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子坤
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內容提要:謝赫“六法”論中的“氣韻生動”作為中國傳統繪畫藝術中最高的品評標準,在南北朝以后被歷代譽為“千載不移”最高法則,這一法則對傳統繪畫所產生的影響非常深遠。而“氣韻生動”與國內油畫界所提出的“寫意油畫”這類命題形成某種暗合,關于二者在審美特征上是否存在一些相似之處,油畫如何體現中國傳統繪畫的精神,二者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性,部分中國油畫家們正致力探索。
“氣韻生動”作為中國畫論重要的審美范疇至今仍有影響,無論是國畫界還是油畫界,相關討論不絕于耳,當今油畫界關于寫意油畫與“氣韻生動”的關聯性的討論更甚。然而,如果對“氣韻生動”的概念沒有進行深入的研究,將兩者牽強附會,就難免會產生歧義。將傳統繪畫中的品評標準與油畫相結合是否合理?它的價值在何處?筆者認為有必要厘清兩者之間的界限,以此來客觀地看待兩者之間的關系,使中國傳統繪畫精神更能恰當地與油畫結合。
謝赫在提出“六法”之時并未對其理論做進一步的闡述,直至晚唐張彥遠在其《歷代名畫記》中專寫一節《論畫六法》,中國繪畫史上才出現第一個全面闡釋謝赫“六法”的人,所以,當談及謝赫“六法”時,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是繞不開的一個話題,追根溯源,理應對《歷代名畫記》做深入的研究。
從詞源上探究,“氣韻”二字可追溯到中國傳統哲學的莊學。莊子強調的是主體與客體的融合,把人與自然、心與物看成一個整體,是一種“天人合一”的狀態,也是一種以追求人生自由為目的的狀態。“氣韻”中的“氣”則受到了兩漢時期的陰陽五行說以及宋儒理氣論的影響,對應到作者而言,通常是指作者的品格、氣勢。而“韻”則是當時在人倫鑒識上所運用到的一個重要觀念,是一個人的外貌所流露出來的風骨、情調、個性,如張彥遠所說的“衣冠貴胄”“逸人高士”。
至于“氣韻”與“生動”的關系,“生動”是“氣韻”的一種補充說明,生動可體現出生命力,而有氣韻便有生動。《歷代名畫記》中《論畫六法》中載“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動之可狀,須神韻而后全”[1]17,則體現了氣韻在生動這一詞中起到的決定性作用。
1.寫意油畫的溯源
油畫作為西方的舶來品,進入中國后有著較為明顯的發展脈絡。第一階段,自明清時期“西畫東漸”,西方油畫傳入中國,主要以傳教士為媒介,如郎世寧作為宮廷畫家將西方油畫傳入國內。20世紀初的“西畫東漸”則是油畫傳入中國的第二階段,這一時期以留學生為代表,他們前往歐洲等國家系統學習西方繪畫。在這一階段的發展過程中,彼時的美術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發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時代最強音,在推動中國新美術教育方面可謂功勛卓著,以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等為代表的海外留學生深受蔡元培先生的影響。大批海外歸來的留學生將西方油畫引入中國,西方油畫便與中國傳統繪畫發生了碰撞。這種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也折射出中西藝術在起源、發展、審美等諸多領域均有著自己的獨特性。
百年來,經過幾代藝術家的研究與實踐,油畫逐步成為表述中國文化主題與表達中國思想觀念的視覺載體,更是表現中國畫家人文情懷的藝術語言。在油畫的發展中喊出“寫意油畫”又或者“意象油畫”此類口號,探索油畫在本民族中應有怎樣的發展,如何為油畫注入中國的文化基因,如何實現油畫民族化—這理應可以看作是一種文化自覺現象,是逐漸內省的一個過程。
寫意油畫在中國的起源是在20世紀50年代。羅工柳先生在與劉驍純先生的對話中首次談及“寫意油畫”這一概念,他指出:“對于寫意油畫這個課題來說,中國繪畫傳統和西方現代繪畫傳統是相通的,所以一手要深入研究西方近現代油畫傳統,牢牢把握油畫的特性;一手要深入研究中國繪畫傳統,牢牢把握寫意精神。”所以,若要理解寫意油畫,深入研究中國繪畫傳統是必經之路。20世紀80年代初,西安美院的孫宜生先生開始倡導探索“意象造型”,認為藝術造型是由物象轉化而來的意象,在其主編的《1991年意象藝術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一書出版后,關于“寫意”的討論逐漸在美術界流傳開來。
2.“意”的本源探究
無論是“意象”“意境”或者是“寫意”,這幾個詞匯中都同時出現了“意”這個字。“意”可追溯至《周易》中的“立象以盡意”,魏晉時王弼有“得意忘象”,再發展到南朝梁代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中“窺意象而運斤”[2]的“意象”美學觀念,“意”與“象”的關系重在“意”,“意”依賴于人的主觀情感。在藝術創作中,不是照搬客觀物象。孫宜生認為:“東西方藝術雖然形貌各異,但都是在意與象的基因與機制中資生,都是主體與客體合成的第三自然。”[3]
“意”不僅是美術創作的問題,更涉及一個創作主體的修養、視野、個性以及個體經驗等。此“意”包含創作主體的特質,如《易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4]以及孟子“我善養吾浩然之氣”[5]。正是因為他們擁有追求自身的修養,所以他們才能在創作過程中更好地表現“意”。
