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倩倩,李 勇
(合肥工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技術人類學的思想源流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在其著作《普羅泰戈拉》中將技術與人類自身的需要聯系在一起,這是一種典型的功能解釋。[1]后來,人類學家沿襲并豐富和發展了這一觀點。19—20世紀初的技術人類學研究比較碎片化,沒有統一的理論框架,專門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學者也寥寥無幾。在此境況下,萊蒙里爾發出了建立系統技術人類學的吶喊,他以法國技術社會學和人類學為基礎,率先提出以社會技術系統為核心的技術人類學理論。對萊蒙里爾技術人類學思想的研究,有助于厘清法國技術人類學研究的脈絡。
萊蒙里爾是法國當代技術人類學家,是法國技術人類學的領軍人物之一。他的技術人類學思想研究受到很多法國學者的啟發,尤其是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在技術人類學研究領域,莫斯被公認為是法國技術人類學奠基者之一。他在技術人類學研究領域的著作頗多,如《論技術、技藝與文明》。他在書中詳細介紹了“身體技術”,并通過這一概念揭示了一種微觀顯微的技術過程和技術心理活動。他認為存在一個不使用工具的技術領域,這說明以往的各種技術分類并不全面,從而將隱藏在以往片面的技術分類中的東西直接呈現出來,即技術活動中人的身體心理。[2]他的著作對萊蒙里爾最大的啟示是看到了技術活動的物質載體,即鮮活的人的身體及其所帶來的人的心理活動。
莫斯在有關“身體技術”的論著中將技術定義為“為了實現機械的、物理的或者化學的目標的一種有效的和傳統的行為”。[2]遺憾的是,莫斯的論證未能明確的將人類學引入到技術行為研究中。對于民族志學者、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來說,技術本身就像神話、婚姻禁令或交換系統一樣,是社會生產的產物。然而,人類學家很少考慮到技術行為的社會層面。而萊蒙里爾認為技術是“所有有效的傳統行為”,強調了技術作為傳統行為的社會文化特質。[3]但他這個定義太過廣泛,他并不認同考古學家們的觀點,認為所有基于社會的活動也是技術的。囿于時代原因,萊蒙里爾并沒有和莫斯有過直接交談,僅僅通過閱讀莫斯的文章受到其影響。
法國學者勒魯瓦·古蘭(A.Leroi Gourhan)的研究興趣十分廣泛,其研究范圍涉及史前考古學、民族學、人類學和哲學等眾多學科。勒魯瓦·古蘭繼承了莫斯的技術人類學思想,他的《技術的演化》和《環境與技術》對于今天的技術系統人類學研究仍然至關重要。古蘭不僅定義了“基本的物質活動”,而且給出建構原始技術分類測量人工物演化特征的指標。他認為技術環境具有連續性,一項具體的技術特征必須與其他已經存在的技術特征相關聯或者相互作用。另外,重視實踐也是技術人類學研究的一大特點,古蘭的田野調查結果顯示,在一些交通不暢、信息閉塞、毫無文化交流的太平洋島嶼村落,居民們使用的技術與工具卻驚人的相似,由此產生了技術趨勢的說法。此外,古蘭還把技術行為等同于社會行為,著重強調了人本身作為意念、力量、象征和行動的一種表達與來源的重要性。[4]萊蒙里爾曾接受過古蘭的直接指導,但他為了更好地呈現技術特殊性和文化差異性,吸收了操作鏈理論,舍棄了技術趨勢理論。通過揚棄,技術整體性思想成為萊蒙里爾技術系統人類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法國著名技術史學者貝特蘭·吉爾(Bertrand Gille)在《技術史》中提出技術系統的說法,并構建技術史理論框架。[5]吉爾對某一技術系統與其他技術系統之間動態關系的分析或多或少是一種直觀分析。他認為即使是最古老的技術也能從中窺見技術系統的影子。為了更好地詮釋技術系統,他提出了技術復合體的說法,并將其劃分為三個層次,從低到高依次是處于基層的基本結構、中間的技術整體和上層的技術鏈;三者相互影響與作用,促進技術復合體的形成。[6]從萊蒙里爾技術人類學研究中可以看到技術系統與社會系統的鮮明互動。可見,萊蒙里爾的技術系統理論是對吉爾技術系統理論的進一步發展。
此外,萊蒙里爾在技術方面的基本觀點也受到奧德里古(A.Haudricourt)的影響,列維·斯特勞斯(Levi Straus)的結構主義人類學對萊蒙里爾的影響也頗深,成為其后來的研究綱領之一。概括來說,在萊蒙里爾從事技術人類學研究過程中與法國許多從事技術人類學研究的著名學者都有過學術上的交流,他的技術人類學研究也得益于這些技術人類學者的啟發。
