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曉歡 何靜




中國自古就有“事死如事生”的觀念,對陰宅(墓葬建筑)營建和裝飾自是尤為用心。明清時期,川渝地區地上仿木結構的石質墓葬建筑流行開來,這些被統稱為墓碑建筑,即是立在土冢前,刻有墓主信息的建筑部分,由最初的銘旌發展為仿制陽宅進行“微縮”和“置換”的石質建筑。墓碑建筑遵從營造的法式又別出機杼,憑家境程度、墓主的喜愛、匠師的水準,加以圖像與文字裝飾擴充為繁復的柱間結構。本文主要討論碑檐之下臺基之上的開間部分組成的門戶空間,在此便賦予它既為“有”亦創“無”的功能。如何通過匠師之手從形制、構件及布局打造可“居”的陰宅建筑,又有何等級秩序的問題值得一探。通過對川渝地區清代墓葬建筑門戶的研究,試圖解決這一地區流行的地上仿木結構石質墓碑建筑門戶如何“營”“賞”的微觀家園,又是怎樣傳遞出“家”的意念等一系列問題。
層臺累榭,錯落有致的營建
墓碑建筑形制是在一定法度與建筑組件相互作用下的架構,既體現了一定的規格,又富于變化。大門設在碑檐下的柱間,最外以立柱為界,內為碑板,形成一定的進深空間,各開間內碑板對應一位墓主人信息。形制總體分為單間式與多間式。單間式以升官碑和神主碑為主,獨立的一間。多間式以桃園碑和拱形碑為主,合葬墓中長輩或男性居中,或位于左開間,也有將兩個或多個開間合并居中形成齊平的結構,部分稍間模仿八字影壁打造內凹式空間,總體上模仿陽宅的布局空間觀念。
在陽宅中,由于祖宗牌位及堂屋設在正房的中間,所以正房在全宅中所處的地位最高,正房的開間、進深和高度等方面在尺度上都大于其他房間。正房的開間一般為三間,中間一間為祖堂,東側的次間往往住祖父母,西側的次間住父母,而且老房子正房左邊(東邊)的次間、稍間比右邊(西邊)的略大,在多間式墓碑建筑中,將這種三維的空間關系體現在相對平面的二維關系中,以錯落有致的營建區分主次尊卑關系,由中間向兩側排布,不同開間對應的墓主也有所不同。
首先,無論是單間式還是多間式,都保留了門戶的特征所在,碑板與立柱之間有意打造的空間關系,代表了可進出之意;空間內“人”的存在,代表了進出之人;有內有外有人昭示門戶。其次,匾額、門罩臺階等象征性構件也點明其門戶之意。
瓜剖棋布,雕欄玉砌的構件
中國傳統復雜的木構建筑有著豐富的構件系統,通過置換后的墓碑保留了建筑正面明顯可見、具有強烈意蘊內涵的構件,仿制其布局位置及形狀特征讓人將其聯想起來。
居于門戶頂端碑檐之下為額枋,有一間一枋或多間一枋,規格以矩形長條式為主,個別額枋兼具匾額功用。匾額,門戶中常見的為橫匾,字體以楷書居多,突出莊重嚴肅之感。隨著人們對“美”的追求,在造型上出現了書卷匾、扇形匾、荷葉匾等,產生的裝飾構件也隨之增加,出現了動物、人物及二者結合的“抬匾”。匾額書寫的內容主要表現了“安”與“永”的訴求。“安”是安居于此,靈魂安息與冥地長眠;“永”是望墓主流芳千古,表達出美好祈愿。亦有“住宅”之名及方位朝向之意,昭示此處為風水優良的佳城吉地。常與匾額組合出現的是柱聯,是后代對先輩思念的情感宣泄的“挽詞”,也是對先人保佑家族后輩熠熠生輝的愿望,行文對仗、平仄及書法雖不如文人講究,但也具有嚴格的程式,更顯地氣的獨特韻律。中國傳統的匾聯文化中,撰文、書丹、匠師的完美配合方能呈現精美之作,這也強調了文人與工匠的配合,展示了文人的藝術精神與匠人的工藝修養。“有覺其楹”(《詩經》)。立柱,立于門戶兩側,可分為內柱與檐柱兩種形制,作為墓碑建筑的支撐以及視覺的重心,也彰顯著門第層次,個別延伸至外修砌檐柱從而打造出廊廡空間,外立柱為工匠展示雕刻技藝的一大區域,以雕刻圖案或柱聯兩種形式為主,深浮雕或圓雕圍繞著柱體雕刻環繞式圖案。大戶人家檐柱上出現的滾龍抱柱圖案,巧奪天工,彰顯著墓主人高門大戶的氣勢,常見的構圖形式為豎構圖分段式。
