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高世名 張愛國
張愛國 Zhang Aiguo

張愛國,別署老愛,1967年生于江蘇淮安,本、碩、博皆就讀于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專業,師從王冬齡教授,2007年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與書法藝術學院書法系副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美術學院現代書法研究中心研究員,日本岐阜女子大學客座教授,西泠印社社員,蘭亭書法社副秘書長,浙江省書法教育研究會副理事長,杭州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逸仙書畫院副院長,香港中文大學訪問藝術家,中國教育學會書法教育專業委員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浙江省書協教育委員會副主任,東南大學中國書法研究院研究員,廈門大學藝術學院客座教授。
對談人:高世名(中國美術學院院長)張愛國(老愛)
時間:2022年8月20日下午1:30—5:00
地點:樂夫雅樓(老愛工作室)

1.張愛國 醉墨89cm×96cm2022

2.張愛國 古今對話大開通141cm×259cm2022
高世名:你圍繞《大開通》所創作的一系列作品中,展現出兩個非常重要的藝術命題,一是“空間”,一是“字法”。你的師祖林散之先生就極其注重空間的表達,在他的草書作品中,運筆的軌跡構造出了一個豐富、靈動的空間,一個“活”的書寫空間。《大開通》的空間感也是活的,它不單單活,而且錯綜、靈動、堅實,有一種奇特的秩序感。今天的書家要認真研究,它為什么會這樣?我們需要把這件作品還原到那塊石碑、那片山崖,而不是眼前這平面化的拓片。《大開通》是在摩崖刊刻過程之中形成的,今天我們卻往往把它當作平面作品來解讀。刻工在凹凸不平的堅硬崖壁上鑿刻,在粉本的基礎上因地制宜,根據巖石的狀況隨緣而化、信手而為,在有意無意之間,形成了一種偶然的秩序感—無數的偶然性構成一種“自由中的秩序”。這就像以前山野間那些用石塊壘成的老墻,無數石塊之間有一種錯落有致的構成關系,這種關系不應用美學的框架來分析,因為它本不是為審美而創作的,它的產生來自日常的勞作。在勞作者隨意的擺放與搭建中,石塊之間建立起一種奇特的次序,一種無數隨機與偶然凝聚而成的命運般的“任意的秩序感”。
我覺得,《大開通》那種奇特的空間和秩序感,還跟“字法”有關。字法不只是結體,它更加是本質。比如“萬”的那一橫,“九”字的那個彎,等等,這樣的處理使得字本身生出一種空間上的表現力。現在,大家對“書法”和“字法”的注重程度不一樣,實際上應該先“字法”再“書法”。雖然書法專業的學生都上過古文字的課,但是其目的大多是不寫錯字。實際上,書家的每一次書寫都是在“造字”,每次認真的書寫都是這個漢字的一次新生。你作品中的“舞”為什么要那么寫?當你以這樣的方式書寫“草”的時候,“書法”的現代意識就已經發生了。“醉”字走得更遠,更加難得,透著種酒酣耳熱后的意氣;這個字被解構了,被重構了,從中生出一種畫意、一種字象—單字成象。
再說筆法,在《大開通》中,筆法實際上是刀法。摩崖石刻原本有底稿,最初也曾是墨跡。我們一方面通過“刀痕”來追摩“筆意”,另一方面我們沉醉在這刀的運作、刻的鋒芒中。我們現代人講空間、字法、筆法、刀法甚至線條,這些都是一些比較機械的概念。就書法本身的美學體系而言,我覺得主要的是兩個字—一是“式”,另一個是“勢”。“式”“勢”之間的關系是書法的要害。我們常說“形式”,其實“式”跟“形”是不同的,“式”有形而上的意味,同時也有規矩、標準之義。而“勢”則凝結著行動,書寫之勢寓于書寫進程之中,動而暫停,動狀猶在,動意猶存,是對情狀、意態最具意義時刻的把握。
《大開通》的美學,借用黃賓虹先生的話來講,就是“不齊之齊”。在《國畫之民學》中,他說:“大篆外表不齊,而骨子里有精神,齊在骨子里。自秦始皇以后,一變為小篆,外表齊了,卻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西漢的無波隸,外表也是不齊,卻有一種內在美。經王莽之后,東漢改成有波隸,又講外表整齊。六朝字外表不求整齊,所以六朝字美。唐太宗以后又一變而為整齊的外表了。借著此等變化,正可以看出君學與民學的分別。”黃賓虹先生倡導的是“不齊之齊”,這既是美學又是他的社會理想,背后是所謂“民學”的自由、剛勁、奮發之精神,《大開通》就是這種精神的典型表達。

