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式“什么X 都有”的負向語義偏移解析

洪文靚

（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234）

構式“什么X 都有”常見于現代漢語口語。在長期使用過程中，“什么X 都有”整個結構的意義產生了變化。例如：

（1）此刻，他們圍坐在屋角的一張茶桌上，鄰桌的什么人都有，也沒有屏風給他們遮擋，他們依然眉開眼笑地端坐于一片嘈雜之中。（余華《一個地主的死》）

（2）乘客什么人都有，趕上不順，不付錢還算幸運，司機被搶甚至遭殺害也時有耳聞。（《人民日報》1995年12月）

例（1）中“什么人都有”表達的意思是坐在主人公鄰桌的人多種多樣，至于這些人是好是壞，作者并無明顯語義偏向；例（2）中“什么人都有”表達的周遍義減弱，語義上否定了乘客中存在好的成員，偏指乘客中存在不好的人，表達了言者的主觀態度。

由此可見，“什么X 都有”的整體語義產生了變化，可以用于表達“在一定范圍內，存在著集合X 中各種具有負面色彩的成員”。

有學者曾就“什么”及由“什么”構成的“X 什么”等結構進行過研究[1-2]；也早有不同學者對“都”進行過多角度分析，如史錫堯從語義語用角度分析了“都”[3]，陳子驕對“都”的語義指向進行過考察[4]；劉秀秀等主要對“有”的語義作了描寫[5]。不過，學界少有人分析過構式“什么X 都有”，本文將從構式“什么X 都有”的構式義、形成動因及語用功能三個方面對該構式進行討論。

一、構式及構式義的解析

本文通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CCL 語料庫）檢索篩選到“什么X 都有”的有效語料共209 例，其中有66 例“什么X 都有”已經由表達“在一定范圍內，集合X 內的所有類型的成員都存在”向著表達“在一定范圍內，存在著集合X中各種具有負面色彩的成員”轉變，占比高達31.5%。可見，“什么X 都有”的語義產生了偏移。例如：

（3）我覺得，除了跟那故事無關外，似乎跟什么都有關，雜七雜八的，像一出生活，什么事都有，就是沒有連貫的故事。（麥家《風聲》）

（4）這年頭，什么事都有，慘被裝修工人威脅怎么辦？（搜狐網2017年12月）

例（3）中指的是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存在，而例（4）中的“什么事都有”則偏向于指那些不好的事情，被裝修工人威脅這個例子更可以證明說話人想講的是“這年頭，有各種壞事”。Goldberg 提出當一個形式-意義結合體的形式或者意義的某些方面不能從該結合體的構成成分或其他已有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時，這個結合體就是一個構式[6]。“什么X 都有”所表達的意思已不再能簡單地由原有的構成成分推出。由此，我們可以確定“什么X 都有”是一個構式。

1.構件“什么”

疑問代詞“什么”除表疑問之外，還有許多非疑問用法。

邵敬敏、趙秀鳳指出“什么”有全指性、否定性等七種性質[7]，其中全指性“什么”具有周遍義，這一類型的“什么”有一個形式標志：“什么”后邊，謂語動詞之前必須有副詞“都/也”相照應。表達“在一定范圍內，集合X 內的所有類型的成員都存在”的“什么X 都有”中的“什么”是全指性的，全指性的“什么”是整個結構周遍義的主要語義來源。如例（1）中的“鄰桌的什么人都有”中“什么”具周遍義，形式上與“都”實現了照應。

“什么”表否定也是其常見用法。袁毓林、劉彬提出疑問代詞“什么”表否定，往往是一種元語言否定[8]。所謂“元語言否定”就是指對句子表達方式或者內容合理性地否定。“什么”的否定用法為“什么X 都有”的語義從表周遍義到實現語義負向偏移提供了語義基礎，為整個構式增添了負面色彩。另外，“什么”單獨使用時可以用于表達說話人驚訝、出乎意料的心理。例如：

（5）尤其是這窮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干凈的和服領子，大聲地喊叫：“鈔票拿來！鈔票拿來！”

想到“鈔票拿來”，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攤攤手，說：“不算。”