墓碑門戶其他構件包括:碑板,位于門戶內部空間,文字主要為墓主人信息、籍貫、生前事跡及家譜。階梯,位于門戶空間底部,或以欄板相替,跨越門里是故人,門外即是新知。門扇,分為封閉式與開放式,以隔扇門為主,通過雕刻門扇圖案暗示門戶空間,裝飾內容以隔扇門中的幾何紋樣為主,閉門戶。門扇亦有鎮宅護院,分隔外部空間之意。門罩,在墓門上起到裝飾作用的同時,也具有掩藏私密空間的功能,形制可分為雀替式、門套式、封閉式。還有一些裝飾性構件如門簪、門枕、抱谷、門獅、影壁等。考察發現四川地區墓葬建筑形制更為復雜、龐大,門戶打造也相對繁復,仿木構建筑形式更為明顯,中部掏空呈現進深空間的案例較多,而重慶地區門戶趨于平面,僅使用碑板、立柱、門罩組合。
額,聯承之板,展人間百態;柱,棟隆之材,比高門大戶;扇,陰陽之隔,保鎮宅護院;聯,警示之語,告謹言慎行;罩,遮蔽之件,掩私隱密室;碑,交流之物,昭千秋萬代;階,跨越之道,喻靈魂互通。
門戶空間是為死者提供遮蔽風雨之港灣,裝飾圖案也承載了鎮宅護院、辟邪祈福的心愿,這些圖案便成了象征吉祥寓意的符號。同時通過繁密的裝飾內容,凸顯出大戶人家的氣勢。結合劉顯俊在《川東、北地區清代墓碑建筑門罩雕刻裝飾初探》一文中將清代墓碑門罩中的裝飾內容與題材分類法,可將門戶空間裝飾圖像分為吉草瑞獸、幾何紋樣、人物故事等。
中國民間傳統裝飾圖像大多以諧音及象征、珍禽瑞獸、傳說故事為主。吉草瑞獸常出現在立柱、門罩、匾額處。幾何紋樣主要為疏密布局關系,起裝飾作用的輔助圖案,常見的有萬字紋、卷云紋等。
人物故事是門戶中最常見的裝飾題材,可分為三部分:一是有關修道成仙、長壽、吉祥等寓意的,例如八仙、騎鶴、觀棋等。二是以人為主的歷史故事、戲曲人物、民間風俗等題材,包含了“忠孝仁義禮智信”等觀念,主要布局位于立柱,縱向分布,構圖采用通聯式或分段式,具有一定的教化意義。三是人物肖像及“現世之家”的日常生活圖。個別將墓主人正面肖像呈現于明間碑板處,稱其為“神位”,象征著墓主不可見的靈魂;兩側的侍者或致敬者和肖像前的石榻組合,構造一個特殊的祭拜空間。鄭巖在《墓主畫像研究》中指出:要從喪葬禮儀的角度來理解這種“肖像”的風格特征與禮儀功能。裝飾也有將木建筑中的樓閣、門窗、燈籠、掛件等建筑裝飾構件與人物相結合,打造出生前空間。這類構圖無定式,呈現出多視角多空間組合。不同的屋檐樣式與結構清晰可見。空間場景中的人物形象和從不同視角、不同空間將當時的民居建筑、家居布局與服飾裝飾全面展現的樣貌一起,構成了一個區域的人文景觀。
墓葬建筑中的圖像內容已成為獨特的藝術形式,形成了獨有的“裝飾庫”,在中國傳統的吉祥圖案中衍生出更多生活化場景,為了解墓主提供更為直觀的視覺體現,產生了不同于陽宅的觀念意向。
“宅以門戶為冠帶。”各家盡力彰顯自家的“實力”與志趣,代表的是家的“臉面”。作為欣賞空間的重點,雕刻技藝自當以華麗工巧。雕刻手法有平面線雕、淺浮雕、高浮雕、圓雕、透雕、鏤空雕等,根據構件結構循石而造,通過“密”的裝飾手法,烘托出“鬧”的氛圍感。繁密精細的裝飾圖像展示的是心之所想與富貴顯榮;高超的雕刻技藝傳遞的是神工意匠與當下的審美;堅硬的石材象征著家族時光的永存。
虛實相生,薪火相傳的萬古佳城
門戶為何能在歷史長河中占據如此重要的地位,使得陰宅建筑也對它競相模仿?“樂羊死,葬于靈壽,其后子孫因家焉。”(《史記·樂毅列傳》)人們不論是處于哪種時空狀態都渴求居有定所、芝蘭繞膝,盡管居于黃泉之下,也渴求家族繁榮昌盛的盛況展示于墓碑建筑中。門戶又是怎么體現著家族的呢?
