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展奮專欄作家Columnist喜歡歷史,酷愛大片
嚴祖佑突然去世的消息是他兒子直接告訴我的,我頓時傻了。才79歲就沒有預警地走了。似乎像他這樣整天嘻嘻哈哈的人是不該如此快地消失的。
我們究竟是在什么場合認識的,已經記不清了。像是一次新聞發布會又“拖堂”,時間已到而遲遲不開,一問,又是“×報”未到,一個陰陽怪氣的中年記者在旁嘀咕:下趟新聞發布會干脆到伊拉大堂里去開么好唻!
大家輕聲笑了起來。他就是嚴祖佑了。瘦得像一道閃電,喜歡調侃和插科打諢,尤其愛在人多時冒泡,更喜語出驚人,個性鮮明到咯牙,這就是嚴祖佑了。
他在當時的新聞報任國內新聞部主任,還主持一個副刊“新快活林”,經常發表一些針砭時弊、批評惡俗的隨筆,很好看。某次聊天才知道他的一家乃真正的“新聞世家”,他小名“阿添”,其父乃新聞界巨擘嚴獨鶴,其侄即新民晚報原副總嚴建平。
人或謂其風光無限,其實他是個苦人兒,1961年入學上海師范學院中文系,因喜歡聚眾胡侃,1964年竟被劃進了一個“反革命小集團”,最初被判“勞教”,后來改判15年徒刑,1980年以后才徹底平反。后做過營業員、中學教師,年過四十才進入報社,也許,還是上海新聞界唯一有過長期被監禁生涯的記者。
人或謂其風光無限,其實他是個苦人兒。
日常相處,性喜諧謔,他有一個業界都熟悉的標志性動作:二郎腿一架,邊嬉笑怒罵,邊急速抖腳,頻率之快一如馬臀肉飛顫著驅蠅。
多次出去搞活動,總能聽他聊“班房”里的特殊故事,年逾八旬的原汪精衛偽政府的“駐外大使”如何為了爭當一名“掌握犯”(犯人小組長)而寢食俱廢;同樣高齡的汪偽“次長”為何連續多日將一包屎藏于自己床頭鋪板之下;大漢奸羅君強是怎么死的;行將就木的國民黨將軍和他的同僚如何在小組學習會上勾心斗角;一個雙手沾染共產黨員鮮血的還鄉團頭子如何渴望刑滿后能夠不戴“四類分子”帽子,又因何在除夕夜為一塊大肥肉而六神不安……他的故事,并非他個人所經受的一切,而是通過他自己的一雙眼睛所看到周圍的每一個人。我們預感到,他將寫出一部杰出的小說。
2013年,即將邁入古稀之年的嚴祖佑耗時10余年撰寫的《人曲》出版。這是60多年來罕有的一本中國監獄生活全方位的實錄,一部以青春和生命為代價寫就的沉甸甸的作品,以紀實的手法、文學的語言,記述了其蒙冤十四年期間的特殊經歷和所見所聞,刻畫和描寫了眾多人物的困頓狀態和扭曲性格。
此外,他還在書中回憶了父親、我國新聞界元老、全國政協委員嚴獨鶴的晚年生活及其文友的舊事軼聞。
大概耗盡了體內的能量,長篇出版后,祖佑的精力大不如前,以前潛伏的毛病一一發作,他心臟一直不好,2017年又患肺部CA,術后更衰弱了,但還是喜歡熱鬧喜歡聚會。2022年1月9日那天,一群老同學再次聚會,祖佑進來時腳就有點“飄”,對眾人頷首一笑就往椅背一靠,偶爾目視眾人,似乎閉目養神。其間并無異樣,大概半小時后,一旁的同學輕觸了他一下,發現他面帶微笑,卻膚色慘白,脈搏一搭,竟然去了,無比安詳且寧靜。
他的同學,作家展家麒有詩送他——
送阿添
嘻笑怒罵音塵絕,人間從此無阿添。
圓寂羽化安然去,定在云上做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