“什么？”（王旭烽《南方有嘉木》）

例（5）中說話人單獨使用“什么”來表達他對多次郎所說的話感到驚訝。這種驚訝是因為說話人接收到的信息與自己所預期的信息相沖突。可見，“什么”的單獨使用可以傳達出說話人的主觀情感，賦予話語以主觀色彩。構式“什么X 都有”的主觀評價色彩多得益于“什么”的這種用法。

由此可見，構件“什么”在一定的語境中可以傳達出說話人的主觀情感態度，表達說話人對某一事物的否定態度或者驚訝心理，這是“什么X 都有”實現語義偏移的重要語義基礎。

2.構件X

本文通過篩選分析BCC 和CCL 語料庫中搜索到的“什么X 都有”的語例，發現目前可以進入到表負面評價的構式“什么X 都有”中X 多為名詞性成分，且以中性名詞為主。

“什么X 都有”最初表示在一定范圍內存在集合X 內的所有成員。此時，大多數名詞都可以進入該結構，X 的感情色彩及語義概括性不受限制。例如：

（6）其余東西兩張桌子，斜斜的對著，盆兒、罐兒、破報紙、面粉袋、新鮮菜蔬、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么東西都有。（張恨水《夜深沉》）

（7）他們學校的食堂是高教部表揚過的，主副食花樣翻新，什么高級菜都有。（路遙《平凡的世界》）

（8）我對地下的生活雖然觀察了很久，而且也很認真，但這世界豐富多彩，什么意想不到的壞事都有。（卡夫卡《地洞》）

以上三例中的“東西”“高級菜”“壞事”在感情色彩上分別是中性、褒義、貶義。在語義概括性上，“東西”幾乎沒有更高一級的上位義，語義概括性較高；“高級菜”和“壞事”分別為“菜”“事”的下位義，語義概括性較低。而“什么東西”“什么高級菜”“什么意想不到的壞事”都具有周遍義。

但是在構式“什么X 都有”中，X 的感情色彩及語義概括性受到了限制。

第一，在感情色彩上，X 多為中性。

本文分別隨機從BCC 文學庫、對話庫、報刊庫以及篇章庫中抽取50 條“什么X 都有”的語料（注：包括發生語義偏移和未發生語義偏移的兩種情況），并對出現在其中的名詞X 的語義色彩情況進行了統計分析，具體見表1。

表1 X 的語義色彩情況

可見，無論“什么X 都有”是否發生了語義偏移，X 的語義色彩以中性為主。

中性名詞可以激發人們認知中的評價機制。“什么X 都有”發生語義偏移的重要基礎之一就是出現在該構式中的X 多是中性名詞。鄒韶華提出可以發生語義偏移的詞應是“隱含評價色彩的名詞”[9]63。當前最常見的進入該構式的名詞為：人（男人、女人、小孩、爹……）、事、鳥、話、東西、滋味、味道、聲音……這些詞語都暗含評價色彩，當人們一看到這些詞語就會想到關于這一名詞的某些評價性特征，比如一看到“人”，人們就會想“人”是好是壞。這種認知心理促進了“什么X 都有”構式義的產生。例如：

（9）千萬找準中介公司，切勿被巧言所誘惑，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百分網2018年5月）

（10）郭二妮的紡織組里，真是什么人都有。有個申芳妮，過去是破鞋，痛苦的出賣肉體糊口，自己卻不愿勞動；其他十幾個，大部分是擺小攤的。別看這些人苦，過去可不愿生產。（《人民日報》1947年）

（11）鄉親們可愛議論呢，稍不小心，什么話都有。我們情愿辛苦些，也要把選舉過程明明白白擺在大伙面前。（《人民日報》1998年）

第二，在語義概括性程度上，X 的概括性程度較高，語義較抽象，往往表示一個集合，集合內的成員一般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這時“什么X”才可以對集合X 中的正面成員進行否定，強調其負面成員的存在。例如：

（12）在煙從費普斯的嘴邊溢出，讓他開始狂咳之前，我腦袋里大概轉過十七種念頭，從害怕到嫉妒，什么想法都有。（吉姆·林奇《少年邁爾斯的海》）

（13）人們說她穿的都是我的衣服，說她剛到這里時像個站柜臺的土里土氣的丫頭，是我們把她從頭到腳打扮起來冒充貴族小姐的——什么話都有。（斯蒂芬·茨威格《變形的陶醉》）