3.張愛國 郭沫若《題關山月畫》210cm×53cm×62022
張愛國:“齊與不齊”就有點像您剛才說那個無意的秩序感,二者完全是相通的嘛!表達的就是“自由中的秩序”,這個是最根本的東西。
高世名:對,我覺得這是最本質的東西。你這些年從《大開通》里找到了打開“現代書法”大門的鑰匙?
張愛國:其實《大開通》就是“自由中求秩序”的一個典范,也是“不齊之齊”的典范。你看它這個“道”字的捺筆多漂亮,可以想見鑿刻的時候“咔嚓”一刀就下去了,使得整個“道”字都很有力道,今天的人怎么會想到要這么寫呢?但是,你看《大開通》里又不全是直線,它在很多地方也有彎曲。此外這件作品還有很多個點可以講,比如其單字的個頭在漢碑里是絕無僅有,等等。另外,有人說《何君閣道碑》和《大開通》很像,我覺得二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高世名:要論“活”,《石門頌》也活,但是《大開通》更顯鋒銳勁健的力道。《石門頌》是“酒”,而《大開通》還是“曲”,帶有一種生拙活潑的力道。
張愛國:《大開通》還更“簡”。再如“官”字的那個點,它是不彎的,就直接一刀刻下去,把那些繁文縟節的東西都省掉了。《大開通》看似幾乎都是些直來直去的筆畫,但是又不顯得呆笨,因為它往往在直線之中微微來一點弧度。摩崖石頭表面的不平整所帶來的直曲之變化,使作品呈現出一種“天人合一”的韻味。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說書法專業師生下鄉主要是為了訪碑,因為那些碑刻可以讓人胸襟壯闊。尤其是漢中及山東的幾個地方,有泰山經石峪、云峰山刻石,等等。

4.張愛國 許安仁《望少室》54cm×55cm2022
高世名:是的,訪碑是極為重要的經驗。1995年至1996年間,我去參觀山東石刻博物館,印象最深的是巨大的鐵山摩崖《大集經》拓片。我在地板上坐了一個多小時,從眼前拓片遙想這北齊年間巨大的摩崖石刻,字體在隸楷之間,還帶有一點篆籀氣息。一個個字像天上的白云一樣飄浮,悠遠而切近,這種感受非常奇特。后來去摩崖實地探訪,我從摩崖石刻中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中國古人胸襟中的那種豪興,那種書寫、刻畫是可以“印證于天地”的。摩崖這種“印證于天地”的藝術,源自中國古人對山岳的崇拜。從泰山到徂徠山,從鐵山到崗山,再到洪頂山,偉大的北朝摩崖石刻遍布北方山林。那些鐫刻在幽巖絕壁上的巨大碑文,歷經千古,獨對天地。許多摩崖石刻隱跡于深山,并不期待觀眾的光臨,然而,它卻為山林打開了一個新的時空。隨著歲月的消磨,碑刻逐漸漶漫無蹤,重新隱入大地,但這是中國古典文化中最為寶貴的遺產,值得我們去細細探究。
張愛國:是的,我想表達的,就是不要去糾結于那種明顯的“創作感”。比如我現在寫作品的時候,就不去想什么“現代書法”“傳統書法”,甚至也不想“書”“非書”了。我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能夠自如地表達自己,就如之前講的“自由中的秩序”,就行了……

5.張愛國 泉從茶自七言聯141cm×14cm×22022

6.張愛國楊守敬《評碑記·漢開通褒斜道刻石》一則235cm×53cm2022

7.張愛國 王世貞《玉泉寺觀魚》183cm×35cm2022

8.張愛國 蒲華題畫詩141cm×35cm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