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 肖文翔
【摘要】本文對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辨析,借助了朱迪斯·巴特勒提出的身份自我認同理論,闡釋黑色電影中女性形象是如何被戲劇情節建構出來的,并與同時代其他女性形象作橫向比較,發現黑色電影中的女性形象影射了二戰后對資產階級家庭婚姻的反思,推斷出黑色電影中的女性形象不僅僅是黑色電影的反類型關鍵要素,同時也為后來的新黑色電影具有啟示性作用。
【關鍵詞】經典黑色電影;女性形象;文化建構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6-0080-03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高校社科類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9C0546)階段性成果,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洛杉磯黑色電影研究(1920——1950)”(項目編號:XSP20YBC028)。
黑色電影(film noir)是一個充滿著張力的概念,現今類型學觀點看,黑色電影在經典好萊塢中算是一場“反類型”電影現象,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甚至成為一種“超類型”的存在。黑色電影在不同場域中交叉產生,帶著其他類型的共同特點,同時影響著其他類型以及子類型的發展創造。作為黑色電影重要組成元素之一,蛇蝎美女秉承了“反叛”氣質。本文通過對蛇蝎美女身體進行分析,尋找蛇蝎美女形象在歷史流中的文化內涵,明晰地意識到蛇蝎美女并不是一個他者形象,主體意識得到了覺醒。
一、身份偽裝
首先要了解到,女性在傳統意義上,作為“統一主體”即男性給予女性完整的主體性,她們長期處在“這樣一個由性別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在這個世界當中)看的快感分裂為主動/男性和被動/女性,起決定作用的男人眼光把他的幻想投射到照此風格化的女人形體上……女人作為影像只是為了男人(觀看的主動控制者)的視線和享受而展示的。”借波伏娃的話說“她在男人面前主要是作為性存在的……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是他者。”男性將性別光譜折斷,女性被圈束在“女性”一端,被當作男性的附屬品存在。
為了維系這種關系,同時滿足一種視覺快感,電影常常利用認同和視淫這兩種心理機制保證系統正常運行。認同,主體對客體的某種相似性認知。《女友禮拜五》巧妙地實行了“男女對置”,成功塑造了一位異性氣質的女性角色,默認事業上的成功歸結為不屬于原本身體的特質,同時闡明不論事業上如何成功都無法逃離情感上的羈絆,這實際上是完成了對男性身份認同,承認事業上的成功是屬于男性的潛規則。
視淫,通過放大女性情感特質和欲望體驗,以此滿足男性“偷窺”欲望。比如《血紅街道》中凱蒂的兩套睡衣,一邊是表面繡花樣式的蓬蓬裙,另一邊是簡約寬條紋的簡單版型,暗示人物在兩種狀態的來回切換;《上海小姐》中的艾爾莎就做到了鏤空面紗搭配男式西裝,而后的修身黑色連體長裙,細看之下胸也配有繁瑣繡花,再度指明蛇蝎美人融合了兩種風格的美。通過傳統意義上的女性氣質吸引男性,在男性社會中游戲,而男性氣質給予蛇蝎美女英勇、果敢的精明性格,對傳統社會進行大肆破壞。蛇蝎美女靈活地運用自身的兩把武器,在男性面前進行身份表演,以求獲得欲望達成。
蛇蝎美人與她們并不相同,她們主動嘗試并分裂掉“傳統意義上,被男性賦予的主體”,也就是說,自我將性別光譜折斷,但過去失去的另一端,卻被蛇蝎美人藏了起來,從而產生了性別身份游移,為自由切換男/女身份氣質提供可能,成為朱麗亞·克里斯多娃口中的“新女性”,“她們不只是簡單地反對父權的象征秩序,而是努力使自己的語言、思維、行為能夠游戲于象征秩序之中,即在父性領域和母性之間自由活動,兼備陰性與陽性,從而徹底打破男女二元對立架構。”也就是佩戴上了所謂的“性面具”,即主體性的分裂,女性游走在兩性氣質之間,暗知男性社會規則并偽造了通行證。性面具主要表現為兩種人格特質:日神阿波羅,象征著理性、孤獨、崇高;酒神狄俄尼索斯象征著狂野、自然、神秘。
