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鎮和梁莊都是故鄉書寫的兩個典型文本。兩者都注重“廢鄉”的展示,都是以歸鄉人的身份描繪灰色的鄉村。在面對物是人非的故鄉,歸鄉人都做出了再次離去的選擇,同時,其“逃離”的背影又帶有一絲凄涼。很大程度上,魯迅“鄉土文學”下的描寫和梁鴻“非虛構”下的展示,都是對歷時下失去詩意鄉村的刻畫。變的是內容,不變的是精神內涵。
關鍵詞:魯鎮;中國在梁莊;鄉村
魯鎮和梁莊雖是不同時代下不同的鄉村,但兩者又存在某種精神的相似性,展現了20世紀20年代和新時期下鄉村問題的共性。若從兩者的相似性入手,將視線聚焦于對失去詩意鄉村的描寫,則會引發這樣的思考:這些相似性通過怎樣的切口輸出?它的背后又有怎樣深刻的內涵?導致了什么樣的結果?
一、“廢鄉”的書寫
魯迅先生在談到自己創作的目的時曾強調改良人生的作用,因此,在“為人生”的視野下,魯迅先生筆下的魯鎮呈現灰色主調。“我”的幾次歸鄉,看到封建禮教下,祥林嫂不堪的境遇,觀察到柳媽這樣以他人的不幸作為消遣和發泄資本的“看客”人物,楊二嫂這樣一切便宜皆可占,無功而返后世俗的嘴臉,還有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鄉村統治階級人物。在對故鄉的書寫上,魯迅先生很少去描繪豐富多彩的風俗生活,也較少描寫鄉村自然圖景,他更注重精神上“廢鄉”的書寫。故鄉里的人或事,模糊了童年的模樣,露出一顆顆“鋒利”的獠牙,吞噬著一個個健康的人性,造成了故鄉許多“廢人”,呈現一幅表面安靜祥和實則一片衰廢的畫面。
2010年9月,《梁莊》首次刊載于《人民文學》上。文本記錄了梁莊近30年來的生存鏡像:在臭氣熏天、污染嚴重、至黑至惡的河流旁建造“琳瑯滿目”的樓房;為牟取經濟利益,不惜犧牲與村民息息相關的“綠水青山”而開設磚廠、挖沙撅壩,一步步吞噬村民的生命;村官腐化、教育荒廢、村民素質下滑和無人問津的文化設施構成鮮明的對比。曾經奔騰的河流,郁蔥的山巒,清澈的藍天,淳樸的鄉民都在這里成為昨日的回憶,此時的梁莊變成了“衰廢”的代名詞。一向以現代文明高高自居的我們,卻離廢名筆下《竹林故事》與沈從文筆下《邊城》里的牧歌世界越來越遠。
如果說魯迅對故鄉的書寫對舊中國鄉村具有一種典型性與共性,那么《梁莊》的書寫則是當今迅速城市化浪潮中許多鄉村現實的呈現,寫出了幾十萬農村消失的影子。與魯迅著重揭示精神的“廢鄉”不同,梁鴻切實描寫梁莊所陷入的現代化悖論的衰容和精神上的荒野。與之相伴的問題是,兩者的書寫身份有何異曲同工之處?最終造成何種選擇?它們又有怎樣的精神內涵?
二、歸鄉者的無奈
不管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魯彥、許欽文、蹇先艾、臺靜農、許杰、彭家煌還是三四十年代的沙汀、艾蕪或是當代的莫言等一批鄉土作家,大都以樸實細密的寫實風格書寫老中國兒女在各自的鄉土上發生的種種悲劇性故事,揭示了底層生活的現實。同樣,魯迅先生和梁鴻也著眼于鄉村底層的生活動態,都以歸鄉者的身份書寫鄉村的變化。
魯迅的歸鄉是懸浮于離去背景下的,年少“叛逆”的“我”不忍鄉村的桎梏,總尋求著向外飛的夢,以為逃離這舊世界就會迎接新的自我,但來到城市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個邊緣人,所謂的理想也不過是從一個“坑”踏入另一個更深的“坑”。在現實的壓迫下,喚起了“我”兒時對故鄉的記憶,想用童年的經驗彌補心靈的創傷。在此背景下,魯迅的歸鄉包含兩個層次:一是精神的歸鄉;二是現實的歸鄉。兩者所產生的差距造就了歸鄉者心酸的歷程。回鄉后,“我”不僅沒找到心靈的慰藉,更多的是心靈的震撼。故鄉里的人依舊是麻木、無知,故鄉里的生活依舊充斥著封建的味道,那曾經期待的故鄉依然上演著“國民性”的悲劇。
而《梁莊》中,“我”以“梁莊女兒”的身份,審視了歸鄉后的圖景:“村里的新房越來越多,一把把鎖無一例外地生著銹。與此同時,人越來越少,晃動在小路、田頭、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1]梁鴻的歸鄉并沒有懸浮的背景,她作為長期遠離故鄉的游子,自然生出一種傳統的思鄉之情,一種對家園的眷戀。那么重返梁莊,她期待的是童年時代的土地、村落、河流,尋找昔日的玩伴。這種童年記憶愈美好,更加顯露物是人非的現實的嚴酷:鄉村人口的稀少、道德的畸形、環境的大肆破壞、官員的腐敗、農民文化素質的下滑。這種嚴酷更多地隱含著丑陋,是人性在當下扭曲的表現,是“國民性”在新時期的病變。《梁莊》不僅彌漫著一種懷舊的情緒和悲嘆的情感,還有一種歸鄉人面對嚴酷的現實思辨,思考著梁莊的出路,同時也在思考鄉村在新時期的道路。
三、“逃離”的選擇
魯鎮和梁莊分別呈現了不同時代下的鄉村圖景,面對思鄉夢破滅的“歸途”,作者最終都選擇“離去”,其中包含了太多纏繞的情感。那么,相同的道路又包含怎樣的用意呢?