1.技術概念的系統論
早期的技術人類學研究大多只是對物質文化進行描述,而并沒有探究這些社會中的技術是如何組織的以及它們如何被整合進更大的社會、經濟和符號整體。早期的技術人類學者很少考慮技術活動的社會維度,即某個社會為什么使用某一特定的技術而不選擇使用另一技術。顯然,他們并沒有考慮到技術選擇的社會語境是什么。關于技術人類學研究,除了能提供技術存量和充當技術對社會影響研究的補充之外,還必須處理技術系統和社會現象之間的關系。
多年來,物質文化研究和技術系統研究一直是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研究的主題。如:博物館里的技術人工物有的有正確的標簽,有的則無;一本較好的傳統專著常見房子的草圖,更常見地,傳統茶壺的形狀和容量;當人類建筑房子和花園、或者狩獵時,為了描述事情的進展會附帶完整的時間表、地圖和圖片。因此可見,人類學者顯然長期關注物質文化,某些學者揭示出物質文化的特定方面與重要社會特征之間的關鍵聯系。盡管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關注部分技術系統,但他們的研究結果通常是令人失望的。即使技術人工物擁有正確的標簽,也并不能表達什么。大多數情況下,技術系統僅僅被看作靜態約束,而沒有考慮物質文化的社會方面。在社會方面被考慮的極少數情況下,技術系統被貶低為人工物的信息維度。
顯然,技術系統的研究不能僅僅關注物質文化的直接或者明顯的信息方面。如:服裝的風格、裝飾的圖案和顏色。技術系統存在更微妙的信息維度或者符號維度,他們涉及到技術、物質活動、材料的隨機選擇,這些選擇并非是由功能決定的,但卻是更大符號系統的有機組成部分。
萊蒙里爾認為技術系統論研究應集中在技術與社會的關系上,關注社會文化因素對技術各環節的影響,建立一個能反映社會與技術互動的社會技術系統。當時,技術人類學界在技術系統構成因素上產生分歧,萊蒙里爾對此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認為每個技術系統都是由物質、能量、對象、動作和特定知識等要素組成,這五個要素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作用構成系統。五個要素相互作用形成一項技術。如果一個要素發生改變,大多數情況下其他四個要素也隨之發生改變。一個社會的活動者共享著技術活動的多少相同的社會表現是一個社會的技術系統方面的重要特征。技術是社會現象,由五個要素以系統的方式連接而成,同樣以系統的方式與其他社會現象相連。
萊蒙里爾用批判的眼光看待此前的技術系統思想研究,他看到了技術系統的研究不能脫離社會層面,同樣也不能僅僅集中于技術人工物層面,而要進一步挖掘技術系統背后蘊含的社會意義。
2.技術演化的隨機選擇觀
萊蒙里爾認為,在技術系統中存在技術選擇,技術選擇的存在和范圍是一個問題,它遠遠超越了內嵌在物質世界中的必需性或者一個特定物質文化的內在身體邏輯內的必需性。當一個技術問題與一個非技術社會現象對峙時,便出現選擇,社會過程會影響技術選擇。關于技術選擇是否只存在于原始社會,現代化社會中是否存在,值得探討。萊蒙里爾以安加房屋和美國航空設計為例進行分析和研究。
安加北部的房屋采用“蜂房”形式,房屋外有圓形圍圈。在Ankave、Lvori、Kapau,房屋大部分有兩個圍圈,外圈圍出一個通道,內圈圍住居住的地方。在高海拔地區的Kamea大多是這種類型的房屋,因為兩個圍圈的房屋能抵御嚴寒,留住灶的熱量,但同樣是高海拔地區,Baruya、Watchakes的房屋就只有一層圍圈。可見,出現單一圍圈的房屋和出現雙層圍圈的房屋,不是環境的原因,萊蒙里爾把這一現象歸于選擇。這個例子不是因為群體之間缺乏了解,事實上是選擇使得一個特征或者整個技術過程,沒有出現在被考察的技術系統。因此,萊蒙里爾認為一個社會某一特定技術特征的使用與否,是社會選擇在起作用。
萊蒙里爾認為,技術的隨機選擇在高技術社會同樣存在。以飛機設計為例,飛機發動機在民用螺旋槳運輸機的位置并不固定,可能位于機翼之下、機翼內部、機翼上面或者在機身背部和下面,等等。這說明在遵從空氣動力學規律和物質的空氣阻力,并服務于飛機的功能的情況下,技術設計具有多樣性。可見,即使物質世界對飛機設計施加的限制很多,技術選擇仍然存在,飛機設計者只生產與自己想法符合的機器,這與風格和信息交流無關。在這些選擇中起作用的不僅僅只是物質世界中活動原則的知識,先前思維定勢的影響力也不可忽視。最早出現的技術思想被證實是正確的,隨后的趨勢是發展出更新、更先進的技術形式。
