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友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當代文化尋根小說既包括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尋根文學作品,也包括20世紀90年代以來繼續文化尋根意識,以現代視角關注傳統文化、以民間立場還原民間文化傳統的后尋根小說。這些作品在國內產生熱烈反響,也吸引了海外讀者和研究者的注意力,得到持續而又廣泛的譯介出版與良好接受。在跨文化傳播語境下,分析當代文化尋根小說的海外傳播現狀,展現其海外接受的價值取向,思考其“走出去”的經驗,對當代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有重要啟示。
1978年,中國拉開改革開放的序幕,文藝工作者踴躍回應這一時代使命,創作出一系列文化尋根作品,如:阿城的“三王系列”,韓少功的《歸去來》《爸爸爸》《女女女》,王安憶的《小鮑莊》,莫言的《紅高粱》,賈平凹的《浮躁》,馮驥才的《三寸金蓮》《神鞭》,鄭義的《老井》,等等。20世紀80年代末尋根文學退潮,但一些作家仍秉持文化尋根理念,審視民族文化傳統,表現民間文化、宗教文化和地域特色文化,創作出兼有傳統美學神韻又具現代意識的小說。這些作品延續著尋根文學的精神內核,被歸為后尋根小說,如: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李銳的《銀城故事》《無風之樹》等作品就是這一小說類型的代表。
當代文化尋根小說因主題的時代性、題材的現實性、藝術的審美性引起了海外關注。《中國文學》(英文、法文版)和“熊貓叢書”就是對外譯介中國文學的主要載體,尤其《中國文學》吸引了眾多歐美知識分子,是他們了解中國新時期文學、文化與社會的重要媒介。韓少功的《風吹嗩吶聲》1981年發表后被英譯刊載于1983年冬的《中國文學》,可謂譯介得非常及時;其《歸去來》被英譯后登載于1989年冬的《中國文學》。阿城的《棋王》《樹王》在第二年也被《中國文學》刊譯。1990年,《棋王》《樹王》《孩子王》經澳大利亞漢學家杜博妮翻譯后在倫敦出版,2010年修訂后在美國再版。在杜博妮之前,英國漢學家詹納爾(William Jenner)的英譯本TheChessMaster已經在香港出版。這部小說因文化蘊含備受海外關注,在歐美掀起了“阿城熱”。杜博妮的譯本TheKingofTrees:ThreeNovellas被全球121家圖書館收藏,其影響遠遠高于詹納爾的譯本。
當代文化尋根小說的文化反思是海外讀者的另一關注點。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主要揭示民族根性中的蒙昧性,呼喚民間原始文化和思維,喚醒現代社會人的生命活力。1990年,法國漢學家杜特萊與中國學者戶思社合作翻譯的《爸爸爸》由阿力內阿出版社出版,后被收入“黎明口袋書”系列,并兩次再版;次年,菲利普·畢基耶出版社推出漢學家安妮·居里安翻譯的《女女女》法譯本;接著,兩部小說經香港學者張佩瑤英譯后被收入《歸去來及其他》選集。王安憶的《小鮑莊》主要揭示現代化進程中“仁義”的衰退和傳統的種種弊病沉疴,再現了作家對民族文化的反思。1988年,《小鮑莊》德譯選段被收錄沃爾夫·埃斯曼的《文學手冊:中國特刊》,英譯本于1990年在倫敦出版。張煒的《古船》海外譯介出版比較滯后,這部長篇小說于1986年出版,直到2008年英譯本才在美國發行。緊接著,其瑞典語、法語、西班牙語、俄語等譯本相繼問世,美國哈珀·科林斯出版社將其列為“哈珀當代中國文學經典”。[1]馮驥才的《三寸金蓮》中的人性弱點透視感染了海外讀者,1994年,《三寸金蓮》經德國漢學家翻譯后由海德堡出版社發行,同年,英譯本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
