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濤,郭西梁
(1.西藏大學 文學院,西藏 拉薩 850000; 2.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劉勰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時代,他注重對內心體驗和生命價值的思索。此時,文學家們擺脫了自漢以來似“倡優”“博弈”等“末技游食之民”的地位,以文章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形成了文學的“自覺”。同時,這個時期的文學注重與哲思的結合。《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其思想與先秦一脈相承,受《周易》影響頗深,這反映在其開篇《原道》當中。
《文心雕龍》中《征圣》《宗經》兩篇之“道”應是儒道。劉勰在《征圣》中提到“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強調論述文章必須以圣人為依據,了解圣人之“道”就要以“六經”為宗,“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宗經》認為“三極彝訓,其書曰經”,“五經”是仿照天地、效法鬼神、考察物理、制定人紀的書籍,治理天下的是神道,論述“道”的則是“五經”。而《原道》篇之“道”為儒道、佛道或是道家之“道”,這在學術界是有分歧的。
早在20世紀80年代,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龍》學會第二次年會上就指出,劉勰的文學總論是把《原道》《征圣》《宗經》融在一起,形成“道—圣—文”合一的體系[1]。王先生認為,《原道》篇是從《易傳》本體論去闡釋“道”的意義的。《原道》篇的基本觀點是本《易傳》“太極生兩儀”。其以《周易·系辭》為主,并雜取《文言》《說卦》《象辭》以及《大戴禮記》里的一些片段[2]。進入21世紀,戚良德也持此看法,他認為,《原道》中的“自然之道”是“文”的自然,“神理”恰恰解釋了何為“道”,尤其“道心惟微,神理設教”與《周易》思想是頗為一致的[3]。
關于“道”的含義是儒道、道家之“道”,抑或是佛道,歷來有較大的分歧。陸侃如認為,其應是儒、道、佛的統一[4]。張少康也認為,儒家、佛家、道家在“道”的問題上是可以相通的,并指出,天地人之“文”,“形文”“聲文”“情文”,乃至虎豹等動物之文和草木等植物之文,無不是“道”的體現[5]。不過,范文瀾、劉永濟卻認為,《原道》之“道”為儒道。馬宏山則認為,其應為佛道,佛家思想的“道”在文中是一以貫之的[6]。
筆者以為,“原道”與《文心雕龍》中“自然”“天命”“太極”“神理”“道心”“神道”等含義是相似的,《原道》之道是儒釋道合一的。劉勰繼承了儒家經典學說,也受佛家“妙法真境”和魏晉玄學影響,并應用了老、莊等道家學派理論。而《周易》是道學源流,劉勰在寫作《文心雕龍》中也必然涉及易學思想,尤其是其文中所體現的樸素的唯物觀、為人處世的哲學等。
《梁書》《南史》均有《劉勰傳》,《梁書·劉勰傳》有1 000多字,《南史·劉勰傳》有700余字,是研究劉勰生平的重要依據。根據文獻,劉勰作為漢皇室后裔,是齊王劉肥之子劉章的后裔,其父劉尚曾任越騎校尉,其叔劉岱曾為山陰令[7]7-14。此時,劉家雖家道沒落,但依然是士族。從西漢初年黃老之學盛行,一直到六朝,魏晉士族多奉道教,這體現在取名上。士族認為姓名與命運相關,在取名時經常以極富道教特色的“之”“道”“靈”“真”等命名,如瑯琊王氏喜以“之”“靈”為名,會稽孔家喜以“靈”“道”為名。而劉勰家族也崇奉道教,例如其祖上有劉穆之,字道和,以及劉秀之,字道寶等取名,劉勰的祖父名為“靈真”。
劉勰家族所處的莒縣,道教信眾眾多。《史記》載:“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 陳寅恪指出:“神仙學說之起原(源)及其道術之傳授,必與此濱海地域有連,則無可疑者。”[8]先秦兩漢時期,方士之術在沿海流傳,而山東半島尤甚。這大概是因為濱海地區的海上交通便利,多受外來文化交往影響的緣故。東漢末年,張角組織青州百姓起義,崇奉天師道;魏晉時期,葛洪在瑯琊地區將方術和儒學融合,道教被士族和皇室接受[7]15。
