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道衡
恒山東西主峰天峰翠屏對峙。上世紀末一個秋天,我從西峰腳郝家寨學校,調到東峰下縣城西郊中學。
騎行駛過過水橋,濺起水劍。停車洗手,兩峰倒影柳河,鳥像箭鏃射入隨風搖蕩的蘆葦叢,爪子輕點蘆葦梢,奓開翅膀撲騰著,站定后尾羽一翹平衡身子,歪著頭看我,嘰嘰喳喳叫起來,埋怨我沒打招呼就逃離鄉村,還是嫌我沒能堅守鄉村,澆灌那些渴望的眼神。我盯著水面,輕風掠過,河面倏地泛起波紋順風向外擴散,揉碎山峰鏡像,弄亂我逃離鄉村的心思,抬頭,樓頂鮮紅的第五中學標牌堅定了我逃離的步伐。
還是扭頭看了眼郝家寨。炊煙籠罩的村子宛如仙境。腦海幻化著彎曲枝頭上的累累果實,畦畦黃花,一嘟嚕一嘟嚕菜籽花上蜜蜂嗡嗡飛,騰起黃霧香氣。耳邊鳴奏著吱——吱——知了的叫聲。就是這聲音填充了瓜果梨杏李,變得香甜?搖搖頭搖去這些溫馨畫面,騎車駛入五中。
老家藏在百里之外的恒山南麓旮旯兒,交通不便,周末,只得獨守學校。其他師生全部回家。百無聊賴、下意識佇立窗前南眺,恒山遮蔽視線,腦里幻化著家鄉的山山水水草木蟲魚,閃現著遼闊藍天大雁蒼鷹等猛禽翻飛的樣子,閃現著草地上牛羊散漫吃草樣子,閃現著梯田色彩斑斕的稼穡。
村子背倚恒山108 奇峰之一沒淚坨。相傳,孟姜女夫范杞良被抓丁修長城,幾年沒音信,孟姜女沿長城尋夫,一路問詢一路哭泣,到此山時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淚水,人們就稱此山為沒淚坨。靠山吃山,山民在臥牛石間巴掌大地塊種下莜麥黍子谷子大豆胡麻等耐旱耐寒作物。緊挨森林,飛禽野獸出沒糟蹋莊稼,常見叔叔們逮回狐貍、豬獾等。大兵叔提著布袋摜在街頭,說,狐貍糟蹋玉茭,我逮住了。那天高三娃掏了一窩雁,整日胳膊架著雁到野外抓松鼠地鼠麻雀喂,實在逮不住小獸小鳥,就到河邊捉螞蚱播播米作餌從河里撈小魚兒喂,雁斜睨這些零雜狗碎,突然扇動翅膀飛起,在天空兜起圈子,一個俯沖,尖喙從河里叼起魚,騰空而起,翅羽激起水劍刺擊我們。雁躊躇滿志地蹴在一塊高石頂,魚挺身擺尾想掙脫被夾命運,雁喙大張,含了魚頭吞入,魚漸漸進了雁嘴,魚尾進了雁嘴,雁喉結由細變粗,由粗變細,喉結蠕動,直至全部咽進喉嚨。雁磨磨尖喙,睥睨一切。我不由自主矮了矮身子。撲啦啦啦,雁騰起翅膀,飛向遠處,一會兒飛回來,爪子抓著一只松鼠。
大雁叼魚兒與松鼠鏡頭雕刻在我腦海,時時泛起。
盯著天峰翠屏,恨不得生一雙穿山眼穿透山體,看到家鄉的小獸飛禽。天峰翠屏從山頂到山腳,依次鋪排著灰褐色山巖、綠色松林帶、枯黃紅色灌木帶,顏色由冷到熱,層次分明,卻消不掉、減不弱我的孤寂。唉——還是上街轉悠吧。
踏入街頭,剎車聲、商場門口音響發出的高分貝歌聲夾雜廣告、人嘈雜聲擠壓視聽,輪胎摩擦地面騰起的膠皮味、尾氣、汗臭香水味窒息呼吸,忍著頭暈惡心,忍著頂上喉嚨的嘔吐欲望,逃進商場,空調冷氣祛除了喧囂,服務員笑臉盈盈,眼神從頭捋到腳,臉色倏地冷了,嘴角一歪,恥笑灑落空間。霎時,空間被凍住。寒意從腳底上升,像蛇游遍全身,皮膚像被鋼球絲擦過,泛出紅色。還是回校蜷著讀書吧。眼盯著紛紛亂亂的腳,忍受著摩肩接踵碰撞,嘔吐欲裹挾著酸臭再次反呃喉嚨。柳河該是清靜的,到柳河去。
