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王汝剛演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程多多畫。
記得非常清楚,1979年的春節雖然洋溢著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帶來的喜氣,但所有的年貨供應還是憑票的。里弄內的“里革會”還沒撤銷,由他們把所有人家分為“大戶”與“小戶”,五人以下(含五人)為小戶,我們是小戶,很吃虧,年貨票是粉紅色的,年貨供應差一大截。
上海的年貨歷來具有江浙特點,一般除了憑票的雞鴨魚肉外,無非包括同樣憑票的粉絲(滬語稱“細粉”)、糯米、芝麻、赤豆、南貨(糖果、瓜子、紅棗、核桃、黑木耳、黃花菜),買糕點,則憑糕餅票。
但那一年上海民間的年貨卻出現空前的繁榮,空前的花團錦簇,空前的五花八門,原因是如今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的:全國知青大返城帶來的副產品。
返城的理由主要是“病退”和“頂替”,到后來基本不講究了,公社圖章放在大隊部里,知青進去往表格上敲了就走,更熱火的是大家伙都用光了最后的存款,大買當地土特產,這么一來,上海各大弄堂里的年貨就大放異彩,精彩程度不僅空前,恐怕也是絕后的了。
當時,我的一個遠親K在江寧路長壽路轉彎角的“五福里”、“七家村”與“九茂里”一帶做里弄干部,因大量知青突然涌回,便要我臨時幫忙,串門入戶地協助她做返城知青登記造冊。
適值臘月十八前后,K要求知青們把帶回家的年貨亮亮相,讓街坊開開眼界,熱熱鬧鬧過春節。
因為早前住過五福里,我和知青群落蠻熟,過街樓的“勞碌命”驕傲地表示,上海的年貨和他比,“太可憐”了。他卸下了一塊門板,把年貨晾開,然后一一介紹:榛蘑、松茸、猴頭蘑、元蘑……隨便什么清湯寡水,只要放入任何一種東北的“蘑”就立刻“鮮得脫眉毛”。事實上,它們都是知青上山自采的,鄰居們聞所未聞。
他用各種菇類換回了他喜歡的黃魚鲞和烏賊卵籽。
他還利用過街樓的優勢,把他黑龍江帶回來的幾條“大馬哈魚”和細鱗魚掛在了樓板下,魚肉像火腿一樣醬紅色的,外面用報紙松松地罩著,風吹得到,雨下不著,那時沒人見過這魚,大家都來看稀罕。“勞碌命”介紹,大馬哈魚是洄游魚類,每年秋天來黑龍江,逮著了就腌了,據說肉味鮮美人間第一。
安徽宣城回來的“白頭發”也把皖南年貨曬在竹簾上,除了常見的雞鴨,還有那時上海很是罕見的冬筍、山核桃以及香榧子,因為冬筍多年不見,一位工程師模樣的老先生反復和他商量,是不是能高價轉讓一點。
一位老太看見山核桃(滬語“小胡桃”)眼睛都發綠了,她轉而和“白頭發”的媽商量,是否也可以高價轉讓一些,“這個寶貝東西多少年看不到了!”老太無限感慨地喃喃自語。
但事實上,一旦拜訪江西“進賢”歸來的“紅頭阿三”,我們就知道,弄堂里真正受歡迎的還是江西的風雞、風鵝與臘肉。
紅頭阿三坦承,回來前與當地游民狂賭了一陣,他實在是賭運亨通,贏了錢天亮就跑,一早就去街上買了風雞風鵝和臘肉,直接就逃回了上海。
輸了錢的游民到處找他,一旦逮到,極有可能人財兩空。
我問,你的鋪蓋呢?不要了?!“當然!通知同宿舍的一把火燒忒!”他的表情滿不在乎,反正一籮筐的年貨讓他出足了風頭,那年頭,風雞風鵝市場上根本看不到,絕對是老上海們懷舊的神話級美味,也是大年夜餐桌上最最叫得響的冷盆,對此,蘇北高郵回來頂替的“寶寶”表示不服,“我們蘇北的風雞用灘涂野雞做的,”她說,比江西風雞鮮得多。
自己動手,她下套捕了七八只野雞,都做了風雞。她家是個大家庭,兄弟姐妹竟然有10個,所以還嚷著風雞不夠分。
事實上,寶寶還有一招是大家想不到的,那時候的上海,皮蛋少如珍饈,但偏偏每家每戶的年夜飯都少不了皮蛋,憑票限購,吃了上頓沒下頓,寶寶就動了皮蛋的腦筋。

《老酒店里的年貨》,賀友直畫。
早在去年的9月里,她就獲悉知青回城的確信,身處高郵湖畔的她抽空摸了大量的野鴨蛋,糞桶里做皮蛋做了足足三大桶,硬生生地開著拖拉機,奔波幾天幾夜拖回了上海,現在臨近春節,五福里、九茂里便成了她的天下,攤了一張竹床,天天用自制皮蛋和各地回滬知青換回各種土特產,有天津的大麻花和板栗,吉林的橡子、榛子、松子,貴州的煙熏臘肉,山西的平遙牛肉,徐州的黿汁狗肉,南京的板鴨,廣西的三花酒,哈爾濱的紅腸,福建的沙蟲糕,寧波的海蜇頭……她家后門成了小菜場,“全國土特產分店”,街坊們越看越稀罕,久久不想離開。
五福里、七家村和九茂里,那一年年貨擂臺的結果雖然沒出正式的公告,但私下里都覺得是寶寶勝出,她用家家戶戶所必需的皮蛋,通過物物交換,換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如此盛況的弄堂級“年貨大曬”,以前從沒見過,后來也再沒見過。“五福里”、“七家村”與“九茂里”后來統統拆光,只有故事流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