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哈斯寶與王希廉的人文社會觀
——以賈母形象為例

烏日漢

（內蒙古大學 蒙古學學院 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內容提要]《紅樓夢》中，作為賈府的最高掌權者——賈母，是福壽雙全、詩禮簪纓的貴夫人，是劉姥姥口中“生下來就是為了享福”的老太太，是一株蔭庇兒孫的大樹，亦是寶黛悲劇的罪魁禍首。就賈母形象，《紅樓夢》早期評點家哈斯寶與王希廉的觀點大相徑庭。哈斯寶凡對木石姻緣妨礙和破壞就會鳴出不平之聲，表現的是對千瘡百孔的封建制度的厭惡與反抗。這種社會體驗致使他閱《紅樓夢》時，情感更為透徹明了，從而激發出直接鮮明的態度。反觀王希廉，他則間接地對薛寶釵的言行舉止大加贊美，表達出賈母作為大家長的睿智與才德。相較于哈斯寶，王希廉雖表現出對封建禮教的遵從，但是他一反以往男性對女性“才”的漠視，崇敬女性的才與德的兼備，補充了封建傳統中女性價值特征的欠缺部分。

《紅樓夢》是一部描寫眾多女性的巨著，充分展示了古代封建女性的精神世界和個性品格。曹雪芹在開篇處自述此書所記何事何物，道：“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①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頁。。故而，將自己半世親睹親聞的有鐘靈毓秀之德的女性聚在一起，敷演出了一段故事。這些女性個性鮮活，行徑各異，一同撐起了《紅樓夢》獨特而進步的女性形象，而在眾多女性形象中，賈母形象依舊巍巍然。

關于《紅樓夢》是一部什么書，寫了什么事情，是每個評點家所思考的問題。清代蒙古族文人哈斯寶以嫻熟的翻譯技巧、批評實踐為我們呈現了一派別樣的《紅樓夢》。他深刻審視了《紅樓夢》所反映的正邪善惡斗爭的實質，認為《紅樓夢》所反映的“是一場真與假、正與邪、忠與奸的斗爭”①額爾很巴雅爾：《〈紅樓夢〉蒙譯及其對蒙古族文學的影響》，《紅樓夢學刊》2019年第3輯，第248頁。，并言：“我要全譯此書，怎奈學淺才疏，不能如愿，便摘出兩玉之事，節譯為四十回。”②哈斯寶著，亦鄰真譯：《〈新譯紅樓夢〉回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5頁。正是基于對《紅樓夢》主題思想的深刻認識，哈斯寶以兩玉的故事為主線，重點突出林黛玉，以薛寶釵為陪襯，將自己所譯的四十回大綱概括為“真假”。清代另一位著名《紅樓夢》評點家王希廉在其《紅樓夢·總評》中寫道：“《紅樓夢》雖是說賈府盛衰情事，其實專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作③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04頁。。”由此可知，哈斯寶和王希廉兩位評點家先后都認為《紅樓夢》是圍繞寶黛釵三個人物的感情與賈府興衰之間的聯系而展開。而在這個關系中，“賈母”這一形象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她與寶黛釵命運休戚相關。

一

在《紅樓夢》中賈母是詩禮簪纓的貴夫人，是一位蔭庇兒孫的慈母。她福壽雙全、精明強干、才識廣博，同時又是一個知反思與憂患的人。當賈府的富貴慵懶氣息與劉姥姥的鄉間樸素活力相撞時，賈母所袒露的是除養尊處優以外對劉姥姥——另一種生命狀態的向往。家族繁華富貴幾代后，兒孫意志消磨，除寶玉像他爺爺一點外，其余沒有一個像他爺爺的“恨鐵不成鋼”式的焦苦，借此言表切切。曹雪芹先生在字里行間替賈母發出的悲鳴值得深思。當巧姐認字會女工時，賈母作為傳統封建大家長卻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桎梏。反而告誡兒孫不能坐享其成，要立志建業，日后才不受人家拿捏。賈母思想中不乏閃光點，她的居安思危正是對其最好的褒獎。然而，賈母用沖喜調包來救寶玉命，親手毀滅木石姻緣的美好期盼，便成了諸家對其褒貶不一的憑證。哈斯寶和王希廉兩位評點家也從不同角度對賈母形象進行了各自的評價。