文化尋根小說追索中國人的生命特質與生存意志,在海外反響熱烈。賈平凹的《浮躁》、莫言的《紅高粱》、鄭義的《老井》就是這一主題的凝練表達。1988年,《浮躁》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1994年由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出版社首版后,2003年又由商業出版社格羅夫出版社(Grove Press)再版。《紅高粱》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被翻譯為英語、法語、德語,并多次再版,先被《今日世界文學》評選為“1993年全球最佳小說”,2001年又被評選為七十五年來40部頂尖世界文學名著,進入了世界文學的版圖。[2](P111)而《老井》英譯本分布在世界200多家圖書館。
對海外讀者來說,文化尋根小說中的地域特色文化是魅力無窮的異質文化元素,陸文夫《美食家》中的蘇州美食文化、李銳《銀城故事》中的自貢鹽業文化和《無風之樹》中的兩晉文化、韓少功《馬橋詞典》中的湘楚文化、阿來《塵埃落定》中的藏族文化等,都激發著他們的閱讀興趣。1983年,《美食家》經《中國文學》英文、法文版率先譯介到西方,后被“熊貓叢書”收錄,發行到150個國家和地區,海外甚至一度出現了譯本的盜版。1987年,倫敦讀者國際出版社(Readers International)出版發行了這部小說的英譯本。同年,旅法翻譯家陳豐與法國漢學家安妮·居里安合譯的《一位中國美食家的生活及激情》,連續十多年成為巴黎的暢銷書,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各國代表作品叢書”。[3]《美食家》的兩種德語譯本,被收入多部中國當代文學德語譯介選集。目前,《美食家》的法文版、西班牙文版與意大利語版都已上市。李銳的《銀城故事》有英、德、瑞典語譯本,《無風之樹》法語譯本于2000年問世,早于其英語譯本。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非常賞識李銳的小說,已經翻譯了他的4部作品,并一直在關注與譯介李銳的其他作品。英國漢學家藍詩玲認為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兼有中西方歷史文化,既得到中國人的垂青,也深受西方讀者的喜愛”。[4](PX)經她翻譯和推介,《馬橋詞典》獲得“紐曼文學獎”。《塵埃落定》是阿來的尋根代表作,2002年經葛浩文夫婦英譯后在美國出版,后被譯為英、法、德、意等十多種語言,其英譯本在西方影響最大,成為其他語種譯介的藍本。美國作家弗朗西斯·戈德曼稱它為“一部驚世之作,包含對人類共通性的深刻洞察力”。[5](PCover)
可見,文化尋根小說實現了海外多語種譯介與持續傳播,其傳播方式既有國內對外輸出的自我傳播,也有海外主動譯介的他者傳播,且后者居于主導地位,但前者對后者有重要的引介與助推作用。
當代文化尋根小說的海外接受呈現為主流媒體宣介、權威期刊的關注與文學專評的深入闡釋。傳播媒介中有不少英美主流媒體和有影響力的期刊,如《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美國漢學研究》《圖書館學刊》《今日中國文學》《中國文學》等。并且數量可觀的海外學者的研究專著、高校研究生的博士論文聚焦這一類小說。相關推介與評論既涉及單個作家的深層次剖析,也有全方位詮釋作家的文化尋根理念,展現當代文化尋根小說海外接受的價值取向。
