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

在自然界中,兔子雖體型弱小、天敵眾多,卻始終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自19世紀中葉起,在澳洲甚至一度泛濫成災(zāi),讓澳大利亞政府陷入了一場與兔子的百年大戰(zhàn)之中。
很久以前,兔子就已作為食物和獵物進入了人類的生活,也被寫入了文學作品,《詩經(jīng)》中早有記載:“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小雅·瓠葉》)可見兩千多年前,烤野兔已是古人餐桌上的一道待客佳肴。“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周南·兔罝》)講的便是勇士捕獵兔子的場景。
兔子外形可愛,膽小機警,動作迅捷,性情溫和,在兒童文學界更是占據(jù)了重要的一席之地。在劉易斯·卡羅爾的筆下,愛麗絲追逐著一只身揣懷表、自言自語的兔子,掉進了兔子洞,進入了一個神秘的國度;而畢翠克絲·波特小姐的《彼得兔的故事》則是現(xiàn)代意義上第一本圖畫書,在歐美世界家喻戶曉,乃至享譽全球,成為暢銷一個多世紀的經(jīng)典之作;迪克·布魯納的“米菲兔”堪稱全世界最會賺錢的兔子,是荷蘭的“國寶級”動畫形象……
一直以來,圖畫書都專注于描繪擬人的動物,如今書中的動物可謂種類繁多、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最常出現(xiàn)的卻依然是兔子、老鼠和豬之類。對此,加拿大著名學者佩里·諾德曼認為,“兔子和老鼠都足夠小,能表達出小小的孩童身處高大的成人世界的痛苦”。
兔子身上的特征總能引起人們豐富的聯(lián)想,具備了多重解讀的可能性。兔子繁殖力強,“人丁興旺”,很適合用來講述充滿家庭溫暖、飽含親情的故事,如《幸福的大桌子》與《小兔子走丟了》系列。兔子膽怯,若賦予它勇敢的品質(zhì),便產(chǎn)生了可貴的戲劇性。如《我的弟弟是小狼》中,兔姐姐為了保護狼弟弟,鼓起勇氣對抗可怕的大熊;2016年上映的電影《瘋狂動物城》更是塑造了一個集勇氣、智慧、正義感和反叛精神于一身的兔子警官朱迪,俘獲了無數(shù)觀眾的心。兔子給人以群居生活的印象,一只特立獨行的兔子便成了稀缺的存在,《沒有耳朵的兔子》《藍耳朵的兔子》告訴孩子們要珍視自身的獨特性,悅納自我……
無數(shù)只兔子乘著圖畫書之帆漂洋過海而來。其實,我們中國的圖畫書中,也有只兔子成功走向了國外,在日本、法國、德國、美國、西班牙等國都有改編本,是我國最具代表性、流傳最廣的幼兒文學作品之一。它便是由我國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方軼群創(chuàng)作、畫家嚴個凡繪制的《蘿卜回來了》,被日本“繪本之父”松居直列入自己最喜歡的50本圖畫書之中。
這本書講述了一個寒冷的雪天,小白兔、小驢、小羊和小鹿依次給朋友贈送食物的故事。蘿卜在它們手中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小白兔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蘿卜又回來了。故事情節(jié)簡單,文字凝練,富有韻律,畫面開闊,清新自然,洋溢著來自森林、雪地的童話氣息和自然韻味。
故事采用了兒童喜愛的重復性循環(huán)敘事結(jié)構(gòu),文字的韻律和重復有助于兒童對母語的學習。一個稍有經(jīng)驗的閱讀者結(jié)合標題,便可很輕易地猜出接下來的情節(jié)。這或許會讓成人覺得無味,然而對兒童來說卻并非如此。他們往往喜歡這種可預(yù)測結(jié)局的“安全感”,也能從中體驗到一種“猜測—驗證”的快感。
讓人頗感意外的是,這則童話取材于1952年抗美援朝時期上甘嶺戰(zhàn)役前線陣地上的真實故事,1955年以圖畫書的形式出版。文學作品必然反映著一定時期、一定社會背景下特定的社會文化和價值觀,那種冰天雪地之中的戰(zhàn)友情,那種無私的利他主義和奉獻精神,直到今天我們依然毫不陌生,依然是我們所崇尚和宣揚的價值觀。而作者過濾了一切意識形態(tài)背景和現(xiàn)實元素,去掉了“真”的粗糲和殘酷后,提煉出了一個充滿善和美的童話,并流傳至今。