（一）性情不定的老母猴與蔭庇子孫的大樹

哈斯寶在《新譯紅樓夢》第七回中對史湘云初次來賈府大笑大說的行為做派進行了簡短評價，同時也引出了他對賈母形象的首次評價。他評道：“史湘云寫得大有史太君之風，真可謂不愧是孫女。”④哈斯寶著，亦鄰真譯：《〈新譯紅樓夢〉回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1頁。該回中，引出史湘云在于揭示林黛玉。原文中，史湘云的“專挑人的不好”“也犯不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⑤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277頁。等語，一是通過快人快語來噎塞黛玉的小性子，二是因為有著賈母的風范，所以他說的“他怎么不及你”一言半語定了全書的結局，即佳人殞命、才子離散的悲劇。

此后，哈斯寶幾番以“猴子”喻指賈母，表達了對賈母的批評。在《紅樓夢》原著中，秦可卿托夢于王熙鳳時說：

“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⑥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69頁。

而秦可卿的預言正如《收尾·飛鳥各投林》中所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①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86頁。般，賈府最終猢猻散盡。在猜燈謎時，賈母將荔枝比作猴子，說：“猴子身輕站樹梢”②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302頁。，賈政知曉謎底是荔枝，卻胡亂猜了別的，罰了酒。因為“站樹梢”等于“立枝”之意，而“立”與“荔”又同音，故謎底是“荔枝”無疑。脂硯齋說這個謎語的寓意在暗示“‘樹倒猢猻散’是也。③曹雪芹著，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456頁。”（“荔枝”又與“離枝”諧音）對此，哈斯寶評道：“賈母將荔枝比作猴子，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猴子。”④哈斯寶著，亦鄰真譯：《〈新譯紅樓夢〉回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5頁。哈斯寶借“猴子”比賈母，實則表現了她生性活潑、不定性的特點，又說：

“賈母變卦，當初將黛玉掛在嘴邊心尖，這一番鐘愛今又哪里去了？探傷時鳳姐借茶來環笑說顰卿，今又變成什么了？說賈母、鳳姐是老小母猴，真可謂當之無愧。”⑤哈斯寶著，亦鄰真譯：《〈新譯紅樓夢〉回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00頁。

可以看出，哈斯寶對以賈母為首的假惡者的迫害下，寶黛無法任性地在一起的現實感到悲哀痛惜，直呼其“老小母猴”來表達對這些破壞寶黛姻緣的人的批判。其中“變卦”一詞，更是直接反映出了有著治家之權的賈母出爾反爾、性情不定的做派，與“猴子”關聯來極具生動、形象。

在哈斯寶看來賈母有著性格使然的缺點，但在王希廉眼中賈母卻是蔭庇子孫的大樹。王希廉在第一百零九回中悲嘆道：“賈母垂危，迎春先死，湘云將寡，真如大樹一倒，人無蔭庇。”⑥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436頁。賈母在時子孫享盡恩澤庇佑，反之“呼啦啦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⑦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85頁。。面對賈母壽終，王希廉未大篇渲染，而是用簡潔的語言表達了對賈母的激賞和悲傷之情。當賈府遭查抄，家計蕭條之時，賈母全然沒有對鳳姐所作之事埋怨，而是以處變不驚、莊敬自強的心態，明斷分析后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分散財資，公平地分發各房渡難關。

賈母雖享盡榮華富貴，卻也是從媳婦兒熬到賈府最高權位。年輕時候精明強干，理家周到。到了晚年，因為是經歷過繁華，享福之余便是艱辛守業。面對兒孫稍欠長進，祖宗莫大功勛敗于一旦的危急時刻，他傾盡全力展開虬枝，站成一株蔭庇兒孫的鐵桿老樹。而在壽終之時對寶玉說：“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⑧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475頁。一句，包含了賈母的焦苦和無奈。王希廉用“大樹”作比，賈母的離世如“大樹一倒”，兒孫自此人無蔭庇，從而表達出了同情、惋惜之情。