從蛇蝎美人的造型外表窺見一二:身體輪廓、圖案材質。從身體輪廓上看,曲線“S”形身材是女性身材傳統審美,被視為女性陰柔的表現,甚至除了連衣長裙勾勒出婀娜的身體曲線外,連波浪狀的頭發也呈現著致命性的吸引力。《日落大道》中諾瑪身著一襲黑色拖地長裙,從樓梯上款款走下,周圍的記者安靜地看著這位優雅過氣的默片女星,重現昔日古典風韻輝煌;在蛇蝎美女的造型當中,直線“Y”形身材則參考了男性著裝結構,呈現出區別于S形,窄小的肩部,寬闊的臀部的視覺效果,利用常見的裘皮大衣或是男式風衣,夸張自身肩部的比例,形成上寬下窄的典型男性倒三角形身材。最典型當屬《雙重賠償》中的菲麗斯來到納夫的公寓,男士大衣將她的肩膀挺立起來,腰帶束出細腰,男性完美身型呈現了出來,整體上看擁有完全不輸納夫這個真正男人的氣質,甚至過之。
從圖案材質上看,蛇蝎美女的衣櫥可以說是男女氣質的混搭,她們的衣服多有機圖形,以動植物為原型的復雜刺繡,在材質的選擇上也多是動物皮毛,熟悉的裘皮大衣就是蛇蝎美人的首選,當然有時候還會有羽毛、豹紋等飾品。《馬耳他之鷹》里面貴婦人布里奇頭戴布滿黑色花卉圖案的頭巾和經典的裘皮大衣首次出現在偵探事務里,所有種種選擇均體現出古典女性審美;而另一種風格更摩登、簡潔,選擇無機的幾何圖形,飾品上質地更加硬、平滑外加反光特性。《夜長夢多》薇薇安相比起古典美這樣的裝扮更多的是一種現代性審美,細小方格的西裝外套和黑色的貝雷帽襯出不落于馬洛的干練。所以相比對以往女性乖巧、順從的主流話語不同,蛇蝎美女的氣質更加成熟高貴,這是緣于蛇蝎美人自帶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男性/女性、傳統/現代、自然/機械在其身上和諧共處。
需要注意的是,并不是說蛇蝎美人的裝束是非此即彼的,兩種時尚的混搭在她們身上具有一種和諧的“美”,比如《血紅街道》中凱蒂融合了兩種風格的美。
二、身份表演
朱迪斯·巴特勒提出“身份表演”概念,一切身份都是表演,主體以社會規范為基準的話語體系的產物,其中“規范之所以成為規范,是因為它在社會生活中通過身體的日常社會性儀式得以實現、重新理想化并重新確立”,也就是說只有符合社會規范的行為才可以出現在社會現實當中,而不被社會所允許的行為就沒有出現基礎,無法被識別存在。
而蛇蝎美女想要在男性社會規則中獲利,首先就要遵循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蛇蝎美人深諳此理,故此她們特意向男性視角展現自己的身體,因為她們知道自己身體對男性來說充滿著巨大的誘惑力。《雙重賠償》納夫初登別墅,菲麗斯剛剛做完日光浴,只裹著一條浴巾走下樓梯,鏡頭模擬沃爾特的視角先是菲麗斯的雙足,以及腳踝上的腳鏈,然后是身體,再是臉部。菲麗斯并沒有選擇更衣待客而是就這身和沃爾特說起了悄悄話。
在男性色情的目光下,按照傳統主體來進行表演,展現女性柔媚的行為來幫助她達成目的。在表演過程中,“女性不只是被審視的對象,同時,她也是一個(自我的)審視者……在男人眼中的表現,決定了她的人生能夠有多成功。”因此,女性對異性的目光的敏感性促使她不斷調整自身的行為,在男性面前塑造完美形象。菲麗斯暗示著浴巾下的裸體,縱容著沃爾特對她的挑逗,她將這種性引誘當作控制男性的工具。蛇蝎美女隱藏自己的主體意識,身體又充滿表演性,這使得蛇蝎美女自身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神秘性、模糊感。
從男性視角觀看這樣一位神秘女士,男性會不自覺對她身體和氣質產生向往,開始迷戀甚至崇拜這位女性,這源于人天生對隱秘之物有窺探的欲望。但當男性意識到隱秘的簾幕后面躲藏著威脅時,最開始是男性發現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進而導致意志力的喪失乃至自我主體性消失——男性便會克制自己的目光投射向蛇蝎美女,“拒絕觀看”這個威脅性的存在,但是強忍著巨大的觀看欲望,而男性注意力卻始終都在威脅源頭,在男性一端產生了欲望焦慮。男性社會規范覺察到某些行為違背了社會的集體意識,嘗試恢復并維持蛇蝎美人破壞的秩序,所以從電影來看蛇蝎美人的下場都并不美好。《馬耳他之鷹》里,布里奇成為“走近監獄的女人”,《漩渦之外》凱西和杰夫一起死了。
因此,在美國經典黑色電影中常常形成這樣一條敘事鏈條,男性被蛇蝎美人誘惑,依她的意識行動——男性開始覺察到危險,對她的要求拒絕——蛇蝎美女最終面臨死亡或者審判,而被誘惑男性一樣面臨審判并死亡,或是失去人生意義地活著。
從某種意義上,可以將黑色電影理解為女性策略性地對抗社會,終被抹消的敘事語言,影像似乎在告誡社會規范不容侵犯,并繼續維護著原有的世界邏輯秩序。
三、反叛之由