如果說,波特筆下的“頑童”彼得兔尚且兼具了動物的本性和人類的文明性,相比之下,這本書中的小動物們身上的動物性已蕩然無存。除了所吃的食物還保留了自身習性之外,它們的行事風格完全與人類無異,且如此懂事體貼、樂于分享。作者方軼群曾表示,他希望提倡“人與人之間要處處為他人著想”這一主題。送出去的蘿卜又回來了,正如古人所說“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故事表現(xiàn)了成人對兒童的道德期待,具有隱含的道德勸導意味。
除此之外,《蘿卜回來了》一書情節(jié)上缺乏愉悅和緊張交織的張弛感,文字亦無豐富而耐人咀嚼的余味。圖畫只是作為文字的配圖而出現(xiàn),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因而并未打破“以文為主,以圖為輔,圖文并敘”的藩籬。這些是它雖然優(yōu)秀卻未能臻于經(jīng)典的原因。此時,我們不妨看看另外兩本同樣以兔子為主角的圖畫書——《猜猜我有多愛你》和《逃家小兔》,便可明了優(yōu)秀與經(jīng)典之間的差距。
從內(nèi)容上看,這兩本書存在相當多的共同點:都是一大一小兩只兔子,都是以親情為主題,書中的小兔子都很像淘氣的孩童,都是你來我往的語言游戲……最后,都有一個溫馨寧靜的結(jié)局。
曾有人研究了百年來兒童對圖畫書的審美偏好,并對之進行了總結(jié),發(fā)現(xiàn)幼兒所喜愛的圖畫書往往具有以下特點:
①表現(xiàn)方式具有幽默特征;
②書中包含動物形象;
③主人公形象能夠充分展現(xiàn)兒童個性,或者說是具有“頑童”特點;
④具有冒險情節(jié);
⑤完美的結(jié)局。
如果我們將上述兩本圖畫書與這幾個特點一一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竟然幾乎完全吻合(除了冒險情節(jié)在書中不夠突出以外)。足以說明這兩本圖畫書是多么具備“兒童意識”,多么尊重兒童的審美接受特點。書中沒有自上而下的道德訓誡,只有頑童的“狂歡”和如浪潮般的情感涌動。相比之下,《蘿卜回來了》一書則不夠幽默,沒有展現(xiàn)兒童個性,也沒有冒險情節(jié)。當然,這些特點并非評價圖畫書水準之不可動搖的鐵律,只針對兒童審美接受的層面而言。
一部經(jīng)典的圖畫書除了精彩的故事之外,往往具備詩性的語言,有時甚至引發(fā)人們的哲思。有人說,優(yōu)秀的圖畫書文本即使沒有圖畫,也依然是語言藝術(shù)的杰作。在《猜猜我有多愛你》中,小兔子用距離來量化無形的愛,用孩童的好勝心來層層推進愛的表白。筆觸真摯而溫柔,語言既有童趣,又不乏詩意。比如最后,小兔子說:“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大兔子把它放到用葉子鋪成的床上,躺在它身邊,微笑著輕聲說:“我愛你一直到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為人父母之后,讀到這樣的句子,十分動容,心中既感嘆小兔子身上如幼兒般的天真和濃烈愛意,也感慨父母對孩子的愛之深厚遼闊、無以言表。
好的圖畫書中,圖畫和文字往往交相輝映、相得益彰。《逃家小兔》的文字全都由一段段“如果你……我就要變成……”的對話組成,充滿游戲性和趣味性。最令我感動的是其中兩幅畫面:當小兔變成小鳥時,兔媽媽變成了一棵樹,她伸出枝條,以擁抱的姿態(tài)等候孩子歸來;當小兔變成馬戲團的空中飛人時,兔媽媽打著傘兒,小心翼翼地走在鋼索上,目光追尋著小兔的身影……這是一場語言游戲,一次想象中的“逃離”,也是小兔對母愛的試探;愉悅的游戲過后,它重回媽媽的懷抱,內(nèi)心收獲了滿足和安寧。
衡量圖畫書的標準從來都沒有一定之論,然而,有沒有兒童立場,對兒童是否有足夠的了解、理解和尊重,也許是最基礎(chǔ)也最根本的準則。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