（二）頭上有“青天”的老糊涂與圓金玉良緣的老母珠

閱讀《紅樓夢》的都清楚，賈母起初是認可“木石前盟”的，加上薛姨媽、平兒、紫鵑及興兒都在說“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⑨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917頁。，再加上人們合乎事理的判斷都對寶黛姻緣堅信不疑。但偏偏是最疼愛寶、黛的賈母先改變了心思。賈母為寶、黛感情的生長提供了溫床，明知道孩子們長大，懂感情了，仍令他們擠在一處，待到一發不可收拾時方才進行管束，卻不知已晚。誠如哈斯寶所言：“行酒令之中，賈母既說‘頭上有青天’，為何后來又狠著心腸叫黛玉死去？”⑩哈斯寶著，亦鄰真譯：《〈新譯紅樓夢〉回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65頁。指出了黛玉的死是賈母違背正氣（正義）造成。“青天”一詞最早出于《莊子·田子方》，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①張松輝著：《莊子譯注與解析》，中華書局，2011年，第418頁。原指藍色的天，后引申為光明美好的世界，又喻指清官，指代明察秋毫、洞悉細微的人。哈斯寶認為在行酒令時，賈母說自己是“頭上有青天”，自詡其正氣明察。當黛玉病倒時，秋紋去通知賈母，賈母見黛玉顏色無血色，氣息微細便吩咐：“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里這兩天正有事呢”②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332頁。，言語是何等生冷。她所說的“有事”便是密謀寶玉和寶釵的婚事。人命關天之事卻還縱使鳳姐繼續施詭計，斷然沒有將黛玉的生死放在心尖上，實屬“狠著心腸叫黛玉死去”。不得不說，賈母明知寶黛之間的感情，卻昏聵糊涂得用封建迷信助長鳳姐的詭計，無情戕害二玉，足見其人性的虛偽和冷漠。自此后，金玉良緣替代了木石前盟，賈母實有違“頭上有青天”的明察秋毫。

王希廉雖沒有直接評價過賈母對寶、黛、釵三人感情的思想的轉變，但他對薛寶釵的贊賞足可以說明他支持賈母思想轉變。王希廉從人物描寫的細膩處捕捉到賈母對寶釵滋生的喜愛之情。當賈母第一次見寶釵時，王希廉評道：“寶釵舉止品度，又是一樣，已隱隱中賈母之選。”③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6頁。他還絲毫不吝嗇地將對寶釵的偏愛袒露無遺，說：

“寫黛玉戔戔小氣，必帶釵落落大方。寫寶釵事事寬厚，必帶敘黛玉處處猜忌。而相形容，賈母與王夫人等俱屬意寶釵，不言自顯。”④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09頁。

毫無疑問，作為老慈母對寶玉伴侶的選擇定會選她所意中青睞的——那便是在心中早早定了的薛寶釵。王希廉對薛寶釵的贊美，不是只言片語，而是滿懷溢美之詞去熱情歌頌她的大方達理、處事恭謙。加之，王希廉已洞察賈母對薛寶釵的喜愛之情勝過林黛玉，覺得她是個慧眼識珠的人。因此，王希廉大贊賈母是母珠。關于“母珠”，在《紅樓夢》“評女傳巧姐慕賢良，玩母珠賈政參聚散”一回中，馮紫英帶母珠、鮫綃帳、《漢宮春曉》和自鳴鐘等四件洋貨，打算賣給賈府，書中描寫道：

“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兒，幾重白錦裹著，揭開了蓋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里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便又向懷里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里的珠子都倒在盤里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于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兒滴溜滴溜滾到大珠身邊來，一回兒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⑤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279頁。