觀劉勰一生,可總結為四個人生階段,而他與道教的交集貫穿于每一個階段。第一階段,年少苦讀。劉勰祖父劉靈真史載不詳,父親劉尚掌管招降越人的政事,家境并不優渥,是軍士寒士階層。此時,范縝在《神滅論》中所闡述的唯物、無神的思想,影響了少年時期的劉勰。劉勰在序言中也自言“夢見宣尼”。因此,錢大昕對劉勰出家表示不解:“(劉勰)晚節出家,名慧地,可謂咄咄怪事。”[9]第二階段,擁書佛門。永明八年,20多歲的劉勰來到京師建康定林寺校定經藏,直到《文心雕龍》問世。劉勰通過多年“區別部類,錄而序之”的訓練,達到“博通經論”的高度。在《文心雕龍》完稿之時,劉勰把《文心雕龍》篇數定格在49篇,加上序志共50篇。這個篇數應是受《周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的影響。《文心雕龍》共計50篇,三萬七千言,文用駢而成。第三階段,入仕從政。通過沈約的引薦,劉勰得以“起家奉朝請”。他繼承了儒家積極入仕的實踐精神,也做到了“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奉朝請”的職位屬于閑散官員,永明年間曾多達600余人。劉勰后任中軍府記室,負責“上章表及書記”。這個時期,梁武帝蕭衍舍道事佛。第四階段,燔發出家。劉勰最后一個官職是步兵校尉,任該職不久,劉勰即奉敕再入定林寺修撰經藏,完成編撰工作不久,劉勰便燔發出家,一年后“未期而卒”。據《梁書》記載,“勰為文長于佛理”,每逢京城有佛家碑刻事宜,必邀請劉勰前來“制文”。劉勰在佛學上造詣頗深,他并未歸心道教,但其作品具有很強的哲學思辨、創造精神。
道教是本土宗教,魏晉以來,“(道教)比附儒家典籍,攻擊佛教為蔑棄禮義、忠孝的破國、破家、破身之教”[10]322。為了反對道教徒攻擊佛教的《三破論》,劉勰寫了《滅惑論》,“惑論曰:至道宗極,理歸乎一;妙法真境,本固無二”[10]326。在此,我們需要區分道教和道家的概念。道家具備《老》《莊》的哲學思想,又與巫術、方術有交集。劉勰通過《滅惑論》反駁的是道教的一些觀點,并沒有反對道家。總之,劉勰一生受儒釋滋養,又受道家和玄學的影響。因此,魯迅提出“其說汗漫”的看法。
《原道》之道,具有古代中國樸素的唯物哲學思想,其尊重自然,在文學上推崇“言為文也,天地之心”的自然之道。《原道》開篇云:“文之為德也大矣。”劉勰將“文”作為萬物皆有的屬性和形式表現,其具有淵源深廣的道學精神。《象》曰:風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按照小畜卦解:風行天上,把雨比恩澤,而此時恩澤未下;把風比德教,德教在上未下之時,為《小畜》。文德之文,正與天文、人文互明。
隨后,《原道》又解釋,大自然之“文”是“與天地并生”的,強調天之象(“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和地之形(“山川煥綺”)對文德的意義。而“天象”“地形”亦是《周易》的關鍵詞。坤卦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坤以陰兼陽位,故稱龍,陰疑于陽必“戰”。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坤卦講地之道,古人云“天圓地方”,平直、方正、遼闊是大地的特點。引申來說,是指人要學大地的“直率”“方正”“寬容”的品質。緯書云:日月為易,象陰陽也。日月更新,陰陽運行,生生不息,孚萌庶類。此為“日月為易”說在《原道》中的體現。
《原道》中“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是指光芒炫耀,文采紛披,高低之位已定,天地由此而成。根據《周易正義》的記載,伏羲根據天地萬物和人身之象制作八卦,因此才能“通神明之德”。《系辭》中亦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之說。“神明之德”無形無質,然又能在日常生活、工作中時時處處發揮作用。“萬物之情”,就是天地水火、雷風山澤之象[11]。