門,它兼容著兩面性,既“實”又“虛”的象征意義塑造了“陰宅之家”。與墓葬建筑其他構件不同的是:門戶空間的裝飾除了“圖必有意,意必吉祥”,更有暗示虛擬空間之意。盡管是陰宅建筑,也刻意仿制居所空間,包括雕刻仿隔扇門樣式,這種雕刻裝飾與墓碑建筑融合在一起似乎在告知眾人:門的背后是一個需要庇護的重要空間,盡管它并不真實存在。
旺蒼縣杜茂元墓次間便體現了這一手法,格心采用方格紋樣式,裙板是一幅竹、鶴與人物的組合畫。在靠近墓碑左側墻的下半部分,雕刻了一棟飛檐的屋宇,正面雙扇門之間有一位婦人,半掩著門探出個腦袋,門枋上刻有“千秋永芳”,與宋墓中流行的“婦人啟門”圖像圖式結構十分相似。而在該墓的右側同樣位置,也有一幅類似的圖像,一男子腳踩門檻、赤膊按膝的姿態。宿白論及白沙宋墓半啟門圖時說:“按此種裝飾就其所處位置觀察,疑其取意在于表示假門之后尚有庭院或房屋、廳堂, 亦即表示墓室至此并未到盡頭之意。”跨越了歷史的圖式,在民間不斷地發生變化,或許早已流失了最初的內涵,但作為圖像最初畫面形式分析的意義依然存在。
各種以雕刻暗示其另一處不可見空間的初衷,不過是為展現有“人”的存在,門戶的意義建立在有人的基礎之上,為其遮蔽阻擋外部空間,安居于此。數個血親的人相連便構成了家族。
墓碑上的文字內容可追溯死者家族歷史,刻有的籍貫正是百年后親人尋根的線索。回顧墓主人世間的經歷,記錄死者人生的修行及對后輩的諄諄教誨,承載著祖輩的期盼;后人則熟記先輩的囑托與家族長治久安的“秘訣”,并把對先輩的歌頌訴諸其中,體現了后輩對其品德的頌揚與傳承。家譜是川渝地區墓碑碑板中常見的文字內容,將本家族的人名按“輩分”記錄,從歷代先祖到墓主人至孝賢子孫,展示家族的子嗣綿延與社會活動。
從單間式到多間式,墓葬形制的壯大也是為容納更多的家族成員,家與聚的傳統觀念根植于人們心中,間、廂、院、聚落,不斷擴大的門戶空間,其中包含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禮、義、仁、智、孝,夫妻合葬、父子合葬、爺孫合葬。古人耗大量財力不惜僭越古時官方規定,修建大形制大規格的墓碑建筑,將各門戶空間視為家族的長眠之所,也為長者享膝下承歡之福。秉持著生居于一方、死葬于一處的家庭觀念。
不管是象征著墓主人的人物肖像還是仿隔扇門的建筑雕刻,抑或是“婦人啟門”的圖像內容,其中都暗示存在著人的空間,這個空間也不是僅限于個人,而是昭示著家族的千秋萬代,
結 語
古代生與死、陰與陽的觀念在現代社會中蒙上了封建迷信的薄紗,古人對“家族”觀念的信仰是我們現今難以感知的,集建筑空間、傳統圖像、制作技藝、展示方式、意識形態于一身的墓碑門戶也許警示著我們對家庭觀念的認知。中國傳統建筑的門的形式內容,承載了深厚的歷史與文化,是建筑的功能、屬性以及等級地位的象征,而墓碑門戶通過開間仿制著陽宅布局,盡力雕刻門戶的構件,將家族故事與美好祝愿裝飾其中,展示家族的千秋萬代與興旺發達,亦是屋內有人候、門外有人歸的標記,正如“兩處春光同日盡,居人思客客思家”(白居易《望驛臺》)。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清代四川地區民間墓葬建筑藝術考察與研究”(19FYSB045)、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巴蜀地區明清石構建筑實測和口述文獻數據庫建設與研究”(19YJA760042)、重慶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川渝地區清代女性墓葬建筑裝飾藝術研究”(CYS2126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