1.中國傳統文化的跨文化魅力探尋。跨文化魅力是中國文學海外影響力構建的一個重要因素。“《棋王》中王一生體現了中國文化精神的力量,那就是依靠道家和禪宗中的入定狀態,獲得一種靈性的啟示。”[6]陸文夫的《美食家》通過描寫“食”思考中國傳統文化,譯本在歐洲出版后,許多國際友人到蘇州都想要見見《美食家》的創作者,海外書店考慮營銷的需要,也有意加入了中國美食元素。法國畢基埃出版社負責人給予這部小說很高的評價:“出版《美食家》這樣的中國小說,我只是出于對東方文化,特別是對中國悠久的歷史和神秘文化的好奇……被中國文化神奇魅力吸引著。”[7]陸文夫因此深受法國文化界推崇。關注中國文化內涵是西方學者解讀韓少功文化尋根作品的一個視角。荷蘭漢學家林恪(Mark Leenhouts)在其專著《以出世的態度入世:韓少功與中國尋根文學》中分析了《爸爸爸》《女女女》中的中國文化意蘊,認為:“韓少功以一個作家視角批判性地看待中國文化,既找出了文化的根性弊病,又張揚了堅韌的生存品質與儒家的民族大義情懷,而不是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評論中國文化。”[8](P5)豐富的文化內涵使得海外對當代文化尋根小說保持了一種獨特的情感。
中國文化中的優良傳統是中國智慧的結晶,吸引著海外讀者。在《紅高粱家族》中,莫言不僅讓“高密東北鄉”大放異彩,而且表現普通人的英雄主義精神。小說主人公余占鰲敢愛敢恨,雖是爭取自由而反抗壓迫的土匪,但頑強抵抗日本侵略者,直至拼盡最后一人。在國外讀者看來,“在戰爭年代,不應該用完美的標準來衡量人,即便是土匪,但只要維護百姓的利益,就是英雄。”[9](P15-16)賈平凹的《浮躁》描寫了改革開放初鄉村經歷的精神震蕩和文化變遷。評論者在分析小說主人公金狗時指出:“農民應該接受國外先進的現代技術,但也必須講道德、守倫理,要堅決抵制封建迷信、爾虞我詐、歪風邪氣,不做損毀人格的事。”[10]當代文化尋根小說對于優秀文化傳統的堅守增強了當代文學故事的跨文化魅力。
2.傳統與現代交織下中國人精神世界的洞察。鄭義的《老井》和張煒的《古船》多被西方讀者并置研究。美國華裔學者米家炎(Jiayan Mi)依據癥候式閱讀,解讀了兩部小說中共同的事件——“老村河流的干枯與水源斷流”,挖掘出其中的“熵的焦慮”。正如論者所言,“兩部尋根作品是‘消失’的寓言,指向中國進入現代化新時期后人們對社會與自然生態的不安及對未來的夢想。他們渴望重構民族身份,在與水的‘缺場’代表的生存困境斗爭中尋找民族復興的途徑。”[11]《老井》中孫旺泉帶領村民多處打井和尋找水源,然而,越努力打井枯井越多,呈現一種西西弗式的荒謬,但他們同命運與悲慘處境抗爭終于取得勝利,孫旺泉憑借現代水文知識和鉆探技術打出了泉水。《古船》中河水的消失、回歸的循環與瓦里鎮的興衰榮辱史緊密聯系在一起。海外學者指出,“有思想的知識分子隋抱樸在改革大潮中大膽地挑戰社會傳統,帶領人民戰勝了看似無法解決的困境。……小說贊頌了智慧、意志與文化內省的勝利。”[11]此外,英語世界讀者也試圖從韓少功的《歸去來》《爸爸爸》《女女女》中窺視當代中國人的精神面貌。美國學者Vivian認為,《歸去來》是人物在虛空的過去與現在的割裂中的自我身份追尋,提出了一個問題,“在時代的發展與社會變遷中,個體如何建構自我的集體意識?”[12]《爸爸爸》《女女女》通常被國外學者放在一起研究。海外相關研究揭示,前者中的“丙崽”、后者中的“幺姑”的怪異行為是主體性缺失的表征,生存主體在歷史與現實生存中由于未建立一種自我自主性,尚未形成對自我的過去和現在的明確認知。[13](P161)西方研究者對文化尋根小說中人的精神世界的關注說明,他們希望從文學作品中了解到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的生存狀態,也時常對作品進行人性闡釋。因此,海外對此類小說的解讀沒有完全停留在社會學層面,開始重視作品的人文內涵。