例（12）中“想法”是一個集合，在這個集合內有正面積極的想法，也有負面消極的想法，因為有這個前提在，我們才能據語境對其中正面的想法進行否定，明顯感覺到消極想法的存在。例（13）中“話”是一個集合，其中包括好聽的話和難聽的話，結合上下文語境，聽話人可以解讀出此處的“什么話都有”偏指什么壞話都有。

綜上所述，負面評價構式“什么X 都有”的X多為中性名詞，本身不帶有感情色彩卻可以觸發人們認知中的評價機制。X 往往是一個具高概括性意義的詞語，其集合內成員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X 的這兩個特點是構式“什么X 都有”產生語義偏移的重要因素之一。

3.構件“都”

“都”是個表“總括”的范圍副詞。史錫堯認為“都”語義上可表強調（強調某一情況）[3]8。構式“什么X 都有”中的構件“都”在表示總括的同時帶有強調義。

第一，“都”具有總括義。熊仲儒認為“都”用于陳述句時，其語義指向的往往是前面的成分[10]。構式“什么X 都有”中“都”是前指的，它量化的是具有復數性的集合“X”，語義指向的是其前面的“什么X”，總括了集合X 中的所有負面成員。例如：

（14）真是什么爹都有！東莞這位父親竟酒后駕車送孩子上學。（大粵網2018年6月）

（15）城愈大，是非愈多，龍蛇混雜，什么人都有。東門隆興寺（大佛寺－有銅佛高七丈三尺）至三皇廟的橫街上，就是本城最令捕快們頭疼的是非場，各種行業的店鋪都有，什么臟勾當都有地方辦理。這里，有流氓、騙棍、地老鼠、地頭蛇……（云中岳《胡漢群英》）

例（14）中的“都”的語義指向為前指，指向“什么爹”，這里的“什么爹”指在“爹”這個集合中那些奇葩的、反常態的“爹”。例（15）中的“都”指向前面的“什么人”，表明城中存在各種像流氓、騙棍、地老鼠一樣不好的人。

第二，“都”還具強調義。羅伶俐指出“都”是個可以增強語義的評注性副詞[11]。高順全指出在極性表達和程度表達方面，“也”和“都”有一些相同的句法分布，委婉表達用“也”，強調表達用“都”[12]。通過將“什么X 都有”和“什么X 也有”進行替換對比，本文發現構式“什么X 都有”中的“都”具有強調評注的作用。例如：

（16）要知道，現在人心不古，世道澆漓，什么人都有。（王小波《尋找無雙》）

（17）等到我把一盤用精鹽、麻油、味精、白糖精心調配好的薺菜放到餐桌上去的時候（小的時候，我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我那可愛的薺菜會享受到今天這樣的“榮華富貴”），他們也還是帶著那種遷就的微笑，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挑上幾根薺菜……看著他們那雙懶洋洋的筷子，我的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張潔《挖薺菜》）

例（16）中的“都”起到了強調性評注作用。通過將句中“什么人都有”和“什么人也有”替換發現，“什么人都有”中蘊含的“不好的人”的語義程度比“什么人也有”的要深，因此“什么人都有”較直接生硬，“都”在其中起到了強調作用，使得“存在不好的人”這一隱含義得以突顯。同理，若將例（17）中的“什么滋味都有”換成“什么滋味也有”，語義上表達說話人在面對下一輩對薺菜不以為意的態度時，內心的焦慮程度就降低了，可見“都”在此處起到了強調突出的作用。

綜上，“都”在構式“什么X 都有”中語義指向“什么X”，總括了集合X 中所有的負面成員，具有強調評注的作用。

4.構件“有”

現代漢語中，動詞“有”主要有兩種含義：一是擁有義；二是存現義。溫鎖林等提出當“有”為“出現、存在”義時，“有+NP”產生負面偏移是動詞“有”和名詞NP 共同作用的結果[13]。在構式“什么X 都有”中，“有”表示“出現、存在”義。存在義動詞“有”與中性高概括義名詞共同作用推動構式“什么X 都有”發生語義的負面偏移。例如：

