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馬
2021年歲末,西安因疫情封城。我一個人被困家中一月有余,每天除了為吃飯發愁,再就是找來幾種不同版本的《詩經》,與信天游歌詞比較,打發時光。意外地,在《詩經》里發現了好多陜北方言詞。
這些方言詞,在目前的普通話里已經很少或完全不再使用,但在陜北,這些詞仍然活在普通老百姓的日常口語里。現將這些詞依照首字的英文字母順序羅列出來,以就教于方家:
這個詞出現在《詩經》的多首詩歌里。如《邶風·匏有苦葉》第四章:“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這首詩寫一個在河邊等待戀人的女子,從夏天一直等到深秋,但她的心上人一直沒有出現。第四章寫她最后一次來到河邊,這時河水已經冷得不能涉衣渡過了,必須要坐船擺渡。船夫看她東張西望,就向她招手,她卻不領情,說:你們坐吧,我不坐。我要在這里等他過來呢!
《小雅·白華》中也有“樵彼桑薪,卬烘于煁。維彼碩人,實勞我心。”寫的是一個思婦,一邊用桑樹枝燒火,一邊埋怨離家的丈夫不早點回來,害得她心焦。
余冠英《詩經選》(中華書局,2012年9月,北京第1 版。以下簡稱“余本”。),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中華書局,2011年3月,北京第1 版。以下簡稱“劉本”。),周振甫《詩經譯注》(中華書局,2019年4月,北京第1 版。以下簡稱“周本”。),皆訓“卬”為“我”,第一人稱代詞。也有些學者認為這個字是從女性的自稱詞“姎”(ánɡ)字借用過來的。
這個詞在陜北方言里常用,與《詩經》用法一樣,也是第一人稱代詞。主要流傳在黃河西岸的佳縣一帶,讀音為“nganɡ,上聲”。單數稱“卬”,復數稱“卬弭”。
例句1:卬說你不能去,你偏偏要去。現在董下亂子了,卬也沒辦法。
例句2:你們去鬧事,卬弭不去。卬弭懂法了,又不是憨憨!
這個詞也出現在《詩經》的多首詩歌里,但出現頻率最高的是在《召南·摽有梅》里: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摽有梅,是春秋時的一種風俗。具體講就是,到夏天水果成熟的季節,成年女子拿自己的梅子,就是黃梅果,拋給心儀的男子以示愛,類似于后來的拋繡球。但詩中的這個女子可能是個大齡青年,猶今之“剩女”。開始把自己筐中的梅子拋得剩下十分之七了,還沒有人上鉤,就強作鎮靜地說,即使你看上我,還需要挑一個好日子。后來筐中的梅子拋得只剩十分之三了,就有點著急,說,我也不看日子了,只要你看上我,咱就今天辦事吧!最后看還是沒有人來,干脆將整筐梅子倒出去,說,算了,只要你說句話,我就跟你走!這首詩顛覆了我們對古代社會男女交往的一般印象。有論者認為,這是男女平權的先聲,詩中的主人公可視為先秦女權主義的急先鋒。
詩中的“摽”字,好多《詩經》的譯注版都搞錯了。許多專家解釋“摽”字,說是“落”的意思。有說“打落”“墜落”的,也有說“敲落”的。注音更是五花八門。據著名詩人、文化學者流沙河先生在《流沙河講〈詩經〉》里回憶:我的老師教我讀的是piǎo,后來經過考證,我發覺他讀錯了,這個字應該讀pāo,就是我們今天說的“拋繡球”的“拋”。(《流沙河講〈詩經〉》,第13 頁,流沙河著,石地整理,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6月)
其實,這個字至今活在陜北人的口頭上。每一個小孩都知道讀“biào”,意思是“拋出去”“甩出去”。與《詩經》的用法完全相同。過去陜北地區生活貧困,小孩連肚子都吃不飽,更不用說買玩具了。孩子們就地取材,隨便撿一塊小石頭,劃一條線為起點,拋小石子為游戲,甩得最遠者勝出,謂之“摽遠遠”。
后來這個字引申為“跑得快”“奔得遠”,略帶貶義。
例句1:這個叫驢條子摽得比馬兒還快,一眨眼就看不見了。
例句2:狗娃,快叫你干大回來!他把身份證忘家里了。干媽,我追不上了,他這會兒早摽遠了。
這個字出現在《小雅·棠棣》中。全詩共八章,其中第六章這樣寫道:“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描述的是兄弟友愛、同餐共飲的樂事。“籩”和“豆”是古時候的兩種餐具。“籩”是竹編的盤子,用來盛放面食的;“豆”是木制的高腳碗,用來盛放肉食的。意思是,擺好你的餐具,大家一起飲酒作樂。兄弟們既然都到齊了,一家人就應當和諧快樂。
“儐”,幾種譯本皆釋為“陳列”,周本注音為“bìn”。陜北話里至今仍用這個字,詞義與此詩完全一致,都是“陳列”的意思。不過陜北話“儐”常與“擺”連用,構成一個偏義復詞,很少單獨使用。讀音略有不同,為“bīn”。
例句1:你一個光棍漢吃飯,還儐擺下這么一攤?趕緊拾掇了,一起去城里!