舒臂膀亮胸脯,閉眼享受煦煦陽光淘洗,享受清爽秋風撫摸,身心舒泰,筋骨噼啪作響。面頰突涼。哪來的嘎嘎聲?睜眼,腳下黑影緩緩移動,像山洪爆發時的水頭漫過來。抬眼撞見雁陣從北面掠來。城北就是著名的神溪濕地,大雁要去南方過冬了。
耳畔響起童時晨讀聲:大雁南飛,一會兒飛成人字,一會兒飛成一字。腦海閃現蔚藍天空,陣陣大雁嘎叫著飛向村西崖頭,飛向沒淚坨,飛入蒼茫暮色,跌落血紅晚霞中的鏡像。
鏡像切換到深秋。牛踩著黑黝黝喧騰騰土并肩拉犁,父親左手扶犁,右手揮鞭,鞭梢在牛頭挽個花,“啪”地炸響。我踩著牛蹄印撿土豆。新鮮土腥氣直躥鼻孔。天突然暗了。抬頭望:廣袤、邈遠藍天,雁陣橫掠,嘎嘎叫著,御風滑翔操演陣勢,翩翅流暢,韻律十足。“嗈嗈雁陣,旭日始旦。”(《詩經邶風·匏有苦葉》)襯得藍天越發深邃、邈遠、純粹。
父親說,索性歇息歇息哇。我臥在暄騰騰的壟間看雁。
雁陣變化演練著人字一字陣勢,翅膀緩緩扇動,翅膀間距隨翩翅頻率變化,聲音配合,規整得像余弦曲線。
凝神數雁。怎能數得清呢?不是這只飛越另一只,就是另一只被這只遮擋。大約五十多只雁吧。何況大雁低徊時,風雷激蕩氣流拂面,逼得我睜不開眼。雁長脖,身長一米左右,展翼比身子長。脖下一道流線型白,翅膀黑白間雜,尾巴短小,腹下伸出褐腿爪。側身兜圈時展翅不翩,借風滑翔。向崖頭俯沖時斂起翅膀,獵獵陣風掠過面龐,隱隱發疼。雁陣兜了個大圈,向藍天深處飛去,漸漸飛成一根線,飛成省略號,熔入西山血色殘陽。
牛昂首哞——長叫,應和雁之嗈嗈。
山。紅光。雁線。三重景深。田野一派寧靜。
嘎嘎聲把我從鏡像拽回現實。頭頂雁陣緩緩南移,我跑回學校,騎上自行車追雁。
雁陣正飛成隸書一字。雁徐緩翩翅,筆畫波磔平滑。一只雁漸漸落后,把波磔撕開道口子。幾只雁翩翅頻率跟著放緩,在掉隊雁翩飛,翅膀翩動幅度大,風雷隱隱。群雁振翅鼓氣流幫助掉隊雁么?給它力量與信心呢。掉隊雁加快翩翅頻率,翅膀翩飛幅度加大,終于飛入雁陣,補入缺口,一字波磔漸趨平滑。一只雁突然飛出一字陣,翩翅頻率加快,以它為基準,其它雁傾身向前翩翅,調整成一對一對依次減小翩翅頻率,雁陣慢慢飛成人字。雁陣一撇一捺,掠向層林盡染的恒山。突然,向西畫了個瀟灑弧線,掠進金龍峽谷。
雁以身作筆,以藍天做紙畫了個直角,字痕比任何書法作品都瀟灑流暢。
心頭突地一跳,隨之縮緊。雁是禽類,尚能互相幫扶,我一個活生生的人竟想憑喧囂消減孤寂,我多可憐,多無知,人類多自私,多無趣。
天峰翠屏對峙,構成金龍峽,最窄處不足百米,一道鋼筋混凝土大壩鎖住上游的水。省道像帶系在恒山腳踝,乘車可見:峽谷被水淘成S 形,大S 套著小S,車隨路轉,過一彎,眼前突兀一石柱,再過一彎,車隨河水鉆進石扉。
石柱、石劍聳立、蔽目,石扉深藏石柱石劍叢,偶爾露崢嶸。雁陣橫寬六十米,大雁看得見峽谷彎彎,怎掠過峽谷?!即便看到,能隨峽谷拐彎飛出?思忖間,雁們向頭雁靠攏,翅膀收縮間距縮窄字型。后雁銜前雁尾羽,一個個穿成念珠,像柳梢沾泥后甩出的泥滴。低翔。俯沖。
意到筆不到!