（18）他們演的第一出戲是《童養媳》，演得十分出力。剛剛演完，只聽得臺下嚷道：“算了吧，這還算戲，趕快收臺。”頓時臺下議論紛紛，什么聲音都有，有些演員就沉不住氣了。（《人民日報》1965年8月）

（19）合眾社記者潘登十一月十四日自朝鮮西線報道美國大兵們“糟糕的一方面”的情形說：在交通壕里腿骨、臀骨，什么東西都有。（《人民日報》1952年11月18 日）

例（18）中“什么聲音都有”指對于臺上人來說，臺下有各種喝倒彩的負面聲音，表出現義的“有”和中性高概括義名詞“聲音”相輔相成，推動“什么聲音都有”實現語義負面偏移。例（19）中“什么東西都有”指在交通壕里存在著一些不是很美好的東西。此處的“有”表存在，它和中性高概括義名詞“東西”互相作用，推動了“什么東西都有”的語義產生負面偏移。

二、“什么X 都有”語義偏移的原因

“什么X 都有”的語義偏移主要為負向偏移。雖存在正向偏移的情況，但正向偏移的數量遠少于負向偏移的數量，且正向偏移的實現很大程度上依賴語境推理，尚未凝固成固定用法，故本文只討論構式“什么X 都有”語義上已經凝固的負面偏移的原因。

1.語頻聯想

語頻聯想在“什么X 都有”實現語義偏移的進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語頻聯想指的是語言成分甲經常與另一個修飾性的語義成分乙連用，乙的性質影響到甲，從而潛存在甲中，最后在語言運用中只出現甲而不出現乙時，甲就有可能體現乙的性質[9]63。據表1 可得，可進入“什么X 都有”的帶貶義色彩的X 遠多于帶褒義色彩的X。可見，貶義色彩的X 是可進入“什么X 都有”的優勢成員。具有貶義色彩的名詞性成分X 是定中結構，修飾中心語的定語往往是具有貶義色彩的形容詞。例如：

（20）一到夏天，蒼蠅蚊子成群結隊。小河里的水，什么臟東西都有，當時沒有井，人們只好喝臟水。（《人民日報》1959年1月17 日）

（21）父母同意了，哥哥也表示這是一個好方式，所有的直系親屬都在捐獻確認書上簽了字。但方佳麗沒有想到，他們生活的村子是一個大家族，村里的旁系親屬堅決反對，甚至激動的族人指尖都點到了方醫生鼻尖上，什么難聽的話都有。（搜狐網2016年6月17 日）

例（20）中貶義形容詞“臟”修飾中性名詞“東西”，例（21）中貶義形容詞“難聽的”修飾中性名詞“話”。由此可見，貶義形容詞常常修飾中性名詞形成定中結構進入到“什么X 都有”中去。在“什么X都有”的使用過程中，貶義形容詞的貶義色彩會逐漸潛存到被其修飾的中性名詞中。久而久之，當中性名詞去掉前面的貶義性修飾成分進入“什么X都有”時，“什么X 都有”的語義就具有了負面偏移的傾向。

2.認知心理

沈家煊在分析不對稱與標記論時提到Boucher.J.和Osgood.C.E. 通過一系列實驗得出的波麗安娜假說（又稱樂觀假說），這個假說指人們總是會重視傾向于生活中那些積極美好的內容，忽視悲觀負面的內容[14]。對于人們來說，那些正面美好的內容符合人們的預期，無需標記，而那些負面悲觀的內容屬于反預期信息，需要借助標記。這種認知心理是“什么X 都有”的語義實現負面偏移的重要原因之一。吳福祥指出，要想表達反預期信息，除了可以使用反預期標記以外，還可以利用語序或結構式等句法手段來表達反預期信息[15]。“什么X 都有”通過結構式的手段標記反預期信息，明示句中隱含的貶義、負面的內容。例如：