例句2:娃娃,不敢儐擺了!把餐桌上的玩具都收起來,客人馬上就到了。
這個字出現在《周頌·良耜》里。詩歌的開頭是這樣寫的:“畟畟良耜,俶載南畝。播厥百谷,實函斯活。”描述的是周朝的農夫們在春天來臨時深耕土地,播撒百谷的情景。其中“畟畟”二字,周本釋為“耜深耕入地”,耜就是犁頭,這兩字組合在一起,用來形容犁頭深耕入土的快進之貌。古人造字用“自呼其名”的辦法,造出好多鳥類名詞或有聲音的詞,這個詞的讀音也有可能是模仿犁頭入土之聲造的。
今天陜北話中仍然保留了這個字,用法與《詩經》相似。只是由疊字變為單字,形容詞變為動詞,含義基本沒變,仍是用來描述以鐵锨或鐵鏟挖土的動作。讀音轉為“cě,上聲”,北部一些縣域也有讀入聲的,倒正合《辭源》解釋此字“初力切,入,職韻”。
例句1:娃他大,娃娃?到當院里了,快拿鐵锨,畟得倒了。
例句2:死老漢,羊圈臭得不能聞了,快畟上幾鐵锨土,墊給下。
這個字出現在《曹風·候人》里。今人多解釋為姑娘戲謔男子膽小,不敢追求自己的情歌。此詩的前兩章是這樣寫的:
彼候人兮,何戈與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
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
“候人”是掌管治安或邊境出入的官吏,猶今之“武警”或“保安”一類的官職。因為詩歌寫她的意中人“何戈與祋”,“戈與祋”都是兵器,不是一般人可以隨意佩戴的。因此,我們可以推想,詩中的姑娘看到街上“何戈與祋”的武警戰士,就想起她的兵哥哥,一身戎裝,并多次受到國君的嘉獎,獎給他的紅色皮圍裙(赤芾)加起來竟有三百多個。但這個后生不知是由于膽子小,還是沒有做好準備,不敢主動示愛。姑娘就埋怨說“彼其之子,不稱其服”,意思是,我愛的那個小伙子呀,不配穿那身衣服。
其中“不稱”二字,陜北話里常見。“稱”陜北話讀音為“chèn”,意思是,匹配,合適;反之,不匹配,不合適,就是“不稱”。讀音和詞義都與《詩經》相同。此外還有“測量”“贊揚”“名號”等其它含義,而《曹風·候人》正是在“匹配”“合適”的義項上使用這個詞的。
這個字出現在《大雅·生民》里。這首詩是周人記錄他們的始祖后稷從感孕出生到棄而不死,再到長大成人,教周民稼穡的故事。其中第七章寫他們的祭祀活動:“取羝以軷,載燔載烈,以興嗣歲。”羝,幾種譯本皆釋為“公羊”。軷,讀bá,或bǒ,舊以為祭路神,指的是周民在祭祀上天之前,先祭祀路神。余以為“軷”,就是“剝”的通假。祭祀上天的公羊必須先行剝皮,才能“燔”(用鐵叉子架起來烤)“烈”(用鐵釬子串起來烤)。連毛燒烤,腥臭難聞,上天豈能喜悅?
漢《說文》解釋:“羝,牡羊也。”至于為何把公羊叫“羝”,元《韻會》解釋很有趣:“羝好觝突,故以‘抵’省聲。”意思是公羊好抵(以角頂架),后來就以“抵”呼它了——等于先按它的性格特征取了一個外號,后來就正式稱它了。
陜北話至今仍用這個字,讀音不變,但加了一個前綴“圪”,公羊叫“圪羝”,有時也叫“臊圪羝”或“臊胡”(取其胡子很長的外貌特征)。
例句:你攔這么一大群羊,不留一個圪羝,母羊怎給你下羔呢?