早期影像中已有獨立女性形象的出現,如《亂世佳人》中的斯嘉麗佇立在日光中形成的一道剪影,堅信“明天又是另一天”;《女友禮拜五》的希爾蒂在滿是男記者的世界中拼搏出自己的天地,諸如還有《亞當的肋骨》和《紳士愛美人》等,這些早期女性雖有獨立性的萌芽,但還不能獨立地主導情節發展仍然遵循原有社會固有的規則。擁有獨立意識,卻依然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能夠背離傳統家庭、社會道德,又因種種現實原因被迫回歸,從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這部分女性獨立意識只是屬于萌芽階段。而蛇蝎美女可說是這些形象的進一步發展:更徹底的獨立性、更加淡漠的家庭意識以及變化莫測的性別氣質。
那為什么蛇蝎美女不愿意向家庭、向傳統秩序屈服呢?從敘事象征映照到社會現實情形可以分析出,蛇蝎美女選擇抗爭的諸多深層次原因。
1.現實社會的打壓。蛇蝎美人對家庭生活的不滿正是二戰后女性的集體潛意識情緒的發泄。究其因果,要追溯到20世紀初,美國第一次女性運動浪潮,這是女性第一次公開要求提高自己的政治權力,要求同男性一樣擁有選舉權,雖然這次實現了政治上的平等,名義上的平等。美國的女性就業率較以往并沒有多大的變化。但直到二戰,男性上了戰場,國家鼓勵婦女走出家庭外出工作,以滿足國內勞動力緊缺的問題,并稱婦女工作是愛國的行為。可在戰后,男性從戰場上回歸,發現女性占據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一下子曾經的家庭婦女變成了同自己競爭的對象,同時工作上實現的經濟獨立讓女性嘗到了甜頭,相信自己不依靠男性也可以生活。而這種想法對男性來說是危險的,社會環境的變化使得男性產生了身份上的焦慮,為了解決士兵回歸的問題,國家強行將女性遣返回家庭。《小夜班》中艾德從戰場回家,發現妻子歌迪找到了工作,還和同事發展出戀情,男性應該如何面對失去的生活。
2.家庭婚姻的空虛。大部分黑色電影當中蛇蝎美人都是年輕曼妙的佳人,然而這樣一位美人多是許配給了這樣的男性——他們或年老或傷殘,對這位美麗的妻子多半冷漠對待。“家庭”原是美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個人奮斗成為富翁、實現個人價值與理想,而家庭作為實現美國夢的獎勵,應是美滿的大結局。原本在“西方工業社會,家庭又被看作是滿足性需求的唯一合法場所。而電影作為價值觀載體,通過家庭生活的表現,不僅反映了一整套習俗和觀念,而且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既有社會關系是如何被接受并產生效力的場所。”而已異化的家庭當中,蛇蝎美女散發著令人難以抗拒的性魅力、生命力,但家庭里沒有人來回應這種需求,也沒有人能夠滿足她——因她丈夫是性無能且將妻子視為物一樣的看待——在森嚴又無愛的家庭規則中,真實的欲望只能被壓抑,而在此壓抑必在彼釋放,為了讓自己的欲望和自由意志得到實現,蛇蝎美人選擇了帶上性面具,進行那個社會規范所駭人聽聞的勾當。
這當然使得女性認為自己受到了背叛,同時意識到資產階級國家大機器的虛偽性,女性集體潛意識中生成了一種反叛力量,反映到黑色電影當中便是蛇蝎美女對資產階級家庭秩序的破壞。正如恩格斯曾提到“現代的個體家庭是建立在公開的或隱蔽的婦女的家庭奴隸制之上”,婚姻的基礎早已不是相互愛慕或個人品行,而是根據財產、婚姻和家庭的實質在資本社會中已經淪落為一場買賣交易,在黑色電影當中,家庭不過是冰冷、空虛的大房子,常把它比作“陵墓”或“游樂場”。《雙重賠償》中,整個家庭沒有一點菲麗斯生活的感覺,她在家庭當中不過只是個房客,丈夫斥責她,繼女敵視她。《郵差總按兩次鈴》中,科拉的奮斗理想并沒有被丈夫認可,甚至早已安排好讓妻子用余生照顧自己臥病在床的姐姐,在生活當中甚至盡可能避免和科拉產生身體上的接觸。蛇蝎美女和大多數女性一樣,是這場社會架構的受害人,但她們卻是銀幕中唯一向原有框架發起反抗的力量。
四、結語
黑色電影的蛇蝎美女,自愿佩戴社會設計好的身份面具,主動分裂自我主體性偽裝成被男性凝視的傳統形象,操縱自己的身體進行一場充滿誘惑的身份表演,在一種身份關系中獲取了支配男性的權力,產生敘事上的不確定性和神秘色彩,使男性陷落于蛇蝎美人的詭計中,蛇蝎美人主導著黑色世界,憑借幕后操縱,連觀眾一起迷失在羅網中,尋找所謂的真相后,走向死亡或是喪失世界秩序認同。這側面印證了,敘事上女性擁有主體意識,電影充斥著女性力量同現下社會的撕扯。
為了避免開始出現崩潰跡象的社會發生多米諾式的擴散,好萊塢肩負著鏟除危險的責任,要使社會結構復原。但無法否認蛇蝎美人在這場行動中,自我主體意識又進一步發展,她們清楚地明白了:依靠身體吸引男性,打破異化的社會關系,實現事實平等根本不可靠。這樣的嘗試,為后來新黑色電影的發展開辟了新的探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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