萊蒙里爾認為每個社會的技術都涉及隨機選擇,無論是原始社會還是現代社會。安加社會房屋和飛機設計的例子都表現出技術選擇的隨意性,并沒有特定規律可言。隨著社會的進化,在現代社會中也同樣存在技術選擇,技術選擇不會隨著時間的發展而消失。
3.技術意義的社會表征觀
“表征”是指可以指代某種東西的符號或信號。[7]布列松(Bressson)在心理學和語言學中談表征時曾有這樣一段話:“行為作用其上的客體,不是告訴它們信息的客體,而是這一客體的替代物。為了談表征,有必要在兩套客體系統(真實的和觀念的)之間建立聯系。”因此,社會生活中常見的模型、地圖、圖解以及用于口頭交流的聲音都可以是表征。另一方面,人類學家認為“社會表征”指一個特定社會群體的成員所共享的一套思想。這些表征可以是非常直接的也可以是隱晦的。心理學家和語言學家研究表征與交流之間的關系,而萊蒙里爾的研究目的是以更精確的方式界定技術人類學中所使用的術語“表征”。
萊蒙里爾將技術特征劃分為兩個方面:一類特征表達信息,另一類特征被設計用來對物質世界采取行動,盡管從其身體行為的視角看這一特征多少有點兒隨機。他認為在以前的技術活動中,信息不知不覺被發出,并被理解為社會身份信息。如從人的穿著可以看出其年齡和身份信息等,但有時可以傳遞真實的信息,有時傳遞的是虛假的信息。這些是用于表達信息的特征,其中涉及到社會選擇。對于最初指向造物活動的技術特征,情況就比較復雜了,因為以它們為基礎的社會選擇可能完全是無意識的。在是否使用特定材料的案例中,無意識可能存在不同程度。當時的人類學家發現通過特定的技術特征呈現其“意義”時,不能通過簡單的方式來完成。萊蒙里爾認為,當批判性地審視物質文化的符號解釋時,必須意識到其意義系統的復雜性,不能只關注其技術風格,還要關注其技術功能的選擇。
為了深入研究社會表征對技術功能選擇的影響,萊蒙里爾舉例進行了論證。如:安加部落的技術系統中有深坑陷阱、屏障陷阱和懸掛陷阱三種陷阱方式。大多數安加群體更傾向于懸掛陷阱,但蘭吉瑪部落除外,雖然這個部落成員非常了解懸掛陷阱,能輕松說出其構造、描述其功能甚至勾勒其草圖,但介于文化因素的影響他們不使用這種陷阱。[8]顯然,這是社會文化左右了技術功能的選擇。這種情況同樣出現在現代技術活動中,如美國的航空設計。所以,萊蒙里爾認為,社會表征不僅存在于原始技術系統而且也存在于現代系統技術中。
萊蒙里爾的技術人類學思想研究對技術人類學界的貢獻很大,不僅對法國技術人類學理論的傳播做出了貢獻,對后世的技術人類學體系的發展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萊蒙里爾在《當今的物質文化研究:向技術系統人類學邁進》的著作中發出人類學應該建立專門研究技術的分支的吶喊,并將托馬斯·休斯的“技術系統”概念引入人類學的技術研究中。萊蒙里爾的這一做法,使人類學的技術研究上了一個新臺階。此外,萊蒙里爾借鑒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人類學研究方法,對技術系統與社會因素的關系進行了初步研究,揭示了兩者之間復雜而多變的聯系。[9]
萊蒙里爾和普法芬伯格在1989年共同出版的著作《邁向技術人類學》中指出,從19世紀初期開始,技術研究在人類學上一直占有一定的位置。有研究者發現在所有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中,這些學科中的某些核心問題都可以通過這一研究處理,即關注人工物的制造和使用。從此時起,技術人類學一詞不再只屬于哲學學科,而是開始代指人類學的技術研究。[10]在萊蒙里爾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人類學者加入到技術人類學的研究中,并開始使用技術人類學的說法。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萊蒙里爾和普法芬伯格等人類學者的推動下,技術人類學研究傾向于專業化,并取得新的進展。與此同時,國外對這種研究方法給予肯定并開始盛行,以技術人類學為主題的會議、著作和論文等也大量涌現。[11]
總的來說,萊蒙里爾的技術系統人類學研究集百家之長,成一家之言。他的研究雖然總結和闡釋了自莫斯以來法國技術人類學家的思想,但并沒有丟失自己的研究特色。一方面,他的研究沒有割裂技術和人的關系,把技術和人看成一個統一的主體放進復雜社會系統中進行研究,進一步研究技術系統與社會因素之間的聯系;另一方面,其研究沒有停留在技術人工物的功能研究層面,而是致力于挖掘技術背后蘊含的更深層次的意義。因其總攬全局的視野和兼容并蓄的包容精神,使他無可厚非的成為當代技術人類學的學科帶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