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敦煌發現的第一處與江南有關的地方,是個繪滿“江南山水”的奇妙洞窟——開鑿于初唐時期的莫高窟323窟。這個洞窟當中有8幅舉世聞名的佛教史跡畫(描繪佛教傳播過程中的高僧大德或者是圣跡傳說的壁畫),而其中3幅講述的都是神奇的“江南故事”。
江南故事一:“康僧會”江南傳佛法
洞窟北壁的東側,繪制的是名僧“康僧會”江南傳佛法的故事。“康僧會”這個稱呼當中,康代表著他的國家:康居國;僧代表著他的身份:佛教僧人;會,才是他的名字。跟隨畫中那一葉扁舟,我仿佛也回到了1800多年前的江南。
那是東吳赤烏十年,大帝孫權統治著江南,這里“初染佛法,風化未全”。 康僧會乘一葉扁舟,行進于江南的清麗山水之中,重巒疊巘,孤帆遠影,頗有詩意。舟行前方便是東吳都城建鄴,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在建鄴城中,康僧會“營立茅茨,設像行道”,引起了一些官員的注意。他們將這一“胡人講佛”的事件報告了孫權,孫權說:“昔漢明帝夢神號稱為佛。彼之所事豈非其遺風耶。”于是欣然召見了康僧會。
孫權問康僧會,佛法有何靈驗之處。康僧會便向孫權講述了佛舍利的神奇莫測,以及當年阿育王修八萬四千佛塔供養舍利的故事。于是孫權請康僧會為其求舍利,“若能得舍利當為造塔。如其虛妄國有常刑。”在經過了21天的祈禱和跪拜之后,佛舍利終于出現。孫權來到康僧會求舍利的大帳之外,看見了銅瓶當中發出了五色光彩。孫權讓人用鐵錘錘擊舍利,但鐵錘和鐵砧都已經凹陷而舍利子未損分毫。于是,孫權龍心大悅,下旨為康僧會在建鄴修建了江南的第一座佛寺——建初寺,并建阿育王塔供奉舍利。而佛教也就此開始在江南地區得到了大力弘揚和廣泛傳播。建初寺中的康僧會,潛心佛學,所著經文皆“辭趣雅便、義旨微密”,為世所重。
多年之后,孫權的孫子孫皓即皇帝位,想要滅佛毀寺。他曾在宮中后花園掘得佛像,竟然將佛像放入茅廁,以污穢之物澆灌。此事之后,他立刻全身紅腫,下身劇痛,遍尋良醫,無法痊愈。于是他恭請康僧會入宮,請教緣由。康僧會向他講述佛法當中的“因果報應”。孫皓拜服受戒,他所患的疾病隨之痊愈。在此之后,孫皓將康僧會所修的建初寺又大加修繕,并且在皇親國戚當中宣揚佛法,佛教在江南的地位因此得以鞏固和發展。東吳天紀四年四月,孫皓降晉,東吳滅國,同年九月,康僧會于建初寺中無疾而終。
江南第一寺的前世今生
當看到壁畫中出現的江南第一寺“建初寺”的時候,我內心頗有一些波瀾。因為去南京旅行的時候,我曾偶然走進過這座涅槃重生的寺廟,規模不大,白墻藍匾,很有幾分清泠出塵之感,仿佛就是323窟壁畫中的樣子。大雄寶殿中掛有“赤烏靈梵”的匾額,彰顯著它不凡的出生和悠久的歷史。
但在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這座寺廟竟然出現在千萬里之外的莫高窟當中,更不知道這座寺廟經歷過怎么樣的生死輪回。作為繼洛陽白馬寺之后,中國所建的第二座佛寺,建初寺是江南所有寺廟之祖,今天江南地區不少歷史悠久的古寺,都將其歷史“上溯”至東吳赤烏年間,比如上海歷史最悠久的的龍華寺、浙江最古老的金粟寺,顯然都是希望拉近與“江南第一寺”的距離。
史料中記載,建初寺在晉代“蘇峻之亂”當中,被付之一炬。但之后不久便被原址重建。直至隋代,建初寺之名一直頻繁出現在各類文獻之中,未曾更改。而之后更名為長慶、保寧等名。也有說法認為,明代著名的大報恩寺,也是在建初寺的舊址之上建立起來的。
雖然專家們對于江南第一寺的傳承和舊址莫衷一是,但幸運的是,在2014年,這座一度湮沒于塵埃之中的江南第一寺,在金陵大報恩寺三藏殿遺址上,得以重建。我想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建初寺建筑與寺名如何更替,但這片江南寺院的濫觴之地,一直都是佛法的中心道場,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江南故事二:吳淞江口石佛浮江
洞窟南壁的西側,繪制的是“吳淞江口石佛浮江”的故事。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愈加興奮了,因為我知道吳淞江就發源于蘇州的太湖,流經了我常住的甪直古鎮,在流入上海后,被稱為蘇州河。于是我又隨著那河道的無盡蜿蜒,來到了西晉建興元年,也就是公元313年的江南。
那時候的吳淞江還沒有被黃浦江奪去河道,它是長江入海之前的最后一條支流。吳淞江近海處的那片區域,那時被稱作“滬瀆”,隸屬吳郡吳縣,卻也是歷史上最早的上海。上海的簡稱“滬”,就是來源于此。