公路鉆入天峰嶺腹部山洞,我飛車駕風駛進山洞,西側漏出光,拐進側洞,駛到大壩上。壩兩側石壁刀削般光滑,寸草不生,有的地方還用水泥堅固著。水庫碧波萬頃,漁船飛駛劃出道道雪白浪溝。雁陣嘎嘎叫著繞北山飛來。趴在石欄桿俯瞰,壩體壁立萬仞,有些小孔噴射著水柱。雁嘎嘎叫著俯沖,雁要著陸?在我欣喜與沮喪交雜間,雁陣險險貼著水庫大壩飛過。翅膀帶起的風柔和多了。
跟著雁蹤難移,視野突然開闊,雁們歡叫著滑翔于水面。調皮雁斜飛,翅尖掠水面,劃一道犁痕,水珠濺飛陽光,耀眼。眩暈。一雁直墜水面,爪在水面一劃,抓住一魚,振翅斜飛,爪痕泛開漣漪,一圈一圈。頭雁“嘎”叫一聲,群雁陣振翅翩飛,調整間距,在水域上空演練陣型:人字轉換成一字,一字轉換成人字。
站在大壩中央,倚靠護欄,欣賞雁陣操練。嗈嗈鳴叫直抵心肌,心肌泛出溫暖。雁扇翅形成的力量被嗈嗈雁聲裹挾著穿越時空,注入我體內,注入我思維,滋生熱量!我該干點什么吧!我好好讀書吧!
頭雁沖我而來,群雁嘎叫著翩飛成人字,就在頭頂“嘎嘎”掠飛過向我道別?祝福我?我心暖暖。頭雁掉頭南方,人字形雁陣左邊群雁翩翅頻率加快,人字形雁陣右邊群雁翩翅頻率放緩。雁陣在空中堪堪掉頭向南,群雁精確地翩翅,翅與翅間距很精確地配合著筆畫的滑順,沒一處凸出或凹回。人字雁陣一成型,群雁振翅決飛,毅然掠向南山。
學校離恒山主峰約2500 米,一路追雁陣到水庫,觀看了雁操練陣勢,欣賞了雁書法演示,享受雁陣給我的溫暖,頓悟雁給我的力量與精神指引,目送雁戀戀不舍兜幾個圈后南飛,心肌泛著酸楚回應著雁的“嘎嘎”再見聲。
居城三十三年,見雁唯此。
剛進城,工作生活難融進城市圓滑世故,多有失落。幼年記憶里那些頭雁嘎嘎呼喚掉隊雁只、放緩扇動羽翅等待的鏡頭就會不時閃現,并刺激我淚水涌出眼。希望得到撫慰,假節日,趟渾河,徜徉神溪濕地,爬恒山,尋覓大雁,可哪有大雁矯健蹤影?!
神溪濕地316 公頃。原有野大豆等上百種野生植物,哺乳類、爬行類野生動物,夜鷹、黑枕黃鸝、蒼鷺鳥類數十種,還有淡水魚類、兩棲類動物,甚而包括珍貴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鸛,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小天鵝。可是近年鳳凰山開山取石燒石灰,神德湖拉網捕魚,蘆葦蕩筑壩種蓮,填湖蓋別墅。蒹葭蒼蒼,蘆葦蕩蕩不再,濕地萎縮,哪有雁蹤跡?