（22）一間十幾平米的屋子關押了40 來人，其中有小偷、流氓、刑事犯，……什么人都有。（中國共青團網2009年04月）

（23）化妝室臭氣整天，有廁所味兒、腐爛的食物味兒、溢得滿地的飲料味兒、小便以及廉價香水，什么味兒都有，最難聞的要算是酸臭的汗味兒了。（西德尼·謝爾頓《鏡子里的陌生人》）

例（22）運用構式“什么人都有”來明示屋子里關押的人并不是人們心理預期上的好人，而是與人們預期相反的不好的人。例（23）用構式“什么味兒都有”來明示化妝室中的味道并不是美妙的味道，而是反預期的臭味。

可見，說話人表達反預期信息的需要是構式“什么X 都有”實現語義負向偏移的重要原因。

3.語境沾染

張治提出評價性語境是實現語義偏移的重要因素之一[16]。構式“什么X 都有”構式義的浮現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上下文語境。該構式的上下文語境中往往會出現表明說話人主觀態度的語句，且這些語句常帶有負面情感色彩。該構式常常是對上下文內容的回述或總結。例如：

（24）在兒子沉迷于網絡游戲的日子，我悲、苦、恨、氣、惱、怒、羞，什么感覺都有，唯一沒有的就是對孩子的絕望。（人民網2013年1月）

（25）老王低頭囁嚅道：“這是家鄉人民的一點心意，請總理嘗嘗。”“嘗嘗？整整一大鐵盒子哩！不準請客送禮，國務院有規定。”“這……”老王語塞了。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旅途上，自己冒著炎日，汗流浹背地拎著這盒茶馓，唯恐受擠受壓。他想象著總理大口地吃著故鄉的茶馓，會連連贊不絕口的。要是總理把這寄托著故鄉人民情意的薄禮原封退回，那可怎么交代？（《人民日報》1986年1月10 日）

例（24）中，“我悲、苦、恨、氣、惱、怒、羞”表達了說話人在面對兒子沉迷網絡游戲時的主觀感受，這些感受相對負面，所以當受話人在解讀“什么感覺都有”時，就會主動地將這些感覺理解成負面的。例（25）中，“什么滋味都有”之所以會被解讀成老王內心存在著各種不舒服的滋味，是上文的老王語塞的表現和下文對老王原本設想的描述在起作用，表明老王在面對總理不接受自己家鄉特產時內心的滋味是不舒服的。

構式“什么X 都有”常常出現在具負面主觀色彩的語境中。時間一長，該構式和具有負面色彩的語境就形成了一種相對固定的搭配，這種搭配在人們的認知上也就成為了一個整體，具備了“完型”的特征。經常性地共現使得構式“什么X 都有”沾染了語境中的負面色彩，并逐漸吸收了語境中的負面評價義，最終實現了有效的負向語義偏移。

（26）周金玉笑道：“我干娘家里很有錢，什么東西都有，用不著我這窮干女兒，送她老人家什么禮物。”（平江不肖生《俠義英雄傳》）

（27）當時蔡屠戶聽到這里，覺得面上非常光采，竟自洋洋得意，放聲大笑起來。有個口角尖酸的局勇，便向家人說道：“你們瞧瞧，現在的年頭兒，什么事都有。一個和尚家，要養女人，竟自當著丈夫的面兒，三曹對案的明講。就有這沒心沒肺的人，還腆著一張龜臉，歡天喜地的笑呢。（董蔭孤《案中冤案》）

（28）二奶奶也是年老愛子女，遂到外面大客廳，與奎、福二人請假，勝爺說道：“二奶奶您有所不知，奠州廟廟場很大，什么人都有，兩個孩子武學尚未學成，恐其出外招惹是非。既是您給他們告假，明天就放他們一天假。您可告訴他們，可是同我來。”（張杰鑫《三俠劍》）

例（26）中“什么東西都有”的上下文語境中無表說話人主觀態度的內容，此處“什么東西都有”指說話人干娘家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語義未產生偏移。例（27）中說話人在講和尚養女人的事情時，用了“竟、沒心沒肺”等可以負面評價的成分，“什么事都有”吸收了此處的語境義，語義上實現了負向偏移，專指這年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壞事。例（28）的負面色彩語境義較弱，但是因為“什么人都有”是構式“什么X 都有”中的典型成員，其語義偏移程度高。結合語境，聽話人可以輕松地明白說話人想表達奠州廟中有各種各樣不好的人。