這個字出現在《詩經》的多首詩歌里。有的意思是“圓形”,通“團”,如《豳風·東山》之“有敦瓜苦,烝在栗薪”;有的意思是“打擊,征伐”,如《魯頌·閟宮》之“敦商之旅,克咸厥功”;有的意思是“布陳,屯聚”,如《大雅·常武》之“鋪敦淮濆,仍執丑虜”;但意思都是從本義之“堆積,壓迫”引申而來。“有敦瓜苦”意思是一個個吊到一起的圓葫蘆;“敦商之旅”不過是說周朝的軍隊很勇猛,彷佛在商朝軍隊的頭上壓了過去;“鋪敦淮濆”,意思是周宣王的軍隊在淮水邊鋪了一層,陣勢浩大。尤其在下面這幾首詩里,這個字的本義顯示得很清楚:
一是《大雅·行葦》,寫兄弟之間應當和睦團結,開頭就講:“敦彼行葦,牛羊勿踐履。方苞方體,維葉泥泥。”意思是聚集在一起的蘆葦,不要讓牛羊隨意踐踏。因為它們剛剛出土成形,嫩綠的葉子還閃著光澤。這個“敦”就是“堆積,聚集”在地面上,一眼望過去,綠油油的一層。
二是《邶風·北門》中有:“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意思是國家的差事都堆給我,一應行政庶務都推給我。劉本注釋“敦”字:“意同前章的‘適’,或以為‘堆積’。”
三是《豳風·東山》中有“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意思是這個打仗歸來的戰士,一路上看見蜷曲著身子的蠶蟲,爬在桑樹上。他自己也縮成一堆,躲在車下取暖,比野蠶強不了多少。流沙河認為:敦就是“堆”,這里的意思也是相通的,它本來的讀音就是“duī”,后來人們都讀成“敦(dūn)促”了。(《流沙河講〈詩經〉》,第116 頁)
陜北話里至今仍用這個字,意思就是“堆積”“壓迫”。讀音為“dūn”。
例句1:大年三十敦下一場雪,出不了門,我看老祖宗們只好自己找吃的了。
例句2:你摔盆子摜碗,敦打誰了?這事是你自己錯了,還怨別人!
這個字在《詩經》里出現的頻率很高,有時意思是“占有,依托”,如《召南·鵲巢》中“維鵲有巢,維鳩方之”;有時意思是“正好,正當”,如《小雅·正月》中“民今方殆,視天夢夢”;有時意思是“將,且”,如《秦風·小戎》中“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
但有兩處意思很特別,指的是“木筏”“木排”。
一是《周南·漢廣》。這是一首訴說男子求偶不得的詩。在每一章的結尾處,詩人都反復詠嘆“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意思是,漢江水寬廣無邊,想要游到江中尋找我的女神,實在太難;漢江水奔流到海,永無休止,想要乘著木筏尋找我的女神,絕無可能。劉本注釋“方”為“筏子”。流沙河解釋得更為詳細:“方”是木筏,竹筏稱為“筏”,木筏稱為“排”,排又叫“方”。(《流沙河講〈詩經〉》,第8 頁)
另一處是在《邶風·谷風》中。當詩中的棄婦數落她負心的丈夫時,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她對家庭的貢獻:“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意思是,水深的地方,我就扎筏子渡過去;水淺的地方,我就直接游過去。其中“方”的用法與《漢廣》一樣。但作者將“方”與“舟”并列,說明二者是不一樣的,也間接證明有的今譯本注釋“方”為“舫”是錯的。
陜北話仍用這個字,讀音和用法都與《詩經》一樣。當然,陜北沒有江河,自然就沒有以“方”稱“木筏”的機會,但鄉民們把木匠用鋸子拉成的木板叫“方子”或“木方”。
例句:馬師,你豁下這么多的方子,是打柜子,還是做棺材了?
“方”的另外一種用法,是指書寫的木板。我上小學時就經常帶一塊小木板,同學和老師都叫“方”或“木方”;也有帶石頭的,就叫“石方”。這個字進一步引申,就是把老師布置的毛筆字作業叫“方”;在格子上練習毛筆字,叫“寫方”;交毛筆字作業,叫“交方”。
這個用法源遠流長,至少有兩千多年了。《儀禮·聘禮》:“百名以上書于冊,不及百名書于方”,下注:“方,板也。”今之“方策”或“方冊”都是根據“方,板也”這個本義推演來的。通版為方,聯簡為冊,謂之“方冊”。
這個字也出現在《詩經》的多首詩歌里,但大多數固定在一句套話里,叫“王事靡盬”。“王事”就是公家的事,“靡”就是沒有。盬,流沙河注音為“gǔ”,解釋為“固定”。
《小雅·采薇》中有“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意思是公家的事沒有一個準,我哪有時間坐下來休息?有些譯本解釋“盬”為“止息”,余以為不確。因為第二章明確講到“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意思是我不停地換防,找不到郵差給我捎書信;更深一層意思是,由于我的駐防地點不停地在變,家人也沒法給我寫信啊!因此,第三章的埋怨“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才有了依據。
《唐風·鴇羽》中有“王事靡盬,不能藝黍稷。”這里的“盬”更應該解釋為“固定”。因為莊稼的種植、收割都有固定的期限,過了一定的期限,即使有空閑也無法彌補,但由于王事沒有固定時間,才導致作者“不能藝黍稷”,最終發出哀嘆:“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陜北話中至今仍用這個字,意思與《詩經》基本一致,讀音也完全相同。之所以說“基本一致”,是由于現存陜北話里的“盬”,不但有“固定”的意思,而且還加了“強迫”的含義。
例句1:我也不想說假話,但領導盬住讓我說了。
例句2:不怨你的男人。你自己要跟人鬼混,誰盬你了?
