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琳碩
互聯網時代,以飯圈文化為代表的媒介文化發生著深刻的變革,在文化、經濟、社會參與等方面迸發出強大的能量。當下,學術界對飯圈的組織能力、粉絲心理已有較為透徹的研究,也在粉絲經濟、粉絲的公共參與等方面做出探討,但這些分析并未解答為何只有飯圈文化做到了屢屢破圈及其破圈的背后與怎樣的社會現實相勾連等問題。本文從文化與社會互動的視角出發,嘗試回答飯圈文化在當下彰顯的社會動因,同時針對飯圈邊界外溢所暴露的諸多問題,進一步思考如何實現飯圈對外的良好拓展。
飯圈文化是一種新興的文化現象,部分學者將其與粉絲文化相等同,這實質上擴大了飯圈文化的范圍,忽略了飯圈在數字平臺下的語義變化。
“粉絲”(fans)作為一個舶來概念,國內早期翻譯為“迷”,如影迷、歌迷、球迷等。2005年選秀節目《超級女聲》火遍大江南北,“粉絲”作為fans的音譯,在國內逐漸成為追星者的代名詞。粉絲文化研究的代表性學者亨利·詹金斯和約翰·費斯克將粉絲文化放置于大眾媒介所孕育流行的文化語境中展開討論,粉絲以文本為中心參與到新內容的創作和傳播中,粉絲文化發展成為偏向“自由、平等、公開、包容、共享”的民主性文化。
飯圈文化,又被稱為粉圈文化。有學者認為網絡論壇的出現搭建了中國早期粉絲社區,隨著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粉絲文化過渡到了飯圈文化的階段,迷與粉絲在新的語境下產生了不同的涵義①。近年來,飯圈在與外部社會碰撞中暴露出的輕視法律、價值撕裂、數據為王等問題甚囂塵上,引起了其他迷文化群體的不滿,他們與飯圈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分界線,將身份定義為不“混圈”的粉絲。例如,中國乒乓球運動員樊振東表示,希望與飯圈化活動保持距離:“球迷會并非明星的后援團,絕不會授意球迷會組織投票打榜、集資應援、公共場所蹲守接送等飯圈化活動”,會“避免跟球迷相處時受其他圈子不良風氣的影響”②。球迷強調的是對賽事中選手表現的關注,而有飯圈思維的粉絲還參與投票控評、接機跟機、開站應援、周邊制作等飯圈特有的實踐。可見,隨著文娛產業逐漸成為數字經濟的重要支柱,飯圈文化已發展成為一種圍繞偶像擴散的文化生產與消費行為。在這個過程中,粉絲由以文本為中心參與創作偏移至借助碎片文本生產數據,文本的內涵和形式遭受弱化。
這些案例表明,粉絲社群的文本審美和組織方式在媒介環境的變遷中顯現了新特征,在群體實踐中展現新的勞動關系,與社會的互動產生了新變化。
對當前飯圈文化的發展進行簡單梳理后,不難發現,飯圈文化作為一種動態的、變化的青年亞文化,它的形成和發展與社會現實密不可分。布爾迪厄把文化生產放置在社會關系的場域中,認為文化形成是一個社會化的過程④。飯圈文化一次次出圈受到如此高的關注,也是因為它與當下中國現實社會有著緊密的互動。因此,需要從本土語境的社會視角出發,探索飯圈文化的生產和交換的過程。
20世紀90年代,彼得森使用美國有關公眾藝術參與的調查數據,通過具體的經驗研究提出了“文化雜食者”的概念。彼得森的實證研究表明,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地位高的人更有機會,更喜歡接觸和欣賞各種不同的文化資源,成為文化雜食者⑤。同樣,我國有研究者對2015年特大城市居民生活狀況調查進行實證分析,發現在我國特大城市居民中,“社會經濟地位越高,越偏好高雅文化”的假設未得到支持,在文化消費領域,人們收入、受教育程度和職業階層越高,越可能偏好文化雜食⑥。這表明,隨著社會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的日益豐富,更多的年輕人從“文化偏食者”轉為“文化雜食者”,有更多機會接觸到原本屬于小圈層傳播的飯圈文化。
文化雜食性讓越來越多的人借助媒介技術參與飯圈文化的生產與消費,粉絲人數的數量和覆蓋面不斷“膨脹”。除了粉圈屬性外,參與者還可能具有體育圈、二次元、戲曲圈等其他屬性。一方面,粉絲使用其他領域積累的資源反哺飯圈在資本市場中獲得更高地位,這些信息和技能同時帶給飯圈文化更多活力;另一方面,粉絲在飯圈的深度情感卷入所形成的行為方式和思考邏輯成為慣性,社群內外邊界模糊,從飯圈溢出到其他圈層,甚至影響到整個數字空間的意義賦予和獲取。自成一派的飯圈文化與其他文化互動時,并沒有被全部接受,甚至會產生對立沖突,被視為網絡社會的弊病。