《原道》強調人的作用,“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人以第三者出現在天地間,由天地靈氣凝聚而成。《周易》亦有“掛一以象三”的說法,占卜時,從上面抽出一根蓍草,將其放在上下兩堆的中間,其便成為三才,即天地人。《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這就是六爻(倒數初、二兩爻象地,倒數三、四兩爻象人,倒數五、六兩爻象天)的來源。
“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劉勰重視從唯物的角度探究文章的寫作,這受《易》的影響頗深。《情采》篇亦提到“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在賁卦中,《彖》曰:《賁》亨,柔來而文剛,故“亨”。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一陰一陽之謂道”,《系辭上》云:“是故易有太極。”古人以太極為天地的根源,觀察天文來考察四時的變化,觀察人文用來感化天下人,這是一種樸素的唯物論觀點。
《原道》中“高卑定位”蘊含了為人處世的道理。高、低的地位確立,天地便形成了。人間也如此,不合時宜的“高己卑人”或“高人卑己”是處理不好人際關系的。唐人吳筠《逸人賦》曰:“上如崇邱,下若平楚。高卑定位,各暢其所。”[12]9645吳筠和元丹丘同為道士,與李白等隱于嵩山,道教“高卑定位”的觀念是利于古代階級統治的。《易·系辭上》中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天上地下的位子定了,這是對立。“山澤通氣”,這是統一。人際關系中既有相互依存、吸引的一方面,也有相互分離、排斥的另一面。在適合的時機,采用對立或統一的視角解決問題,是《原道》《周易》等告訴我們的處世哲學。
《原道》“為五行之秀氣,實天地之心生”一句指出,人是五行的英秀,是五行之氣凝聚而生,為天地之心而生。八卦體現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這也是為人處世的哲學在卦象上的體現。朱熹《周易本義》卷首云:“邵子曰:此文王八卦,乃人用之位,后天之學也。”在復卦中,還體現了天地之心。《彖》曰:《復》“亨”。剛反,動而以順行。是以“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利有攸往”,剛長也。《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陽氣往去復來,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天地哺育萬物的善良愿望。在處世之中,往往會遇到低谷,復卦告訴我們:恢復時期犯錯誤是難免的,這時候吉兇難預料,應當堅定人作為天地之心的信念,迎接元氣恢復局面的早日到來。
《原道》“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解釋了“動植皆文”,同時也揭示出做人的道理。草木花朵的綻開,不需要錦繡工匠的奇巧手藝,但在草木花朵未開之時,需要汲取陽光雨露的滋養。人也如此,《謙》之《彖傳》曰:“天道下濟而光明。”若人能謙卑,則其德更為尊崇、光明。屯卦:九五,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兇。在草木萌發初生時遇到雨水的潤澤,若雨水小,就吉祥;若雨水滂沱,就兇險。《象》曰:“屯其膏”,施未光也。草木萌發時需要雨水的潤澤,此時恩澤、德惠等還尚未廣大。《易傳·乾文言》云“見龍在田,天下文明”。乾卦九二之爻,象征著陽氣已經冒出地面,這時草木萌生,萬物欣榮,故曰“天下文明”。天地中陰陽交通,則草木長、萬物生,人則繁衍茂盛。