滬瀆地區的漁民在打魚時,發現有兩尊石像漂浮海面,他們以為是海神,于是請來了巫師作法,但海上卻風浪大起。漁民們紛紛驚駭而逃。之后,道教信徒們來到這里,他們認為這既然不是海神,那肯定就是道教“天師”像。于是設壇作法,迎接“天師”。但風浪并未平歇。很顯然,道教徒們也認錯人了。
后來,吳郡吳縣的佛教徒朱膺聽說了此事,他覺得海上的石像很有可能就是佛像。于是他和一些僧侶、佛教徒一起齋戒沐浴之后,來到吳淞江口,對著石像唱贊歌。海上頓時風平浪靜,兩尊石像浮江而至。石像背后都刻有名字,一名“惟衛”,一名“迦葉”,代表的都是過去七佛當中的古佛(佛經記載我們所在的娑婆世界,過去曾有包括釋迦牟尼佛在內的七位佛陀先后在此普度眾生)。朱膺等人立于船頭,簇擁著佛像駛向了吳郡的通玄寺。岸邊有不少村民騎牛趕來,扶老攜幼,手持花朵,一派江南水鄉的自然天真。
從通玄寺到開元寺
兩佛像被送入的吳郡“通玄寺”,正是今天的蘇州開元寺。它位于蘇州古城的東大街,隱于一處居民小區當中。寺廟殘損,剩下一座珍貴的無梁殿,是全國重點文保。我曾經多次到這里探訪,無梁殿結構精巧,宏偉莊嚴,雕刻細膩。但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這座大殿跟千萬里之外的敦煌莫高窟能產生什么關聯,也從未在那里見過那兩尊神秘的石佛,想來早已不知所蹤了吧。
在史料當中,通玄寺與開元寺的傳承有序,記載清晰。通玄寺始建于東吳赤烏年間;隋滅陳朝之后,通玄寺被廢為平地;唐貞觀二年(628)僧慧頵重建通玄寺,并建有“二尊殿”供奉“惟衛”“迦葉”二尊者;武后延載年間,曾遣使送珊瑚鏡一面、缽一副到寺中供養,并改通玄寺為“重云寺”。從此以后,這座寺廟再未恢復“通玄寺”舊名。而莫高窟323窟的壁畫榜題中有“迎送向通玄寺供養,迄至于今”,相關專家學者正是依靠這一榜題,和“通玄寺”這一稱呼的最后出現時間,并結合其他的參考資料,推斷323窟建造于初唐時期。玄宗開元二十六年(738),通玄寺被改名為“開元寺”,并立唐玄宗圣像。武宗會昌滅佛,開元寺因有玄宗圣像而免禍;唐末開元寺毀于戰火;五代后唐同光三年(925),吳越錢氏在“盤門內”重建開元寺,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殘寺無梁殿。
而史料中顯示,這一故事還有續集:在佛像迎入通玄寺7年之后,滬瀆地區的漁民又在附近的沙灘上發現了一個石缽。這只缽非常奇怪,只要其中盛放了葷腥,就會“有佛像見于外”。漁民們馬上聯想到了浮海而來的石佛,于是也將其送去了吳郡通玄寺。唐代詩人皮日休在擔任蘇州刺史幕僚的時候,曾去看過石佛和石缽,“遂觀而為之詠”,留下《開元寺佛缽詩》寄給了隱居甪直古鎮的好友陸龜蒙,詩云:“帝青石作綠冰姿,曾得金人手自持。拘律樹邊齋散后,提羅花下洗來時。乳麋味斷中天覺,麥香消大劫知。從此共君新頂戴,斜風應不等閑吹。”
看著這幅壁畫,我愈發感覺到敦煌并不是那么高冷與遙不可及,早在1300多年之前,它已經將我們生活的城市和我們先輩的身影,都繪在了莫高窟的崖壁之上。
江南故事三:揚都金像出渚
位于“吳淞江口石佛浮江”東側的第三幅壁畫,講述的是“東晉揚都金像出渚”故事。這里的揚都指的就是當時的東晉國都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壁畫上河道縱橫,舟楫往來,一派江南水鄉的煙水之境。
當時的丹陽地方官高悝在張侯橋下獲得了一尊金像。高悝想將金像運到建康獻給皇帝。當他載著佛像走到長干巷口的時候,拉車的牛無論如何鞭打,都拒絕前行,高悝覺得這應該是某種神諭,因此就將金像供奉在附近的“長干寺”當中。而多年之后,又有臨安漁民在海邊發現了蓮花金座,有合浦縣采珠人在海底發現金像背光,這兩件寶物都和長干寺的金像完全契合。
故事中所說的長干寺,也就是今天南京大報恩寺的前身。2008年文物部門在這里找到了長干寺地宮,并出土了震驚世界的七寶阿育王塔和佛頂骨舍利。我在南京旅行的時候曾專程前去參觀,寶塔巍巍,遺址滄桑,但同樣不知道它和莫高窟的淵源。它們都是我人生的伏筆,等待著今天的恍然大悟。
相比于前面兩個故事,第三幅畫更為傳神地展示了江南水鄉的風貌,而且搖櫓、拉纖等江南多見的生活情景,也描繪得栩栩如生。但非常可惜的是,這幅壁畫正中迎接金像的那艘寶船,卻在1924年被美國人華爾納用化學手段粗暴盜走,今天懸掛在哈佛大學塞克勒博物館之中,也給323窟的南壁上留下了一塊永遠無法痊愈的傷痕。
美國人華爾納將“江南”帶去了大洋彼岸,卻又是誰把“江南”帶到這大漠深處的呢?他與敦煌和江南,又發生過怎么樣的故事呢?我一定會翻遍典籍,將他找尋出來。我想在千年之前,洞窟落成之時,雖然窟外飛沙走石、滴水成冰,他一定曾癡癡地站在這壁畫前,回想著久遠的往事,眺望著遙遠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