清明驅車回老家上墳,路過著名太白青、恒山黑花崗巖產地千佛嶺溝溝川川,路邊到處堆著遺棄的不規則亂石,河里流淌著粘稠發黃的奇臭膿汁。過橋時,堵了車,見村民往車上抬牛,他們哭訴牛莫名接二連三死去。該喝花崗巖石板生產廠排出廢水所致?
恒山特產優質動力煤,特產煉鐵冶鋼輔料膨潤土,恒山黑花崗巖遠銷東南亞。礦產像磁鐵吸來不法商人,勾結不法官員,亂挖濫采。恒山滿目瘡痍,茂盛碧綠的山林不再,奔流不息的河流不再,柔美面龐被剃成陰陽頭。
老家村口煉鐵廠花崗巖廠聳立著傳輸架,球磨機磨鐵礦石、切割機削切花崗巖的刺耳噪聲,直刺耳鼓。路畔橫堆花崗巖鐵礦石尾料鋒利石鋒刮了車子,只得棄車步行進村。祖墳在前坡。童時,我們春夏秋撈魚兒飲牲口,冬天開冰車刨冰制作臘八人的小河流淌著發臭的粘稠黃汁,有的汪了一片,泛著綠色金屬狀水皮子。過河爬坡,腳踩上去,土像流沙下滑,那是磨鐵礦石產生的尾沙。兒時黃土高原的深厚哪去了?誰偷走了?抬頭尋路,發現尾砂已經填平了附近幾條深溝,跟山頭堆平了。父親說,村口住的你幾位叔叔莫名離世。我突然想起千佛嶺村民說的,牛喝生產廢水而亡。叔叔們也喝生產花崗巖廢水而亡的吧。我失望至極:人與他們賴以生存、為人竭盡力氣的牛尚不得保全性命,雁能生存?為了財富連人命都不管不顧,賺多少錢有用?
心灰意冷。不甘。苦苦尋覓雁蹤跡苦苦追尋二十年,沒見過雁,亦無雁消息。
三年前大年回到恒山主峰天峰嶺下迎喜神。女兒突然豎食指堵嘴唇噓叫。躡手躡腳走向路邊灌木叢。雪覆蓋灌木,雪地上個字排列進灌木叢深處,仔細端詳,灌木枯葉下雪地蹴著一只鳥兒,伸縮著脖子四顧。心狂跳。雁?聲音驚動了鳥兒,鳥兒蜷縮身子尾羽耷拉,泛著暗紫光的翅羽緊斂緊身體,胸脯白羽毛泛著污黑,歪頭側臉頓了一下,再頓一下,鳥兒脖頸毛奓出毛刺。黑底黃瞳閃爍著驚慌跳進灌木叢不知哪兒了……
多么漂亮的鳥兒,女兒有些失落。我知道它不是雁,是只野雞。久違了。鳥兒!山里孩子竟沒見過野鳥。我何嘗不是十幾年都沒見過野雞呢?禁獵令出,野獸禽鳥該出沒了啊。
仰望巍巍天峰嶺,松樹蔥蘢。惆悵之余,浮上欣喜。鳥兒飛走了。對孩子來說,失去了觀鳥機會。于鳥,逃脫了被人逮住囚禁玩樂的厄運。更欣喜恒山有野雞了,有了適合鳥兒生存的環境。有鳥兒,雁也該回來了!