3.中國特色地域文化風情體悟。賈平凹的《浮躁》中的商州是黃河文化發源地之一,濃厚的田園回歸意識、方言土語的濃濃鄉情、地方神秘風俗文化等充滿鄉土色彩,這也正是商州的地域特色。自新時期以來,那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一些地方文化傳統被保存了下來,吸引了大量海外讀者。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用生動的方言巧妙地將馬橋鎮的傳說、軼事、生活記憶編織在一起,構思新穎的小說。國外評論者更多評價了地方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思想共存的鄉村文化場景。小說不是講述個人的故事,“而是在當代文化語境下以詞條釋放馬橋人的集體記憶”。[12]歷史與故事構成的迷人風俗畫讓海外讀者從閱讀中豐富了自身對當代中國的想象。這部極具創造性的小說讓讀者近距離走進馬橋鎮人的生活中,感受形形色色的詞典話語。“作品兼具世界性與民族性,既受儒家思想影響,……又有西方現代文化與歷史。”[14]
4.文學性的藝術審美。除了上述文化與人的精神狀態的視角外,回歸文學研究本體的現象也證實了國外讀者對這類作品藝術價值的認同。有學者細察了《棋王》的諧音敘事,發現阿城的“這一寫作技巧生成了一種欲望,描摹出了下鄉知青充滿活力的情感”。[15]在國外讀者看來,《紅高粱》的敘事突破了中國文壇的創作傳統,接近西方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藝術,其人物、情節實驗使人想起唐納德·巴塞爾姆和約翰·巴思。研究馮驥才作品的海外學者指出,“《三寸金蓮》的故事展開了命運、權勢與形勢的反轉,使讀者處于持續的驚訝與興奮之中。”[16]小說的文化內涵與藝術價值相互映襯,讓國外讀者體驗中國文化風韻的同時,品鑒中國文學的美學意蘊。
當代文化尋根小說的海外接受走出了意識形態的束縛,既有文化解讀,也有藝術批評,二者相得益彰,反映了這一類型作品的海外經典化狀態及從“走出去”到“走進去”的轉變。
當代文化尋根小說海外接受的價值取向表明,這一類型作品在國外有良好的海外影響力和傳播力。它在向世界講述文學故事的同時,展示了生機勃勃、客觀真實、充滿異域風情、發展進步的中國景象,更新了西方人眼中刻板的近現代落后中國形象。書寫當代中國文化與人民生活變遷的文化尋根小說的海外譯介、傳播與接受,有助于消弭國外對中國的誤解,促進中西方文化互動,增強國家間的理解。因此,文藝可發揮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作用。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文藝工作者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闡發中國精神、展現中國風貌,讓外國民眾通過中國作家、藝術家的作品來深化對中國的認識、增進對中國的了解。”[17]可以說,中國文學對外傳播已成為中國對外塑造文化形象、提高國際話語權的重要舉措。新時期以來,文化尋根小說的海外譯介、流傳、接受與影響為當代中國文學走出去提供了重要的經驗啟示,那就是堅持自我傳播與海外他者傳播的聯動,平衡好二者之間的關系。當代文學是中國國際形象的重要塑造者,其“走出去”是一個系統工程,不能僅僅依靠海外漢學家的傳播,必須依靠政府的指導,通過恰當的方式,在價值引領方面,有效地指導海外讀者的文化選擇,調動他們閱讀中國文藝作品的審美興趣。可以說,把握海外讀者接受中國文學的價值取向是我們當下對外講好中國故事的必然要求。
可見,當代文化尋根小說向國外讀者傳播了獨具特色的中國文化景觀。國外讀者接受這一類型作品的價值取向顯示,當代文化尋根小說更新了他們心中的中國印象。從這一方面看,當代文化尋根小說扮演了中外文化交流使者的角色,有助于增進西方民眾對于當代中國的認識,進而促進海外讀者對于中國文化的認同,推動中外人文交流進入更深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