飯圈有嚴密的準入機制來判斷粉絲資格,為喜歡的偶像“氪金”是確認“粉籍”的標準之一。粉圈集資行為一般分為兩類:直接將錢款打入后援會開設的賬號和購買收益用于偶像應援的周邊產品。隨著國家對飯圈集資行為的整治,粉絲群體選擇后者以錢貨交易的方式規避輿論風險。因此,偶像周邊購買群體可視為飯圈核心群體。筆者對某明星周邊店鋪提供的八月銷售數據⑦進行分析處理,結果表明:一線和新一線城市購買人數為5499人,二線城市為3612人,消費人數合計占比63.2%,銷售額占總量80.1%。新浪微博數據中心發布的《微博2020用戶發展報告》也表明女性用戶關注明星數更多,從代際上看,21—30歲的青年依舊是追星的主力軍⑧。由此可見,生活在一二線城市,具有一定消費能力的青年女性成為飯圈活躍的主體。文化消費行為的形成絕非偶然,背后折射的情感需要與價值訴求值得注意。
當前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快速變化的環境、信息量的指數式增長給人們帶來了情感焦慮和身份認同危機。“歷史證明,社會保障了生活的基本需求之際,就是身份的焦慮滋生之時。在現代社會里,我們總愛拿自己的成就與被我們認為是同一層面的人相比較,身份的焦慮便緣此而生了。”⑨各項成功指標不斷刺激著青年人敏感的神經,“打工人”“躺平”成為年輕人討論的熱詞。騰訊視頻推出的節目《創造營2021》中,選手利路修因躲避鏡頭,渴望淘汰回家的行為引起觀眾注意,其“反內卷”的人設火速出圈,這是青年渴望逃離高強度競爭的鏡像映照。除此之外,職場性別困境、傳統社會觀念對女性婚育家庭的強調與一二線城市青年女性受到的現代女性教育也存在矛盾。雙重困境交織在一起,不少女性將飯圈視為逃離現實的精神空間,“嗑CP”滿足了她們對理想愛情的幻想,幫助偶像成名滿足了她們成就自我事業的代入感,參與粉圈活動填補了她們的社交需求。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思考一些問題,即網絡數字空間與現實社會不斷交融,數字身份下角色的意義能否撼動實體身份?在飯圈找尋情感寄托,究竟是消解焦慮還是會陷入更深的孤獨感?如何避免平臺資本利用情感誘導粉絲進行“自愿”的數據勞動?
帕森斯將正當性概念視作機構組織與社會法律、社會規范和社會價值的一致性,這個觀點此后被組織學研究者廣泛采納。正當性被視為能夠幫助主體承受外部壓力的一種資源⑩。近些年,社會公眾普遍對飯圈呈負面態度。為了提升偶像的社會價值和改善自身傳播的正當性,飯圈文化以更主動的姿態參與各類社會實踐,與主流價值的融合愈加緊密。
從根節點開始進行搜索并由其算法得到評估值,您可以知道葉節點的到達,在每個非葉節點n子ni∈ch(n)的過程中,樹選擇策略計算評估值 ri,并且評估值可以用作選擇標準,并且選擇子節點以進行下一選擇。ri的計算公式見式(2):
典型案例是飯圈的網絡愛國主義實踐。在“飯圈女孩出征”“守護阿中哥哥”等網絡集體行動中,粉絲將飯圈話語與政治立場相結合,積極捍衛國家形象。《人民日報》等官方媒體也將飯圈文化要素融入主流價值引領的敘事體系中,實現二者的雙向融合。作為飯圈文化生產的起點,偶像參加主流活動成為常態,如易烊千璽拍攝空軍招飛宣傳片,“偶像+主流價值”已成為宣傳引導的普遍模式。
此外,為了證明飯圈能夠帶來正面影響,粉絲發起了一系列公益活動,內容涉及疫情支援、關愛老幼、教育助學等多個方面。在“7·21”河南暴雨求助、云南瑞麗居民求助等多個社會事件中均有飯圈的身影,實現了飯圈對外實踐的良好拓展。
相較于其他網絡亞文化,飯圈文化與外部環境互動時釋放的強大能量被資本覬覦。平臺資本在表面以一套誘人的產品機制給予粉絲行動空間,實質上在流量邏輯的操作下對飯圈文化進行收割,使得飯圈參與者作為主體的價值隱匿。在這樣不健康生態下發展的飯圈引發了種種亂象,有關部門對飯圈亂象加強整治,飯圈的清朗風氣漸漸顯現。當然,整治絕非解決問題的終點,建立多元健康、有益于文化共生的飯圈生態還需多方長期努力。
情感對飯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無論是以偶像為起點獲得的情感體驗,還是飯圈交往中多元社會關系帶來的情感支持,都為飯圈文化的生產注入了活力。但情感過度宣泄很容易形成不理智行為,這也是當今飯圈屢受爭議的原因之一。2021年東京奧運會期間,各大媒體議程設置的焦點均以運動賽事為主,娛樂明星曝光率的降低稀釋了飯圈的活躍性。作為我國飯圈文化生產的主要社交平臺,微博上奧運相關話題的熱度絲毫不遜色于娛樂明星的話題熱度。很多人從運動員的競技實力和人格魅力中感受到精神“加持”,他們的情感寄托對象從娛樂明星轉向了運動員。這說明打造更多情感釋放的渠道,可以遏制追星熱潮現象。