環保風暴刮起。當地主要領導和幾任分管礦產官員被問責。復墾大幕隨之拉開。市里撥資1 億,植樹大軍開進恒山。到處分片負責,各種機械拉土運水,沿路山坡上種樹人影綽綽。梯田逐層外擴,魚鱗坑樹苗搖晃。
夏天綠意如瀑,秋天霜葉灼眼。
前年立冬那天,書法家郭普兄微圈發照。山野木柵上空湛藍天空中三組清晰的人字雁陣,一條捺線,三條撇線,構成人字,也是變體一字!我像吃了劍麻一樣,一個激靈擊活我日漸憊懶、僵硬、麻木的心,血管里奔突起血液,汩汩彈跳著皮膚。我閉目享受久違的心跳。壓住心跳,留言:在哪?真有雁?好生態!郭普兄回復:青磁窯鄉亂窩鋪。駐村扶貧。晨起呼吸新鮮空氣,聽得嘎嘎嘎聲。第一次遇到,以為是誰家養的鵝,思忖,熟悉的小村沒有羲之之好者啊?即近聲愈鳴響,舉目欣然,撞見雁陣。一組五個人字雁陣。大約過了六七組。謂之大觀。一會兒再次發了幾張清晰照片,幾組雁陣。留言,又飛來幾組。粗估計這雁陣50 多只雁。我猛然推開辦公桌上的課本與教案,長長舒口氣。潛藏心底、尋覓二十年的雁終于飛回來了。雁終歸是有感情的,終歸沒有忘記恒山,沒有忘記恒山的山山水水,沒有忘記恒山人們。
翻過千佛嶺北倚的戧風嶺就是青瓷窯。就礦產而言,除了特產優質動力煤、太白青花崗巖,更有古瓷窯遺址、茶馬古道遺址、云峰古寺存焉。氤氳著濃郁文化氣息。就自然而言,更產世界上最好的黃芪——炮臺芪,還產很多藥材,恒山蘑菇。就野獸飛禽而言,有鷹雁雕隼等大鳥,有狼豹等大蟲。
夢牽魂引的雁回恒山了。抽時拜訪雁去。
毛茸茸的雪絲滑落臉龐,涼絲絲的。昂首看:天峰、翠屏二峰披雪,龍山披雪,東山發電大風車臂攪雪紛飛,攪得周天寒徹!
半個月后,送岳父母到朔州市過冬。
公路沿著恒山北渾河兩岸扭,快到桑干河大橋,天空一派黑暗,驚異之間,停車觀看,原來是鳥兒翔集。加大油門過橋。嘎嘎聲夾著風雷傳來。啊?大雁。雁群在河上、橋欄翻飛,有的直沖車前擋風玻璃飛來。緩緩停車橋頭路邊。岳父母疑惑。我笑笑,看不清路。您們也休息休息。看看大雁。
開車門,陰冷潮濕的風撲面而來。河水咆哮著向東北奔騰而去。蒼莽河灘,蘆葦隨風起伏。葦棒猛地炸裂,褐絮飄飛,遮蔽了眼睛。蘆葦蕩挨著耕田,還有沒來及收拾的稼禾莖稈,枯黃葉子在風中嘩啦啦啦響,與河水波浪聲,風聲構成多聲部交響樂,為翩舞的大雁伴奏。
視力所及之處都是嘎叫著亂飛的雁。雁叫聲清新、激越、高亢、悠長,穿透彌漫霧靄。也散淡著淡淡清閑。
這是我有生之年見過的最大雁群。有的愣著腦袋蹴在灘涂,像傾聽、頓悟河水咆哮的內涵。有的嗒嗒嗒忽閃翅膀在泥灘涂跳躍,泥滴甩出一道弧線,在天空作畫。有的抻脖子,尖喙刺破蒼穹,嘯聲銳利,振翅決飛而起,黃褐爪與翅羽尖劃水,在平靜水面犁開一道水縫,形成水幕,雁兒在盡情炫耀自己體力與技能。有的盡展雙翅,不翩不振,駕風兜圈滑翔,顯露自己氣定神閑氣質。有的嘎嘎叫著逆風沖刺,翅羽被風吹得奓開,掉落,飄旋水面,雁斂緊翅膀頭向河面俯沖,直線降落,靠近水面時,避開風頭,昂首急速閃動翅膀,博擊狂風。一只在灘涂泥水里跳舞的雁撲閃翅膀,帶起泥水形成水簾,尖喙猛地扎進泥水,叼起魚兒,梗梗脖子,喉嚨漸漸變粗,再伸著尖喙啄進泥水,再叼一條魚兒,蓄積體力,準備遠行?