三、“什么X 都有”的語用功能

“什么X 都有”最核心的語用功能為負面評價功能，同時它也具有委婉表達的語用功能。

1.負面評價功能

構式“什么X 都有”表達“在一定范圍內，存在著集合X 中各種具有負面色彩的成員”的構式義，表現出了說話人的對X 的主觀負面態度。說話人在使用構式“什么X 都有”時，否定了X 中正面、肯定的成員，突出強調了集合X 中具有貶義、負面的成員，由此整個結構帶上了負面評價義。該構式的核心語用功能為負面評價功能，例如：

（29）到了有比賽的時候，竟然擠進了50多人，空氣異常污濁，什么味道都有。（博客2006年6月）

（30）那里是一個偌大的民間交易場所……莊之蝶大叫：“這就是當子呀？！”孟云房說：“別叫喊出來讓人下眼瞧了，你好好看吧。這里當子俚尚詭詐，撲朔迷離，卻是分類劃檔，約定俗成的。三教九流，地痞青蛇，販夫走卒，倒家裨客，什么角色兒都有。”（賈平凹《廢都》）

例（29）前面有“空氣異常污濁”這樣的說明性話語，使得聽話人明確“什么味道都有”偏指空氣中有各種不好聞的味道，表達了說話人對空氣質量的負面評價。例（30）中“什么角色兒都有”前文出現的“三教九流，地痞青蛇，販夫走卒，倒家裨客”都不是常規上的好角色，由此突出了“什么角色兒都有”指在民間交易場所，各種各樣的壞角色都有，表達了說話人對民間交易場所中的人的負面評價。

2.委婉表達功能

在語言交際的過程中，為了維持聽說雙方的“面子”，說話人在敘述負面信息時會采用委婉的表達方式。劉倩將“委婉表達”定義為用溫和間接的表達替換直接的、令人不悅的表達[17]。“什么X都有”是負面評價的委婉表達用法，聽話人往往需要通過一定的推理才能明白說話人對X 的負面評價態度。且“什么X 都有”的前后文一般會有解釋說明的小句來幫助凸顯該構式的負面評價義。例如：

（31）什么人都有，擋光的也有，搶你臺詞的也有，走位怎么樣走的，什么古怪的、古靈精怪的東西都有。那個時候我一千兩百塊一個月，根本不夠。（《楊瀾對話熱點人物：楊瀾訪談錄Ⅱ》）

（32）因為隨著貯水日程拉長，水中含氯量降低，水中大腸桿菌就會增加。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人今天趁機哄抬水價。（《人民日報海外版》2002年5月）

例（31）中“什么人都有”委婉表達了說話人對片場中的人們的負面評價，聽話人可以通過其后文“擋光的也有，搶你臺詞的也有，走位怎么樣走的，什么古怪的、古靈精怪的東西都有”這句追補性話語推出。例（32）中“什么鳥都有”委婉表達了說話人認為世界上存在不好的人，其后有人哄抬水價的例子可以起到明示說話人負面評價態度的作用。

四、結語

本文討論的構式“什么X 都有”已從最初表達“在一定范圍內，集合X 內的所有類型的成員都存在”向著表達“在一定范圍內，存在著集合X 中各種具有負面色彩的成員”轉變。構件“什么”的否定用法、中性名詞性成分“X”、強調概括義構件“都”及表“出現、存在”的構件“有”是該構式進行語義偏移的重要基礎條件。構式“什么X 都有”的構式義實現負向語義偏移的原因有三：一是語頻聯想，定中成分X 中的定語常為具有貶義色彩的形容詞，高頻使用使得其名詞中心語帶上了貶義色彩，最終整個結構產生了語義聯想；二是認知心理，負面內容不符合人們的常規預期，常為反預期信息，需要借助有標記的手段來表達；三是語境沾染，構式“什么X 都有”和具有負面色彩的語境常搭配出現。久而久之，這種搭配在人們的認知中成了一個整體，構式就帶上了負面色彩。此外，“什么X 都有”的語用功能有負面評價功能和委婉表達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