值得注意的是,建立健康多元的情感支持系統并不等于試圖將飯圈納入主流價值體系,飯圈文化始終是一種亞文化形式。因此,要對粉絲的心態預期、情感刺激因素、情感轉化方式進行考察,逐步培育滿足粉絲情感釋放的健康渠道。
數據資本時代,流量成為社交媒體上的通用貨幣。在技術權力和商業資本的耦合之下,粉絲與偶像聯結的情感被轉換為各項數據來置換偶像需要的曝光資源。筆者在訪談中了解到,為了消減負面數據對偶像的影響,控評、反黑、凈化詞條(搜索偶像正面關聯詞壓制負面關聯詞的排名)是粉絲每日的任務,會有特定組織帶領粉絲一起做,完成后在評論區打卡,數據組以此做“反思和改進”。數據重度依賴者甚至認為負面數據也是數據資本的積累,“紅了才有爭議,只有糊人 nbcs(沒有人在意)”?。可見,唯流量論對媒介使用思維造成了嚴重干擾。
“清朗·‘飯圈’亂象整治”專項行動展開后,飯圈減少公開的控評號召,但此類行為并未鏟除,而是以更為隱秘的方式傳播,如利用粉見、好友圈可見、粉絲群轉發等方式,避免公開傳播,又如調整控評話術,使用特定表情圖像來代指點贊。對此,粉絲表示:“數據作為藝人評價標準之一的現狀短期不會改變,因為整個社會,尤其是互聯網經濟的大數據思維沒有變,飯圈只是被操控到把流量的重要性做到了明面上,沒背景的藝人數據不行難出頭。”?這種觀點并非個例,飯圈的流量思維映射了數據對社會文化生產和消費生態的改變。若想真正改變,不僅粉絲要有主體意識,不被資本操縱的流量話語綁架,娛樂工業也要走上規范的路徑,完善準入機制、評價方式、監督體系,在“互聯網+文娛”的大背景下,學習互聯網開放包容的精神,警惕數據邏輯的裹挾,與粉絲重拾平等尊重的關系。
文化與整體的時代敘事相勾連,飯圈文化的背后也反映了數字時代下青年自我認知的結構性變化。赫拉利曾說,觀察自己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隨著時間的流逝,難度還可能越來越大。歷史上,人類為自己創造了種種復雜的故事,我們認識真正的自己變得越來越難?。青年期是人身心發展的關鍵時期,只有深入理解青年的情感、認知結構以及這種取向生成的根源,引導粉絲群體的價值觀才具有可行性。粉絲內心信奉何種價值取向,就容易被什么樣的偶像打動。不論是哪種人設的塑造,偶像故事的終點一定站在“金字塔尖”。這實際上反映了粉絲對個人價值的判斷走向了單一化和物質化。因此,倡導開放包容的社會心態和正面多元的成功觀,引導粉絲群體的價值取向和行為模式,對飯圈文化的拓展具有積極意義。
注釋:
①常江,朱思壘.粉絲文化:范疇、變遷與“出圈”[J].青年記者,2021(19):9-11.
②樊振東超話.樊振東吧—天際樊星 [EB/OL].微博,2021-10-17.https://weibo.com/3329910664/KD7XitxwW.
③⑦??參考筆者對飯圈粉絲的訪談記錄。
④楊盈龍,馮應謙.“本真性”塑造:垂直類音樂綜藝節目符號與意義的文化生產[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05):99-104.
⑤盧文超.理查德·彼得森的文化生產視角研究[J].社會,2015(01):229-242.
⑥朱迪.高雅品味還是雜食?——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區分實證研究[J].山東社會科學,2017(10):35-43.
⑧新浪微博數據中心.微博2020用戶發展報告[EB/OL].2021-03-12.https://data.weibo.com/report/reportDetail?id=456.
⑨蔣淑媛.鄙視鏈視域下青年文化的群體偏見與認同危機[J].中國青年研究,2018(12):13-18.
⑩周逵,黃典林.娛樂的正當性:當代中國大陸電視綜藝節目的觀念與實踐流變 [J].國際新聞界,2021(07):59-79.
?[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今日簡史[M].林俊宏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