這個字出現在《周頌·良耜》里,原詩為:“其鎛斯趙,以薅荼蓼。”“鎛”是一種農具,類似現在的鋤頭,“趙”是鋒利的意思。“荼”是苦菜,“蓼”是水草。“薅”各家注釋皆為“除草”。意思是:他的鋤頭很鋒利,正好拔去苦菜和蓼草。
陜北話至今仍用這個字,讀音和用法與《良耜》完全一致。本義是除草,后引申為抓住一個人或動物的毛皮。
例句1:你糜子地里的草長得一人高了,快薅給下。
例句2:這個城管像個土匪,看見街上一個賣餅子的婆姨,就把人家腦毛上一把薅定。
例句3:陜北說書有《女將夸口》段:
你就是佛爺廟上的油燈盞,
我也要拿上月經布子把你蘸干;
你就是張玉皇面前的叫鳴雞,
我也要薅你的翎毛剝你的皮。
這個字出現在《曹風·候人》里。我們在講“稱”字時,已經引用過。現在我們只講開頭兩句“彼候人兮,何戈與祋”的“何”字。
這個字幾種譯本都解釋為“負”或“扛”,同“荷”。其中流沙河講得最詳細:這個“何”要讀去聲,何字的本義就是負荷的“荷”,請看甲骨文的“何”字:何。這是一個象形字,畫的是一個士兵,肩膀上扛了一支戈戟類的武器。字義非常清楚。何字的疑問義是后來才有的,為了區分,又借用“荷花”的“荷”表示“負荷”。(《流沙河講〈詩經〉》,第92 頁)
這個字義在古詩文里常見,如大家熟悉的,陶淵明《歸園田居》(之三)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意思就是:早上起來上山整理荒草,傍晚時肩扛鋤頭,沐浴著月亮的清輝回家。現代漢語里仍在使用的成語“荷槍實彈”“荷戈執戟”的“荷”,意思還是“背”或“負”。
陜北話里這個字屬于常用字。多數縣域讀為“hǎn”,個別縣域如清澗、延川一些地方,仍讀古音hè。用法與《候人》基本一致。略有區別的是:陜北話里“荷”的東西基本都是小件物品,可以手提懷揣的;大件物品需要肩扛背負的,一般不用“荷”。
例句1:你人來就行了嘛,還荷這么多東西做甚?
例句2:綏德藝人常雙高老人演唱的信天游《搖三擺》,詞曰:
早起看你么(吆兒吆)說沒荷的,
干糧鋪子里(搖三擺)(我說)買餅子。
中午看你么(吆兒吆)說沒荷的,
二斤掛面(搖三擺)(我說)兩捆子。
當晚上看你么(吆兒吆)說沒荷的,
你穿的那花襖(搖三擺)還是我買的。
這首民歌寫一個男子,一日三次,看望他的意中人,早中晚都因沒有合適的禮物而發愁,但最終還是選中了好東西。僅僅是餅子、掛面和花襖子,就討得了妹妹的歡喜。
這個詞出現在《大雅·生民》里。全詩用八章的篇幅贊揚了周朝先祖后稷的豐功偉績。其中第五章寫后稷成年后在培育莊稼方面天賦異稟。大家不要小看,在農業時代,這是一個國家的核心技術,猶今之“芯片”。誰擁有了這門技術,誰就擁有了“硬實力”。開頭四句是:“誕后稷之穡,有相之道。茀厥豐草,種之黃茂。”講的是后稷在農業生產方面,有非常強的辨別能力。他先拔出地里的野草,然后選擇那些果實金黃的谷粒來下種。
黃茂,劉本解釋“指黃色而長勢茂美的谷種”,流沙河解釋“茂”:“茂者,茂盛也,長勢喜人也。”
陜北話至今仍用這個詞,不過陜北方言多疊音詞,使用時在“茂”字后又加了一個“茂”,“黃茂”就變成了“黃茂茂”。讀音不變。若拿現在的陜北話翻譯后兩句詩的話,就是:偉大的后稷先把地里的草拔干凈,然后專門挑那些黃茂茂的種子來下。因為種子是“黃茂茂”的好種子,所以才有后面的“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實發實秀,實堅實好。”
例句1:人家狗蛋今年的好莊稼。我今天路過他的地畔,照了一眼,黃茂茂的一片。
由莊稼成熟、長勢喜人,引申出另外一層意思,即,一件或幾件急事堆到一起,把人搞得很緊張的樣子。略帶貶義。
例句2:我今天又要尋門戶,又要趕集,還到醫院看了我姑姑,把人?(cěnɡ,趕)得黃茂茂的。
本來是描寫農作物長勢的“黃茂茂”,為何能過渡到生活狀態煩亂的“黃茂茂”上來?我想,主要是由于莊稼成熟、將要收割的季節,也是農民一年中最忙亂的時候,二者很容易產生聯想。
這個詞出現在《周頌·執競》里。全詩共十四句,都是用整齊的四言來歌頌周朝的開國之主武王,以及后來杰出的領導人成王和康王的。其中提到成王和康王時說:“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意思是,自從有了成王和康王,我們周邦就擁有了四方。他們二位真是目光遠大的英明領袖啊!斤斤,周本和劉本都注釋為“明察”。
