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繡”之名流變

徐勤

民國二十五年（1936），徐蔚南著《顧繡考》出版。其開宗明義：“上海顧氏以明嘉靖三十八年進士顧名世而始著稱。名世曾筑園于今九畝地露香園路，穿池得一石，有趙文敏手篆‘露香池’三字，因以名園。（露香園路即紀念此名園也）故世稱其家刺繡為露香園顧繡，或顧氏露香園繡，或簡稱為露香園繡。”

《顧繡考》是中國第一部顧繡研究專著，顧繡誕生至今已近五百年。“考”顧繡發展歷史，就名稱而言，“顧繡”并非從來就有諸如“露香園顧繡”等的“別稱”;“辯”前述兩個概念的內涵，歷史上它們意涵別具，兩者不可混淆。上海是顧繡的誕生地，于顧繡的歷史探究及傳承而言，無法回避。

顧繡創始于明嘉靖至萬歷年間的上海。崇禎間，韓希孟繼顧姬（繆氏）之后，將顧繡推向又一高峰。其間，名世所筑露香園曾輝煌一時;但顧繡傳世實物、官修志書及同期文人作品，均僅以“顧繡”稱之。

明 韓希孟繡《洗馬圖》

清《顧繡竹林七賢圖》

清中期《七夕仕女圖》（局部）

明《十六應真冊》已被當代學界認定為顧繡創始期名作，目前有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兩件藏本，兩本均以“皇明顧繡”為繡印。其“皇明”，是明代對本朝的尊稱，而“顧繡”，則為顧名世家族對本家族所創刺繡的自稱。

明《崇禎松江府志》初刻于崇禎三年（1630），其卷七“風俗”記：“顧繡，斗方作花鳥，香囊作人物，刻畫精巧，為他郡所未有。”

明嘉靖至崇禎年間，松江府境外文人指稱顧名世家族刺繡，常在“顧繡”前加冠其出處，如“上海顧繡”“云間之有顧繡”。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竟陵派領袖，湖廣譚元春，在蔣榭得贈“華亭顧婦”所繡“尊者”，作歌《序》有：“上海顧繡，女中針神也。”明崇禎十六年（1643）入朝為大理寺卿的凌義渠，回鄉探親后記：“會稽宣繡方之上海顧繡。”明末清初文學家程馟與名世孫（伯露）會于海虞，別后有記：“云間之有顧繡，自顧伯露母夫人始。”

“露香園顧繡”之名始出于明末清初。明萬歷末，露香園蕪;崇禎末至清康熙年間，顧名世家族由盛轉衰。名世曾孫女顧氏（張來妻）為生存計，以曾經“擅一邑之勝”的“露香園”，以及蜚聲江南的“顧繡”盛名為號召，針指（針黹）營食。從此，以文化為主開創的顧繡，開始向以經濟為主開發的商品繡——“露香園顧繡”轉型。

清《惲冰菊花圖軸》（局部）

同期出現的顧氏（張來妻）繡作、史志以及文人記敘，均以“露香園顧繡”“顧氏露香園繡”等指稱。清《乾隆上海縣志》是本土史志中追記顧氏（張來妻）事跡較早也較為清晰的一種。

顧氏（張來妻）的活動時間始于崇禎，若以“完節四十六年”計，其生存期可涉及清順治乃至康熙初。明末清初，顧氏作為名世家族的第三代女眷，守寡喪失家庭經濟來源后，創“露香園顧繡”之名以為號召，憑借刺繡謀求生計。史料記載的“露香園顧繡”神化更妙于前。顧繡之名，遂以大噪。

其實，明末清初的“露香園顧繡”與明中晚期的“顧繡”，存在著整體取向由文化轉向經濟的性質不同;具體而言，在繡畫表現題材、體裁，技法設計、款印的運用等方面也存在較明顯的差異。

與前期繆氏顧繡《枯木竹石》、韓氏顧繡《宋元名跡方冊》等比較，露香園顧繡（繡畫）表現題材的主流，由名人畫跡的佛道、花鳥、人物、山水，轉向諸如《一路芙蓉》《金眸玉翮》《竹林七賢》等的吉慶頌祝，寄情言志;表現體裁，從傳統的斗方、冊頁主流，轉向大型的卷軸、繡屏;技法設計，“繪”的工量相對此前占比更大。

從功能角度看，露香園顧繡從閨閣女紅轉型為面向市場的禮品類商品，可根據市場需求量產;同時，其繡畫風格開始在繡衣等實用品的創繡過程中體現，被同期地方志歸入“土產”“食貨”等經濟大類，成為“服用之屬”。此外，從傳播角度看，量產使民間繡畫的收藏和賞讀，從此前少數人的握有“奇玩”，轉入面向更廣大人群的普及階段。關于顧氏（張來妻）的“露香園顧繡”傳世繡畫，當代學人認為，依然工藝精湛，氣韻頗具。

古代，“氏”是貴族標志宗族系統的稱號;也可用于區別同姓家族的支脈;還常在父姓或夫姓之后系氏，用以稱呼已婚婦女。“顧”姓是江南大姓;僅明代松江府，與名世家族同期，就有諸多聞名遐邇的“顧氏”大家。如“華亭顧氏”顧正誼，詩畫馳名江南;“上海顧氏”顧廷評（研山），官至中書舍人，加大理寺評事，富書畫收藏;膾炙人口的繡畫《停針圖》，即傳為顧廷評姬侍作。此外，歷史文獻中的“顧氏”，還可指顧氏（張來妻）其人。文獻中“顧氏”“上海顧氏”的確切意涵，尤需重視特殊語境。

史料記載“露香園”盛在時，“顧繡”之名與“露香園”名無關;在露香園荒蕪，名世家族勢衰，“顧繡”仿作濫行后，顧氏（張來妻）才假借曾經輝煌為江南名園的“露香園”及“顧繡”遺響為號召，“揭竿而起”。歷史上，“露香園”與“顧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也正因為此，在史志、文論等正式場合，一旦敘述不周，極易令受眾產生“露香園顧繡”僅因“露香園”而名的誤認。因此，“顧繡”“露香園顧繡”“露香園體”等專有名詞的流變，標志顧名世家族所創刺繡從創始到商業化轉型，及至程式化漫散傳播的不同階段。

明崇禎以前，“顧繡”作為專有名詞，指代明萬歷至崇禎時期的顧名世家族刺繡，包括以顧會海妾繆氏（顧姬、顧伯露母）為代表的第一代顧家繡女，以韓希孟為代表的第二代顧家繡女所創刺繡風格及作品。此后，因其在表現題材、欣賞功能、針繡技藝、款題等方面的原創性，經過歷史的沉淀，成就為中國經典繡種之名。明崇禎以后，“顧繡”作為本繡種傳承系統的代稱，廣義指明中期以來，顧名世家族刺繡及以之為仿效目標的歷代傳承。

在顧繡誕生五百年之后，循證、減噪、辨名，盡可能依照歷史的真實面目檢視“顧繡”及其不同發展階段的本質，應是相關探究及傳承尋求價值體現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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