《原道》云: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這體現了道德教化的重要性。構成宇宙萬物核心的“道”,是依靠圣人的著作來闡釋和宣揚的,圣人也憑借自己的作品來解釋和闡明何為“道”。據《說卦》記載:“剛柔而生爻,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蓍草、卦爻是順從天地萬物規律而生,當然也順從了道德與義,以此來探究萬物本源、人的天命。
《原道》中“言為文也,天地之心”是劉勰文論的基本觀點。“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語言在人出現之后就存在了,語言發展為文章,文章是文明的體現,這是自然的道理。“言為文之用心”,文是道的形式,好的文采是明道的重要方式。從爻辭看,賁卦指裝飾、文飾。“柔來而文飾剛”,所以“亨”,文飾俊雅潤澤,做事就能吉祥長久。文采煥然的背后是內涵豐富的實質,文章不可沉湎于過分的修飾,更不可因虛榮而遠離本心。
“含章”之“章”一般指花紋、文采。《周易》中國的“含章”亦指有文采。坤卦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象》曰:“含章可貞”,以時發也。“九五含章”,中正也。在文章寫作中,文采是必要的,然而就像做人一樣,作文的文采不宜過分顯耀,而應宜含蓄等待合適的時機,以蓄勢而發。《紙賦》云:“含章蘊藻,實好斯文。取彼之弊,以為此新。攬之則舒,舍之則卷。可屈可伸,能幽能顯。”《白受采賦》云:“知其白不足以含章,美其文必滋乎彩潤。”《全唐文》載:“稽古禮文之事,炳然含章,靡不通。”[12]5086歷代瑰筆偉文,均遵此道。
“動植皆文”,“虎豹以炳蔚凝姿”。“文”作為文采,其是萬物皆有的屬性,動植物都有“文采”,龍鳳鱗羽上的彩繪紋飾及虎豹皮毛中的光彩斑斕展示了其祥瑞和雄姿。革卦:九三,大人虎變,未占有孚。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象》曰:“君子豹變”,其文蔚也。“大人虎變”,其文炳也。“豹”和“虎”指的就是文采鮮明和豐富。因此,周振甫指出:“《原道》里舉龍鳳、虎豹、云霞、花朵的色采(彩),稱為‘形立則章成矣’。”“一日形文,五色是也”,如虎有虎文,鳳有鳳文,由以上色彩,就構成了藻繪、炳蔚的文采。
《原道》中“研神理而設教”“神理設教”,反映在《周易》中是“神道設教”。“神理”“神道”“神教”均可以解釋為“神妙的道”。“研神理而設教”與前文“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互相呼應,暗示了人的神理及其所造美文與天地之神理的聯系。“神理”思想在《神思》《事類》《情采》《镕裁》《麗辭》《隱秀》等篇中得到貫徹。如“主佐合德”“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等。
關于《文心雕龍》之本,清人黃叔琳認為,其“苞羅群籍”,對文章利病抉摘靡遺[13]。紀昀針對《原道》篇而評價:“文以載道,明其當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14]《原道》在全書中居于“文之樞紐”,它的核心是討論“文”的本源是什么。陳祺壽就認為《原道》之名來自《淮南子·原道訓》。《原道訓》和《原道》同為二書的開篇第一。淮南王好方術,除了“神仙黃白之術”,他在《易》學研究方面也極為突出,他以“九師說”研究《周易》,并有《莊子略要》《莊子后解》等傳世。陳氏的觀點是有道理的。
《原道》之“道”是儒道、釋道抑或道家,這在學術界還沒有定論。但《周易》作為道學源流,其對劉勰《文心雕龍》創作影響之深是顯而易見的。這表現在其所體現的樸素的唯物觀、為人處世的哲學以及對文采的表述當中。“文以載道”,外在是“文”,內在是“道”。“原道”之“道”源于“自然之道”,《文心雕龍》中“自然”“天命”“太極”“神理”“道心”“神道”等含義是相近的。結合劉勰生平和魏晉佛道盛行的局面,可以說《原道》之“道”是儒釋道合一的。劉勰繼承了儒家經典學說,也受佛家“妙法真境”和魏晉玄學影響,并應用了老、莊等道家學派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