斤,本來是一種斫木工具。陜北話至今把一種木匠用的砍削工具叫“平斤(讀jìn)”。后來這個字演變為一種計量單位,古時十六兩為一斤。“斤斤”就用來形容聰明,頭腦清楚,會謀算。有時帶貶義,如“斤斤計較”。
陜北話里這兩個字連用,讀音未變,但形容詞變成了名詞,指稱做事聰明,頭腦清楚,會謀算的人。反義詞是“憨憨”。
例句1:你這樣做事不行,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是憨憨,就你一個斤斤。
在“明察”的語義上,用這兩個字作形容詞時,后面一般要加“明明”,表示一個人頭腦清楚,一點也不糊涂。
例句2:你大(父親)好回收,直到臨尸解(去世),還斤斤明明,給我安頓他尸解下過事情的事了。
有時為了簡單,省作“斤明”。
例句3:你二老爺不吃不喝,人也認不得,已經三四天了。你猴大給請了一個巫神跳了一下,這兩天又聽說斤明了。
這個字出現在《鄭風·子衿》里。開頭就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意思是,你那深綠色的衣領,長久地俘獲了我的心。縱然是我沒能去找你,你就不能給我捎個口信?古來注本訓“衿”字皆為“衣領”,但古時的衣領是交領,領子斜穿下來與襟連為一體,故領與衿同義,衿與襟一體,如今之戲臺上看到的書生裝束,即為“青衿”。
后來這個字由名詞變為動詞,概因交領要兩兩相扣,聯結在一起,才能掩蓋身體。故“衿”又解釋為“結住,帶上。”《禮記·內則》講兒子和媳婦們應當怎樣孝敬父母,其中規定,見父母之前要“衿纓,綦屨,以適父母舅姑之所。”“衿纓”就是系好香囊,“綦屨”就是穿好鞋,鄭玄注:“衿,猶結也。”又見西漢揚雄《反離騷》中有“衿芰茄之綠衣兮,被芙蓉之朱裳。”就是結芰荷為衣,集芙蓉為裳的意思。
現存陜北方言“衿”,與古音讀法一致,讀jīn,用法也相同,意思是“結”或“系”。
例句1:我今天從家里起身,可斷忙了。婆姨給我披了個爛襖子,就差腰里衿一根蘆根了。
例句2:陜北說書《張彥休妻》中,妻子白玉樓對丈夫哭訴:
我為你要上兩碗飯,你吃上碗半我半碗;
我為你要上一碗飯,我衿一衿褲帶裝飽漢。
這個字出現在《詩經》的多首詩歌里。單字在《周頌·良耜》里,原句為:“其笠伊糾,其鎛斯趙,以薅荼蓼。”后兩句我們在講“薅”字時已經講過,第一句“其笠伊糾”的意思是,他的斗笠實在結實。“糾”,周本注釋為“糾結,結實”。
“糾”字是會意兼形聲字。《說文》:“糾,繩三合也。從糸、丩。”《玉篇·丩部》:“糾,絞也,繚也。”
這個字組成疊詞“糾糾”,又出現在《魏風·葛屨》里,原詩為“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意思是,絲繩纏繞的葛布鞋,穿上去可以踩霜。纖細精致的女人手,可以縫出好衣裳。糾糾,各家注釋俱為絲繩纏結、繚繞之狀。后來“糾糾葛屨,可以履霜”,又被襲用在《小雅·大東》中,意思不變,仍是“纏繞”的意思。
陜北話里至今仍有這個字,讀音不變,有多重意思:
①作形容詞,指頭發或絲織物纏繞到一起,很難分開。在這個義項上,與《詩經》完全一致。
例句1:這個娃娃大概有幾個月沒洗頭發了吧?糾得根本梳不開。
②作動詞,當“集結,聚集”講,是由“纏繞,絞合”引申出來的。如“糾首”,指廟會或秧歌隊的負責人。
例句2:今年你們老爺廟的糾首是誰了?再不敢讓定邊的那個灰婆姨來會上說書了,瞎說了嘛!
當這個字組成疊詞“糾糾”時,陜北話加了一個前綴“八”組成一個名詞“八糾糾”,指的是小女孩腦后的兩根短辮,“八”字形象地描繪出兩根短辮分開的樣子。有時也叫“八糾子”。可以看作是《詩經》語義的延伸。
例句3:看人家狗糞家的那個猴女子長得親了不?留兩根八糾糾,可入眼了。
這個字在《詩經》中出現的頻率很高,意思也很多,但有一處很特別。《大雅·生民》第四章,開頭是這樣寫的:“誕實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寫后稷被有邰氏收留以后,很快就會爬了,又很快會踮起腳跟蹣跚學步了,不久就會站了。更神奇的是,自己很快就能找吃的了。其中“就”各家注釋皆為“求”,指的是自己找食物。
陜北話里“就”字的意思很多:有“足夠”“完成”,也有“趁”“趕緊”“只”“只是”的意思,但至今保留了《詩經》里的這個原始義項,即“求食物”。最常用的就是“就菜”“就上吃”,有時也說“就飯”“就飯菜”等。讀音不變。
例句1:他干大,今天專門給你炒了兩個雞蛋,趕緊就上吃!