精神的回鄉和現實的回鄉是彼此相背離的過程,作者歸鄉的腳步越近,理想也就漸行漸遠。魯迅的“我”回到魯鎮,愈發感受到回憶與現實矛盾的尖銳,逐漸從回鄉前的期待中剝離出來。面對鄉民的愚昧、發小的被“教化”、童年記憶的無法追尋、知識分子失語的窘境等,迫使“我”做出逃離的選擇。但重新審視這種逃離,需要我們思考兩個問題,其一,逃離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我”的離去不僅有找不到慰藉的彷徨,還應有一種改造的渴望。當“我”發現心底的故鄉終成一片廢園,那么內心注定是孤獨失落的,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但當“我”回到城市中,仍舊是沒有解藥,又回到之前的困境。如此看來,這樣的“逃離”沒有任何意義,跌跌撞撞又回到了原點。但此背后隱藏“我”更堅決的選擇,即孤獨的戰斗。“我”清醒地意識到,只有打破這個舊時代,才會立新。其二,“逃離”后又會怎樣?“我”逃離的結果面臨的是娜拉出走后的窘境,還是孤獨而韌性地反抗?答案很明顯,魯迅選擇了孤獨而韌性地反抗。
《中國在梁莊》結尾處“再見,媽媽!再見,故鄉!”的宣告,標志著自己也踏入20世紀20年代魯迅先生所總結的知識分子返鄉“離去-歸來-再離去”相似的命運窘境。《梁莊》中自己的童年經驗與社會存在嚴重的落差,梁鴻便在這種鏡像之間徘徊、糾結,最終也選擇離去。但重新審視這種逃離,需要我們思考與魯迅之“我”兩個同樣的問題,其一,逃離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梁鴻的離去不僅有童年記憶無法追尋的苦痛和現實鄉村嚴重異變的悲痛原因,還有一種高層次的擔憂。梁莊已是一個失去活力和精神荒蕪的廢園,那么現代化轉型失敗的梁莊該何去何從?未來的中國鄉村又該何去何從?為梁莊立傳的梁鴻找不到答案,只能以訣別的背影,給世人以提出問題。讀者讀后可能會大驚失色,產生出在新時期怎么會有這樣的村莊的驚惑。其二,“逃離”后又會怎樣?相比魯迅筆下的逃離,梁鴻的逃離結果沒有那么復雜,首先作者“逃”有所居,離開環境污染、人事渙散、面目全非的梁莊,他可以享受現代都市的文明。其次,作者敢不敢回去?能不能回去?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作者就是以“逃離”為目標,揮一揮衣袖,不愿帶走一片云彩。
四、鄉村書寫的精神內涵
正如夏志清先生所說:“魯迅的小說提出一個問題:假使喪權辱國的責任,要由士大夫和知識分子承擔的話,生活在渾噩和迷信的無知老百姓,其實也難辭其咎。”[2]魯迅的鄉土書寫迥異于沈從文鄉村理想人性的安放,他致力于鄉土底層人物悲慘命運的書寫。在“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模式中,第一階段的離鄉,懷揣著夢想的“我”掙脫了封建傳統的牢籠,夢想著來到城市就會實現夢寐以求的民主、自由,可事實卻是城市的文明早已變異,“我”陷入新的文化困境,同時被城市排斥,成為一位邊緣的流浪者。第二階段的歸鄉,包含著對鄉村文明清醒的認知,感受到封建傳統對鄉民的精神控制。第三階段的離鄉,是夢破碎后的毅然反抗,“我”從故鄉的再次出走并不是逃避,而是以一個孤獨者的姿態繼續戰斗。
《中國在梁莊》與其說是作者寫自己在梁莊的歡樂與痛苦,不如說是通過梁莊反思中國農村的現狀、未來的出路。它既包含著知識分子一種典型的傳統鄉愁,又有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一種“愛之深,恨之切”的現代文化審視與批判。鄉村精神的空虛、鄉村在現代化過程中的困境都是梁鴻留下的思考。相比魯迅筆下的戰斗性,我們更多體會的是梁鴻離鄉的無奈,這種無奈并不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妥協,而是一種勇于上諫的努力。
從魯鎮到梁莊都是故鄉書寫的典型文本,呈現出鄉村形態的“常”與“變”,引發了對現代化進程中鄉村所面臨的精神危機與普遍問題的反思。本文通過魯鎮與梁莊的比較,在“變”與“不變”之間,以期喚起人們對鄉土問題的關注和實現創造性轉變的探索。
參考文獻:
[1]梁鴻.中國在梁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劉紹銘,等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465-466.
作者簡介:何亭龍,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