通過上述細節描寫，“母珠”所表示的含義不言而喻。王希廉對此說：“賈母如一顆母珠，在則兒孫緣聚，死則家業消亡。”⑥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19頁。母珠，俗稱“三通”或“佛頭”，通常只有一顆，亦有兩顆的，用以將不同數目的子珠歸結于一處。王希廉看來，賈母是那顆能聚集小珠兒的母珠，小珠兒則要依靠她。概言之，賈母是關乎大家庭興衰的頂梁柱、最高決策者，是尊貴的象征，她的一個決定勢必會使其他人尾隨相跟，實現金玉良緣。

（三）釀千古恨事的老妖婆與福壽才德兼備的完人

哈斯寶認為寶玉和黛玉之間的相遇是千載難逢。他們的愛情“不是欲的吸引，而是心心相印，志趣相合，是建立在相互了解相互知心基礎之上的神圣愛情。”①張慶善：《桐花鳳閣主人陳其泰〈紅樓夢〉評點淺談》，《紅樓夢學刊》1991年第3輯，第234頁。然而，雖“相愛相知，心是一個”，卻無法任性地在一起的現實使他心碎不已。涂瀛面對寶、黛悲劇時說：“殺黛玉者賈母，非襲人也；促寶玉出家者賈母，非黛玉也。”②郭豫適：《紅樓夢研究文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58頁。同樣，哈斯寶用數語鞭辟入里地揭露出“老妖婆”的虛偽生冷。

“當初入園時，賈母重重鐘愛，寶玉之情深上加深，姊妹之間談笑歡樂，熱鬧非凡。而今老妖婆突然變卦，知心者寥寥，姊妹畸零，歡笑掩聲，不堪回首。”③哈斯寶著，亦鄰真譯：《〈新譯紅樓夢〉回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7頁。

賈母的變卦，使黛玉煢煢無依，唯有雪雁依門側立，紫娟啼泣，時而從遠處傳來的陣陣鐘聲，是凄涼之極。文辭間透露著對黛玉深深的憐憫。賈母的冷漠與當初黛玉剛入園時對其百般的疼愛形成了鮮明對比，哈斯寶看到了人情從熱轉變為冷，字里行間無不在揭露著賈母——作為“慈母”的殘忍冷漠。

與哈斯寶揭示賈母的生冷不同，王希廉以“完人”對賈母的形象做了全面的贊美，他寫道：

“福、壽、才、德四字，人生最難完全。寧、榮二府，只有賈母一人，其福其壽，固為希有；其少年理家事跡，雖不能知，然聽其臨終遺言說‘心實吃虧’四字，仁厚誠實，德可概見；觀其嚴查賭博，洞悉弊端，分散馀貲，井井有條，才亦可見一斑，可稱四字兼全。”④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05～1606頁。

這一段評語中賈母形象完美至極。“福壽”，正如劉姥姥所言賈母生下來就是為了享福的人。年輕時失去丈夫，不得不堅韌地撐起整個家族，事必躬親，事無巨細。晚年的賈母則是歪在榻上，被一堆人伺候，悶了有子孫陪她玩笑的有厚福的老太太。“才德”，賈母生活在翰墨詩書之家，她的才情修養不言而喻。例如，小一輩在蘆雪庵作詩時，賈母冒雪不請自來，她的興致之高大家都為之驚訝。她對戲劇有較高的欣賞能力，曾命令戲班子伴奏只用琴、管、簫等弦樂和吹奏樂，不用打擊樂。因為打擊樂鬧得人發昏，用簫管伴奏，既清幽恬淡，又抒情優雅。賈母對行酒令猜燈謎、欣賞音樂頗有審美，是個十足高雅有情韻的老太太。她賞罰分明、理家周到，對家族的沒落積極應對，做到了一個管理者應有的沉著與冷靜。此外，“寫鳳姐打小道士，賈母安慰小道士，恃勢、厚道，兩相對照。”⑤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2頁。其仁厚可鑒。她從年輕的媳婦到耄耋之年，經歷繁華與衰落，她的生命狀態是不斷地付出，直至最后“只聽見賈母喉間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⑥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476頁。都用笑臉來安撫子孫，德可概見。賈母作為是維護封建綱常禮教的“慈母”，她舍棄黛玉而選擇寶釵，不僅僅是出于對寶釵的喜愛，更重要的是她作為大家長，對封建禮教綱常的維護。