察“就”的本義,無論是“就菜”,還是“就上吃”,都是人主動靠近、尋找食物。現在的陜北話沒有脫離這個字的本義,但有時會引申開來使用,如“就飯”“就飯菜”等,可以理解為,這個“菜”不能單獨食用,而是跟著飯走的,飯到哪里,它也到哪里,是“菜就飯”,而不是“飯就菜”。
例句2:娃他媽,今年家里人多,秋底里要多腌點酸菜,不然冬天拿什么就飯?
這個字出現在《陳風·月出》之第一章,原詩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寫月光下的美人體態優雅、嫻靜,叫人因思念而憂傷不已。“僚”古來注釋皆為“好貌”。
陜北話中至今仍用這個字,夸贊小孩或年輕人活潑可愛,聰明伶俐。讀音與《詩經》完全相同,意思也基本一致。略有區別的是,《詩經》中這個字更多強調的是外貌之“好”,陜北話中的“僚”,更多側重一個人的精神面貌,猶今之“情商”和“智商”的總和。過去陜北話里沒有“情商”和“智商”這兩個詞,“僚”就綜合了這兩個詞的含義;但同時也沒有失掉《詩經》中“美好”的本義。證據就是陜北話中的這個字,只用來夸贊小孩或年輕人,一個老漢兒或老婆兒,“情商”和“智商”再高,也不會用“僚”來形容。
例句:你看人家張發財的那個女子,能說會道,眼窩轉得嘟嚕嚕的,一看就是個僚娃娃。
這個字出現在《小雅·庭燎》里。古人認為這是“周王朝會”之詩。詩曰: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
全詩用一問一答的形式,寫院子里的火光從光焰照人到只有煙氣,后天色漸明、旌旗可辯的過程。“庭燎”各家注釋皆為“庭院里燃點的火炬”。《說文》解釋“燎,放火也。”古人沒有電燈,夜晚用麻桿或蘆葦燃起以照明,謂之“庭燎”。
陜北至今有“庭燎”的習俗。每年農歷的正月十六(有的地方是二十三)晚上,在院子里燃起一堆大火,大人長輩拿衣服被褥烘烤,稍大的孩子則魚躍過火,據說有驅除百病的功能,謂之“燎百病”。
在陜北話里,“燎”有兩層意思:
一是靠近火焰烘烤。如正月十六“燎百病”,不是真的把衣服被褥扔進火堆里,而是近距離微熏預熱。
例句1:娃娃們,快起!襖子和壯褲(棉褲)媽都給你們在灶火上燎了。現在正熱著了。
二是進入火焰被燒。
例句2:爺爺,你拿根柴火棍子點煙鍋,不怕把胡子燎了?
例句3:陜北歇后語:灶火圪嶗里跑出來個貓——把你就了(燎)了。
例句4:信天游有詞曰:
想你想得吃不下飯,
心火上來把口燎爛。
這個詞出現在《小雅·正月》之第四章,原詩曰: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
民今方殆,視天夢夢。
既克有定,靡人弗勝。
有皇上帝,伊誰云憎?
寫周朝的人民處于危難之中,但他們昏昧不醒,以為天也在睡覺,其實上帝可以決定一切,沒有誰能勝過他。你能知道他憎惡誰呢?“夢夢”一詞,劉本注釋為“昏昏不明貌”,周本注釋為“昏聵”,都不太確切。這是一首類似《舊約》“先知書”一類的詩歌。先知文學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既譴責當政者的荒淫無道,又指責人民的麻木不仁。天下將亡,神州板蕩,君臣縱情聲色,人民昏聵不醒,他們以為上帝也睡著了,在做夢。
把這個詞放在陜北方言的語境里,非常好理解。前一個“夢”是動詞,后一個“夢”是名詞,組成一個動賓詞組,意思就是做夢。讀音和詞義與《詩經》完全相同。
例句1:爸爸,你叫我的時候我正夢夢著了,夢見我的《王者榮耀》又進了一級。
例句2:陜北民歌《夢夢》有詞曰:
頭一夢夢得真,夢見情郎進了我的門。
二一夢夢得真,夢見情郎上了我的身。
這個字出現在《詩經》的許多篇章里,如《周頌·絲衣》里有“兕觥其觩,旨酒思柔”;《魯頌·泮水》里有“角弓其觩,束矢其搜”。觩,各家注釋皆為“獸角彎曲貌”。
另有一個“捄”,也出現在《詩經》的許多篇章里,如《小雅·大東》里有“有饛簋飧,有捄棘匕”,“有捄天畢,載施之行”;《周頌·良耜》里有:“殺時犉牡,有捄其角”。意思也是“彎曲”。因此,余冠英認為“捄”通作“觩”。
陜北話至今仍存此字,讀音和意思與《詩經》完全一致。
例句1:陜北歇后語:觩嘴吹喇叭——偏偏遇了個端端的。
指事情發生得突然而奇巧;本來屬于小概率事件,但偏偏就發生了。“觩嘴”指嘴巴歪斜的人。
例句2:王三,你這根鋤把不端,觩著了,放灶火上燎給下!
