思想的優勢。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繼承了以學派劃分學術的思想,并且對先秦諸子進行了更加系統的劃分,即為“九流十家”?!吨T子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整理學派著作體系,追溯了學派發展脈絡。道家著作被作者整理為共有三十七家,九百九十三篇?!稘h書·藝文志》認為道家學術源流出于史官,記載歷代成敗存亡福禍之道。道家思想被概括為“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49頁),其優點是謙虛卑下。作者評論道家之術是君王統治國家的方法,但這種方法容易造成“絕去禮學,兼棄仁義”、“獨任清虛可以為治”(《漢書藝文志通釋》,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50頁)的局面,不是治國為政的不二法門。
《莊子·天下》、《論六家之要旨》與《漢書·藝文志》都對道家(或道家典型人物的主要思想)有著比較具體的論述。了解了這三者論道家的基本內容,也就能明晰三者論道家的異同了。
《莊子·天下》、《論六家之要旨》與《漢書·藝文志》對于道家的論述有繼承的相同點,也有因時代發展而變遷的不同點。
1.相同點
論道家的相同點主要在思想上,三者都認同道家學者追求的根本是道,是道的清虛、自然。《莊子·天下》中關尹、老聃與莊子的思想雖然沒有被歸于同類但都是對“古之道術”的闡發:關尹、老聃體現的是“古之道術”中謙虛不爭、順其自然的處世之道;莊子體現的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然恣意之道。《論六家之要旨》則認為道家的道是虛無為本、順應自然為用的道,是無為無不為,并提出合乎道是修身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君主治理國家追求的最高境界。《漢書·藝文志·道家略》則強調了道家清虛自守、卑弱謙虛的道,并認為這種最高追求的道是君主治理國家的準則。這三篇對于道家思想的歸納基本上相同,都抓住了道家核心思想,認為道家的主要思想體現在清虛無為、謙弱居下、順應自然的處世之道。雖然三者的總結略有差別,但是只是時代變遷所導致的道家思想側重點的轉移,其核心思想基本沒有改變。
2.不同點
首先,由于這三篇文章處于學派概念不同的發展階段,三者對道家分析的層次不同。《莊子·天下》是最早的一篇學術史文獻,不同于《論六家之要旨》、《漢書·藝文志·道家略》,對學術的點評是一種以人為主、因人立論的點評?!肚f子·天下》雖也有對道家思想的簡單學術歸納,但沒有對道家學派進行總結性的歸納,道家學派的概念并沒有形成?!墩摿抑肌冯m然體現出了明確的學派劃歸意識,但對道家的論述局限于學理層面,只是對道家思想的總結論述,道家作為一個學派的標準并不明晰。《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考鏡源流、辨章學術,明確劃分了道家學派,推究了道家的學術淵源,又以目錄學的角度附之以道家具體的典籍與人物,將司馬談虛陳的學派概念坐實、定型,道家的內涵得到明確和充實。這三篇論道家從以人立論轉為以學派立論,體現的是學派概念的起源、發展與定型。
其次,在道家的現實功用上,三者所論有所不同?!肚f子·天下》中有“道術”與“方術”之分。這種“道術”強調的是人本身的修煉:關尹、老聃的清虛與持守雌弱強調的是個人的處世態度,莊子的恣意逍遙同樣也是向天下傳授修己的態度。因此,《莊子·天下》對道家的現實功用側重的是修身。《論六家之要旨》對各家學派的描述就不再局限于對人自身修養的要求。司馬談所論的道家思想具有安定形神而修身的一面,也有治國理政的現實功能?!稘h書·藝文志·諸子略》則是直接以治國之術為評價標準進行點評各家思想。因此《道家略》中則直言道家之術是“君人南面之術也”,強調道家之術的治國功用。從修身之道到治國之術的轉變體現的是此三篇所論的時代要求不同,道家思想在社會功能上逐漸轉向了積極的方面。
再次,在道家的學術特點上三者的論述也有所不同?!肚f子·天下》因為沒有形成道家學派的概念,所以對于道家的學術特點沒有明確的歸納與總結。但從作者對關尹、老聃、莊子三人思想的論述中可以認為道家追求體現的是“道術”與“一”,提倡持守清凈、與天地遨游,強調哲學意味?!墩摿抑肌穭t從現實功用的角度說明道家思想要旨簡明扼要便于操行,是君主治國理政應采取的不二法門。同時司馬談又認為道家兼采眾家之長,具有融會貫通的特點。但在《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則認為兼采眾家之長具有融會貫通特色的學派是雜家而非道家,并且作者認為道家的特點在于清虛自守、卑弱自持且對君主的治國理政具有指導意義。不過《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也強調在具體施行上如果任由沒有抓住“道”之本的放蕩者治理國家就容易導致“獨任清虛,可以為治”(《漢書藝文志通釋》,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50頁),從而絕禮義極端局面的出現。三篇所論的道家學術特點實際根據道家具體內涵的變遷而呈現出了不同的特色。
