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忻坊

李曉棟

余慶里，典型的上海石庫門弄堂

石庫門曾是上海的象征。但是，上海的石庫門越來越少，成了稀罕物。與老舍筆下的北京四合院、陸文夫筆下的蘇州小弄堂一樣，上海的石庫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這座城市最鬧猛、繁榮、親切的地方。同時，這一棟棟紅磚黑門的房子也是體現上海人的生活、文化、思維、習俗等“海派文化”最典型的載體。

一些初來上海的朋友，一看到石庫門就感嘆：“這里好簡陋啊，上海市民的生活……”確實，一些老舊石庫門里弄，曾長期使用倒糞站和木馬桶，掛在電線上的衣服和棉被如旗幟飄揚，一個水斗上裝著寫有“王、李、陳、張、趙”姓氏的五六個水龍頭，人均居住面積曾不到4平方米。但是，這些石庫門曾容納了60%的上海市民和150多年的歲月，里面的故事就像一個壓縮的城市歷史萬花筒，說也說不完……比如現在的楊樹浦路 1991弄——建于1921年的廣式石庫門里弄華忻坊。

不要看現在的華忻坊陳舊不堪，但在當年，華忻坊絕對是頂時尚的近代居民區。90多年前的上海是“租界魚鱗歷國分，洋房樓閣入氤氳;地皮萬丈原無盡，填取申江一片云”。由于城市化初具規模，繁榮的工商業使上海人口從1865年的50萬增加到1920年的200多萬，導致住房十分緊張。因此，一種脫胎于傳統江南大院，又吸收了英美城市聯排式公寓特征的城市密集型住宅——石庫門應運而生。當時，由于楊樹浦工業區要解決大量勞工和居民的住房問題，于是由華盛織布局老板盛杏蓀出資建造了一個占地1.3公頃、建筑面積17208平方米、由226個單元組成的職工住宅區華忻坊。

華忻坊建筑平面圖和住宅結構圖顯示，它是標準的“廣式弄堂”石庫門，類似現在的“兩房兩廳一廚一衛”的獨戶公寓。一樓進門為前客堂，后為后客堂，客堂間后面是天井，穿過天井是廚房（灶披間）。通過后客堂內的樓梯上樓，樓上分為前后兩個起居室，廚房樓上是個7平方米的儲藏室（俗稱“亭子間”）。幾乎和上海所有的石庫門一樣，地產商們的最初目的，是用此種大容量的密集型房屋替換傳統的、占地多、容量小的江南大院住宅，提高土地使用率和住宅利用率，解決更多的城市人口居住問題。

但上海石庫門的建設速度和空間容量趕不上人口的暴漲。原來安排一家人居住的石庫門，迅速成了“超級合租房”——前客堂成了沿街商鋪，后客堂成了民辦小學。二樓的兩間房間住進了兩三家人家，本來是放雜物的亭子間也被出租于人，走出了一批像郁達夫這樣在冬冷夏熱的儲藏室內搞創作的“亭子間文人”。精明的房東最后連二樓的屋頂也不放過，搭建了閣樓（三層閣）出租。為了讓三層閣透氣，又在屋頂開了扇“老虎天窗”，于是出現了電影《十字街頭》中，周璇在“老虎天窗”前唱小曲的著名場景。

于是，遍布上海的大大小小的石庫門華忻坊，儼然成了“大上海”的縮小版。如劇作家夏衍在亭子間中創作的話劇《上海屋檐下》所展現的，各色人等在石庫門中演著一幕幕人間的悲喜劇。梁實秋曾對石庫門獨特的尷尬環境作了細致的記述：“廚房里殺雞，我無論躲在哪一個墻角，都可以聽得見雞叫（當然這是極不常有的事）;廚房里烹魚，我可以嗅到魚腥;廚房里生火，我可以看見一朵一朵烏云似的柴煙在我眼前飛過……”

①爆米花攤 ②華忻坊 ③“老虎天窗”

巴金說：“我住在上海康梯路康益里某號亭子間里的時候，常常睡在床上，聽到房東夫婦在樓下打架。”這些操著各地方言，來自天南海北，各行各業的人懷揣著“讓生活更美好”的理想，涌進石庫門，追尋各自的“上海夢”。

如《上海灘》中，丁力的最大理想是從閘北的“滾地龍”搬到靜安寺的石庫門。他們蝸居在逼仄的空間中，但又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努力打拼，出人頭地，努力地求生存。他們生活艱辛又不失幽默，如滑稽泰斗姚慕雙、周柏春創作的獨角戲《七十二家房客》和《寧波音樂家》，自嘲石庫門中小市民的悲苦人生，又呼喚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這里中西交融又華洋雜處，如葉淺予的《王先生與小陳》中住在石庫門中穿長袍馬褂，但思想時尚前衛的王先生;西裝革履，英文流利卻又封建保守的小陳。于是，石庫門中的市民生活逐漸變成了一種積極向上、不屈不撓、實用主義、處之泰然的生活態度，以及海納百川、和諧包容、百花齊放的海派哲學和文化內涵。

同時，上海的石庫門中還走出了陳獨秀、毛澤東等現代中國政壇叱咤風云的人物。陳獨秀、毛澤東等參加的中共“一大”“二大”，無不是在石庫門的民居中籌劃和召開的。正是石庫門中的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用錯綜復雜的弄堂，人頭攢動的市井保護了這些革命者，使之利用有利環境，保護組織、發展同志、籌劃革命。

在華忻坊內，還有一處不為人知的歷史遺跡：中共地下黨楊浦區工委所在地——華忻坊193號培正小學。1941年，中共上海地下黨借用華忻坊193號創辦了工人夜校和培正小學作為活動據點，利用華忻坊位于楊樹浦工人聚居區的環境，人來人往不易引起日偽的注意，中共地下黨得以聯絡周圍工廠的工人展開黨的革命活動，為楊浦區的革命工作打下了堅實基礎。

而今，上海的許多石庫門由于房屋老化，在大規模的市政拆遷改造中消失了。有的，如新天地、田子坊成為再開發的旅游景點。保留完好，原汁原味體現上海最典型的石庫門住宅小區和最淳樸的石庫門生活場景的地方已經不多。值得慶幸的是，華忻坊作為“上海里弄住宅風貌街坊”被完整地保護了下來，一個百年海派文化的活化石，將繼續展現在人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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