這個詞出現在《小雅·小宛》中,第一章里有“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先人,祖先也。《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有“辱王之先人”,宋王安石《傷仲永》也有“先人還家”。可見在古漢語里,以“先人”稱祖先,并不鮮見。
陜北話中至今保留了這個詞,讀音和用法與《詩經》完全一致。有時會在“先人”前加一個“老”,以示尊重;直呼“先人”的時候,多帶貶義或罵人。
例句1:我們的老先人太懶了。當年逃荒,再往縣城的方向走幾步能把你熬死?害得后人在這干山上問不下婆姨。
例句2:陜北說書《點兵點將》段,有詞曰:
我三天沒罵人,
舌頭咬(癢)得立不定,
倒坐門檻冒先人。
這個字出現在《豳風·東山》中,第二章里有“町畽鹿場,熠燿宵行”;第四章里有“倉庚于飛,熠燿其羽”。前者的意思是說,鹿場里的朽木發出磷光,照耀著夜晚的道路;后者的意思是說,黃鸝鳥到處在飛,陽光打在它的羽毛上,閃閃發光。熠燿,照射、發光的意思。老子《道德經》中亦有:“直而不肆,光而不燿”,燿,意思是刺眼。
燿,又寫作“耀”。王實甫《西廂記》中有“烏紗小帽耀人明,白襕凈,角帶傲黃鞓。”意思仍是“照射”。
陜北話中仍存此字,意思沒變,音轉為“rào”,若“繞”。
例句1:娃娃,你的官當大了,可萬不敢犯法。聽說一旦叫紀委叫去,一晚上不關燈,燿得你睡不成。
例句2:你三大家的那個小子,一進了城,街上的那些俊女子就把眼燿花了,好好的婆姨離了。
這個詞出現在《大雅·大明》中,第二章里有“乃及王季,維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說的是文王的母親摯國任姓的女兒,嫁給了文王的父親王季,不多時就懷了孕,生下了文王。有身,就是懷孕的意思。“身”在甲骨文里是這樣的“身”,它就是一個婦人懷有身孕、大腹便便的樣子。
陜北的鄉民們至今不說“懷孕”,而說“有身子了”,讀音和意思都與《詩經》一致。
例句:我婆姨今年有身子了,不能跟我一起受苦(種地)。我一個人,可斷忙了。
這個詞出現在《魯頌·閟宮》中,第一章里有“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穉菽麥。”講的是后稷生下來以后,教民稼穡的故事。“黍”是糜子,“稷”是谷子,先種后熟曰“重”,后種先熟曰“穋(lù)”。“菽”是豆子,“麥”是小麥。稙穉,毛傳曰:“先種曰稙,后種曰穉。”穉,又寫作“稚”或“稺”。
陜北話至今仍存這兩個字,意思與《詩經》完全一致,讀音略有差異。稙,讀入聲;穉,讀zì,音若“自”。
例句1:你們高家墕的人,今年把谷子種得那么穉,能得熟了?
后來這兩個字被鄉民們引申,用來描述生孩子早晚。生得早的曰“稙”,生得晚的曰“穉”。
例句2:你這顆兒生得稙,我扎扤(動手)得遲了,生得穉,干脆就叫了個“穉小”。
陜北話里原來沒有“生日”這個詞,“生日”叫“晬(zuì)兒”,過生日叫“過晬兒”。
例句3:我的那個大小子月勤,雖說十歲了,但晬兒穉,實際就是九歲。
以上就是我在《詩經》中發現的方言詞,當然不是《詩經》中陜北方言詞的全部,實際存在的方言詞要遠遠大于這個數字。但有的由于缺乏文字學、音韻學上的證據,證明它就是現存陜北方言詞的某一個,就只能付之闕如了。比如,《小雅·湛露》中,有“厭厭夜飲,不醉無歸”,各家注釋“厭厭”皆為“安然貌”。流沙河先生直接說,它就是“安安”“輕松自在之貌”。陜北話中至今仍有這個用法,但讀為“安安”;那么問題來了,讀為“安安”的這個詞究竟怎么寫呢?“安安”就是《詩經》中的“厭厭”,二者為同義詞,還是“厭厭”在《詩經》時代本來就讀作“安安”?不得而知。類似這樣的例子很多,只有等更多的古文字資料發現后,再作判斷了。
收錄不全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詩經》三百零五篇,涉及到的生僻字太多了,其中對一些字詞的理解學界尚有爭議,我本人更是沒有能力窮盡全部與方言有關的字詞。只是就我感興趣的,隨手記下來,慢慢查考,才有了這篇札記式的小文。目的在于拋磚引玉,引起更多專家、學人的注意,以期挖掘出更多有價值的東西來。
當我把這篇札記的構思講給身邊的幾位朋友時,他們問的最多的問題是,這些詞是如何在現代漢語體系里消失的?又是如何穿過2500年的時光隧道保存在陜北的?說實話,我回答不了。
按照學者們描述的《詩經》產生的過程來看,這些詞不可能出現在陜北。因為“十五國風”并不包括陜北,不但不包括,而且根據《詩經》的描述,當時的陜北為游牧民族獫狁所占領,與中原王朝屬于交戰國。到交戰國采錄詩歌,不等于送死嗎?