最后,在道家學派的學術源流上三者的論述也有所不同?!肚f子·天下》將關尹列在老聃之前,可以推演出關尹繼承和發揚老子思想,是道家建立的重要源頭。莊子是繼承道家思想的重要學者?!墩摿抑肌分缓唵握撌隽说兰宜枷胧俏掌渌麑W派綜合而成,重在對道家學理上的總結,對于道家的學術源流、發展沒有作清晰的論述。《漢書·藝文志·道家略》較清晰、完整地整理了道家的學術脈絡:作者先以“王官說”推論道家的源流出自史官,明晰了道家的濫觴;之后作者以道家相關文獻為線索探究了道家的起源與發展,并追溯到《伊尹》、《太公》、《辛甲》等文獻將道家的學術源頭向前推進。道家的思想源頭與發展脈絡有了進一步的研究,道家學派在這一發展中更加體系化,這體現的是學術思想史發展的結果。
道家之所以成為一個學派,就在于它有一以貫之的、不同于其他學派的核心思想,而這個核心就是道家思想家對“道”的追求。這是《莊子·天下》、《論六家之要旨》以及《漢書·藝文志·道家略》論述道家時具有相同點的基礎。三篇論文論述的道家不同點體現了道家從先秦到兩漢的發展變化,即先秦道家分裂為兩種不同派系的變化。
首先是《莊子·天下》所代表的莊學派。《莊子》大約成書于戰國時期,社會正處在急劇轉型的政治激變期。無論是政治上的禮崩樂壞,還是學術上的“道術”分離、“方術”大盛,都使當時道家學者迫切希望提出一種方法以改變現實,而這一方法就是“道”?!暗馈笔堑兰姨岢龅淖罡叻懂牐暗馈奔刺斓溃暗馈奔醋匀?。早期道家學者認為現世的“一切沖突來自于天人裂變”(盧國龍:《道教哲學》,華夏出版社2007年,第4頁),即天道與人道的分離,因此他們渴望回歸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回歸于道就是回歸于自然本性,回歸于自然本性才能真正的天人合一。莊子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對老聃、關尹關于“道”的天人之學進行了進一步發展。莊學派繼承了“道”的清靜、自然,在強調人的自然本性之余還強調了人的逍遙自在的精神狀態,從而體現出一種個人的超越性。莊學派將自老子以來的道家自然主義天道觀基本發展健全,不僅在本體論上論證了“道”的理想世界,還在《莊子》一書中提出了實現理想世界的理論辦法。因此莊子的道學思想是早期道家在老子哲學思想之后的又一座高峰。
雖然老莊道家的理論已經形成為一貫的體系,但這套理論落實于現實便暴露出其理想性與虛遠性。老莊道家對道德自然的追求使其重視個體而忽略社會。他們強調個人的超越而否定仁義禮智的約束,甚至認為仁義禮智是對人自然本性的損害。因此面對現實政治,老莊道家采取了隱世態度,借對現實的逃避以求回到一種平和自然的至德之世。但隨著大一統的確立,這一思想的現實可行性漸漸破滅。道家如何發展其現實性則成為了后世道家思考的問題。面對不可逆轉的歷史發展方向,一些道家學者廣泛地吸收了其他學派的思想,改造道家的理論。他們不再同老聃、關尹一樣將個人的自然本性與封建帝國絕對對立,而是將回歸自然本性的方法強調為施行政治的方法。“自然”、“無為”成為政治的實施準則。這種將“道”與經世理論結合起來的學派就是黃老道家。由于其思想更符合時代的要求,黃老道家漸漸成為顯學,尤其在漢初被確立為治國指導思想。身處漢初的司馬談受此影響,因而在《論六家之要旨》中大肆肯定黃老道家的積極作用。
無論是莊學派還是黃老道家都是道家思想的發展,因此其中都具有消極避世的一面。這顯然不符合封建政權集權的現實要求,經過改良而更能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儒家思想在漢武帝時期被立為官學。在這種背景下《漢書·藝文志》對道家就進行了比較客觀的評價,其所評論的道家也兼具這兩個派別的特色。
從《莊子·天下》到《論六家之要旨》再到《漢書·藝文志·道家略》,實際上是道家從先秦老莊學派的萌芽興起到西漢黃老學派繁榮鼎盛、再到東漢時期漸漸沒落的演變過程,也是道家在道勢兩種路徑之間分化的過程。但無論在道勢之間如何抉擇,只要道家學者不能解決形上的“道”如何落實到現實實踐,那么道家思想就不能真正成為主流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