中國傳統繪畫的造型方法與西方繪畫的不同之處便在于,西方更注重“寫實”。這是一種再現客觀自然的造型方式,力求達到逼真,是對真實的無限追求。然在面對客觀物象時,中國傳統繪畫則更加強調“得意忘形”,拋棄對物象的再現性表達,而通過意象來引導著畫家的藝術創作活動。中國繪畫中的“寫意”所帶來的造型效果如中國畫論中所說的“不似之似”,是一種游離于“寫實”與“抽象”之間的藝術形式,同時“寫意”是抒發創作主體的性情,將內心的狀態訴諸筆端的一種方式。如鄭板橋“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6],又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所說“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1]26。“寫意”是一種內心活動的體現,將創作者從死板的真實中解放出來,正如劉驍純在《寫意論》這篇文中所說:“創作狀態與藝術家的生命狀態水乳交融,是寫意性、表現性藝術的突出特征。”[7]
中國畫在視覺特征上對所表現的對象有所超越,無論是山水、人物,還是花鳥繪畫,在描繪物象的形、色之外都更加注重對物象的精神氣韻的把握。寫意油畫是東方繪畫審美意識與西方油畫語言融合的一種產物,寫意油畫同樣也應不拘泥于物象的外在真實表現,而去追求物象內在的最為“傳神”之處,力求達到一種“氣韻生動”的狀態。

圖1 羅工柳 井岡山布面油彩 284cm×223cm1960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圖2 羅工柳 炊煙紙本油彩 34cm×22cm1961 羅工柳家屬藏
“氣韻生動”的審美特征是怎樣的呢?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上古之畫,跡簡意澹而雅正,顧、陸之流是也。”[1]26張彥遠首推顧愷之、陸探微二人,并簡述二人畫面筆跡簡易、趣意平淡,顯得高雅而端莊。張彥遠又具體談道:“顧愷之之跡,緊勁連綿,循環超乎,調格逸易,風趨電疾。”[1]26以上言論不難看出,張彥遠在品評作品時,將用筆提升到一定的高度,直接點明了氣韻生動與用筆的關系,如“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1]26。中國傳統繪畫是建立在線條之上的藝術,線條需要在用筆中體現。所以線條雖服務于畫面,但也是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藝術形式。而線條抑或用筆如何才能體現“氣韻生動”呢?近代美術理論家滕固曾提出過,將“氣韻”譯為“節奏”,這里所說的“節奏”蘊含在作畫者的感情當中,而感情節奏的變化便是與事物的生動相結合的。那么從畫面當中去理解“節奏”就意味著變化,變化則體現出生動,生動便賦予畫面所描繪事物以生命力。
“六法”當中,之所以“氣韻生動”居于首位,是因為其余五法達成即可自然體現“氣韻生動”,所以應將“六法”統籌起來理解。而“氣韻生動”作為品評作品的首要法則,深入挖掘“氣韻生動”的內涵不僅對我們賞析作品有價值,更是畫家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應不斷追求的境界。
寫意油畫的審美特征通常在形、色上與中國傳統繪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由于繪畫所用媒介的不同,所以兩者最大的不同之處便在筆觸的視覺效果上,寫意油畫兼具中國畫中的筆法、書寫性,同樣也注重線條的藝術。所以寫意油畫的呈現方式,如戴士和先生所言在“似與不似”之間,畫面力求傳神達意。如張彥遠所說:“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與俗人道也。今之畫縱得形似,而氣韻不生;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矣。”[1]16
就技法而言,如何用筆正是寫意油畫的獨特之處,而寫意油畫也與“六法論”的“骨法用筆”有著相似之處。用筆的恰到好處則體現出畫面精神與內在神韻的特點,同時也是畫家主體將自己的對物象的體悟展現在畫面上。劉驍純先生曾寫道:“走筆運刀的情緒是寫意藝術中最鮮活、最當下、最真實、最顯露性情和生命活力,最牽動藝術家神經末梢的情緒。”[8]
作為西方油畫語言,寫意油畫傳入中國后必然會融入中國繪畫精神的基因,“氣韻生動”與“寫意油畫”最主要的關聯性便是,作為一個畫家對中國傳統繪畫精神的體悟,單從理論上說,二者之間有著眾多相似之處,但僅僅著眼于理論是遠遠不夠的。寫意油畫中“氣韻生動”的體現對一個作畫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方面是畫面氣質的達成,而另外一方面是對精神層面的求索。這是遠高于技術層面的挖掘,故鄭工先生認為:“真正領會了‘寫意’精神,以境界提升人格,以修持養成品性,同時將自我置入民族文化的歷史,消解當代性與傳統的對立,并以人為基點,在公共領域建立一個可以相互溝通的話語平臺。”[9]寫意油畫最重要的特點是其作品中所蘊含的神韻,而這正與“氣韻生動”是暗合的。正如倪貽德所言,“民族化的探討如果僅僅搬用了表面的特點,而不從創作的基本思想、精神、態度上深入了解,是舍本逐末的方法”[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