《小雅·采薇》中,一位在雨雪載途中歸來的戰士哀嘆說:“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獫狁,這兩個字都是反犬旁,表示他們是狗,不是人。這是中原文人慣用的精神勝利法,打過打不過,先把你罵成野獸再說。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我沒有家,沒有老婆,都是陜北人害得;我東奔西走,片刻不得安寧,也是陜北人害得。《小雅·出車》中,一位西周部隊的戰車指揮員不無得意地說:“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于襄。”描述的是在周宣王時代,一位士兵跟隨當時的大將軍南仲出師北伐的情景。天子命令我,在北方筑城,威嚴的大將軍南仲,不久就要將獫狁掃蕩。《毛詩序》曰:“《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獫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因此,周朝的采詩官——根據文獻記載,主要是盲人(“瞽者”)——不可能拄著棍棍,搖著木鐸,到敵占區采錄民歌。
根據今人的研究,“十五國風”的采錄范圍不外陜西中南部、河南、河北、山西、山東以及湖北、安徽的北部地區。但這些描寫戰爭的詩歌,透露了一個基本信息,即獫狁與周王朝經常打仗。只要有戰爭,就會有往還,交換俘虜,互派使者,都免不了接觸。《詩經》中的詞匯是不是就是這樣流傳到陜北的?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本來就是住在一起的,后來由于戰爭才分開了。《莊子·讓王》篇中有這樣一段話: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策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于岐山之下。
“亶父”就是文王的爺爺,這是他在遷往周原前的最后一次演講。“邠”就是“豳”,即今陜西省彬縣。“狄人”就是西周的獫狁,秦漢的匈奴。在這段演講中,亶父交代了他“讓王”的理由:“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什么意思呢?當時周人的先輩們與夷狄混居已好幾代了——否則就不存在亶父定居周原后“乃貶夷狄之俗”的話。當時的情形是,夷狄的一些部落和他們是在一起居住的,而另一些部落卻攻打他們,故說“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子皆勉居矣”,意思就是說,你們還是好好和人家相處吧!
可見,在上古時代,除了戰爭,夷狄和中原的農耕民族有好長時間是混居在一起的,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一開始就不共戴天。
混居的結果就是文化、語言的交流碰撞。我們很難想象這些長期混居在一起的民族,會使用完全不同的語言來交流;而陜北地理上的封閉又保證了這些進來的東西很難出去。這一點,我們在研究陜北民歌、陜北說書以及其他民間藝術時,就注意到封閉的地理環境對這些民間藝術以及宗教習俗的形成起到了“超穩定”的作用。
關于這兩種說法,前一種可以叫“戰爭說”,后一種可以叫“混居說”。還有一種說法,無以名之,姑且叫“移民說”。即現在居住在陜北、操持陜北方言的人,與2500年前的獫狁已經沒有什么關系。2500年來,這片土地上的主人像冬小麥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現今流傳在陜北的方言,是一代一代移民帶來并逐步形成的,與西周時的獫狁說什么話沒有關系。后來的移民,特別是明清以來的移民將他們家鄉的方言帶到了陜北,而他們的家鄉如山西、河南、河北、山東等地,恰好是《詩經》“十五國風”的采錄地。但也許你現在在他們家鄉已聽不到《詩經》的方言了,陜北由于閉塞反而保留了他們祖居地的方言。
除了開放的歷史、封閉的地理,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對陜北方言起到了“固化”的作用,那就是落后的經濟。因為貧窮,識字的人少,居民的交流主要靠口口相傳的口頭語言,而不是書面用語。書面用語有趨同性,只要是在漢語文化圈,都會八九不離十地使用大體一致的詞匯和語法,而口語則保留了它的原始性和獨特性。
我們在考察方言時,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越是不識字的人,越能大量且完整地使用方言;越是識字多的人,越是不能很好地使用方言。“有文化的人”說的方言,其實只是方音,詞匯早已換成普通話了。而就陜北地區而言,由于方言保留了大量的古漢語,因而,越是不識字的人,越是能大規模、成建制地使用古文言;越是識字多、文化程度高的人,說的話反而枯燥、乏味且千篇一律。
我們當然反對貧窮,提倡富裕,但事實就是窮人保留了方言,富人遠離了文言,這也是天底下一件無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