“嗈嗈雁陣,旭日始旦。”寒風尖嘯聲,大雁嘎叫聲,風呼呼聲,水咆哮聲,波浪喧嘩聲,風鑊開蘆葦葉禾尖嘯聲,混成一曲金戈鐵馬交響樂。
岳父說,走吧。我歉意笑笑,上車,拿起面包揉碎順風拋灑。大雁嘎叫著跳開,騰起,盤旋,滑翔,涌來,翅尖掠過蘆葦草蒿,嘎叫著降落,啄食。
蒼茫浩瀚的桑干河橫貫雁北。雁北,何以雁北?自古,桑干河本就是大雁生息之地。得益于桑干河濕潤恬美優美生態氣候,形成了令人驚嘆的大雁棲落繁衍的雁窩。
南眺。雁門關雄踞恒山山脈,掩映在茫茫嵐靄中,扼守著中原北大門。
雁門是大雁歸南避冬必經之門。雁門也是大雁春歸雁北必經之門!
我突然明白,大雁翔集桑干河濕地,開著今年最后一次舞會,然后飛南方過冬。以此感激桑干河給予的營養,以此感激桑干河給予的生命力吧!我戀戀不舍,駕車離開。明年吧。明年好好跟大雁交流吧。
近幾年新冠病毒肆虐,封校封區,孤寂難捱,自然又想起雁。每天早晨佇立樓窗陽臺,凝視恒山主峰天峰嶺,希望覓到雁的身影。一個早晨,人字雁陣就毫無征兆地撞入視野。雁陣扇動翅膀。整齊,堅毅,輕松地滑翔在藍天。初春的藍天邈遠,深邃,干凈。我清晰地看到了大雁潔白的胸脯。我跑下樓層,在大院追看大雁,天穹的雁陣。那群雁翩翅飛向縣城城市地標圓覺寺塔,久久盤旋著操練陣勢。
圓覺寺始建于金正隆三年(1158年),由高僧玄真主持,是古城一座標志性的建筑。我第一次進城就住在圓覺寺南移旅店。寺塔八角密檐九層,塔座為須彌座,塔身有壺門,磚雕浮刻,有歌伎月、武士、猛獸等,塔頂有只隨風急速轉動的候風鐵鳥,鐵鳥會隨風勢大小發出清越的尖嘯。住城期間,我曾尋訪過這只永恒守望的候風鐵鳥。
圓覺寺始建860 多年了,磚塔頂那只候風鐵鳥看夠了860年間恒山的蘢蔥與銹跡斑斑。我曾看到有人惜嘆圓覺寺塔頂候風鐵鳥的詩配圖:悵然塔頂這只鐵鳥,八百六十年間,都不曾飛離巢窠,叩問從不趕路的幽閉的鐵鳥,是否只看到斑斑落寞鐵銹,可曾也看到天道輪回人間氣象?!
可是現在,“鐵鳥”飛起來了,那遠歸的大雁又留戀地飛回來了!我熱淚盈眶。
我似乎清晰聽到那只候風鐵鳥發出清越的尖嘯,群雁嘎嘎叫著響應,次第發出歡鳴的嗈嗈聲應和著。
突然想起文友向奎小兄留言:渾源之將興也,鸑鷟鳴于塔巔。
鸑鷟即鸞鳥,鳳屬。《國語·周語》: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向奎妙語解讀雁巍兄的詩配畫。《小學紺珠》卷十,五鳳謂:五色為赤者鳳,黃者鹓鶵,青者鸞,紫為鸑鷟,白名鴻鵠。也有人說鸑鷟、鴻鵠就是大雁。可以推測,860 多年前,大雁就飛翔于恒山山脈。其時的恒山該是林木森然,河草豐腴,大雁翔集。一派和諧景象。
大雁是恒山人的精神圖騰吧!大雁是塞北的精神圖騰吧!
大雁歸來,恒山原生態回歸,大鳥翔集的家鄉帶來的困惑鄉愁得以解脫。
大雁歸來,駐守圓覺寺頂的鸑鷟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