韋勒克說塑造人物形象最簡單的方式是給人物命名。每一個稱呼都可以使人物變得個性化⑦〔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江蘇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256頁。，因為“名字具有相對穩定的語義，代表某種命運的人物或為歷史所固定的‘角色’均有相對穩定的語義，不過這并不妨礙名字在作品中可取得獨特的敘事功能性。”⑧〔法〕菲力普·阿蒙著，張祖建譯：《建立人物的符號學分析方法》，（王泰來等編譯：《敘事美學》），重慶出版社，1987年，第162頁。哈斯寶和王希廉根據賈母的性格、言語及做事風格，給她恰如其分地命名，從字面可看出他們對賈母這一形象的好惡鮮明的態度。因此，這命名背后反映的是兩位評點家不同的價值觀。

二

賈母是個性與共性高度結合的典型形象，具有復雜性。用王昆侖先生的話來說：“在中國古代那么多的史傳與文藝典籍中，并不容易找到賈母這樣一個上層社會老婦人的完整的傳記。”①王昆侖著：《紅樓夢人物論》，岳麓書社，2010年，第117頁。的確，作為經典形象，賈母確實含有豐厚的意蘊。通過上面分析，兩位評點家對賈母形象的評價有著極大的差別，這取決于他們自身對社會文化的認知和切入角度的不同，有著較為鮮明的歷史文化根源。

其一，人總是以自己的經驗觀察世界，處在什么樣的環境，就會產生相應的心理情感。王希廉是在封建正統思想下成長起來的文人，對人物的臧否出自對封建道德的嚴格的遵循與順從。他用封建傳統道德觀念來對賈母形象進行分析，認為她是福壽才德兼備的仁厚誠實的完人，加上薛寶釵也是封建傳統道德的擁護者，認為是寶玉的完美搭檔。如此一來，賈母的選擇合乎情理。賈母雖已老，但是為了兒孫及家族興衰，她努力展開虬枝，盡力做到一個掌權者應有的姿態。這一切，使賈母在王希廉眼中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相反，哈斯寶作為一個封建階級不得志的文人，他厭惡丟掉自身善良、爭權奪利、趨炎附勢、欺上瞞下的人。這種認知和價值觀致使他閱《紅樓夢》時，情感更為透徹明了，從而激發出直接鮮明的態度。此外，哈斯寶“善惡”“真假”的審美趨向，其主要評判標準植根于蒙古族傳統的文化審美。蒙古族古代文學，例如史詩中描繪的大都是英雄人物為保衛自己的親人和家鄉同莽古斯（敵對勢力的代表——筆者）斗爭的故事。然而，這些英雄體現著人們的世界觀、價值觀，表達了對真善美的追求。他們有明確的善惡是非觀和疾惡如仇的特點。對于善良的人，他們奮不顧身去保護，但對于莽古斯那樣丑陋、兇惡的敵人，則毫不留情地消滅。

其二，王希廉和哈斯寶對賈母形象的品評，各自所倚重的視角不同。如亦鄰真先生所言：

“哈斯寶正是從寶黛愛情悲劇的發展中，以這倆人的命運為準繩，來肯定和否定書中各種角色的，凡是妨礙和破壞木石之盟的，都是體現殘忍怪僻邪氣的反面人物，都要受到批判、揭露甚至是咒罵。”②哈斯寶著，亦鄰真譯：《〈新譯紅樓夢〉回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頁。

哈斯寶對賈母的揭露和批判直接以賈母在主線中的作用入手，凡對木石姻緣妨礙和破壞就會鳴出不平之聲，用冷峻的言語挖掘其虛情假意且冷漠的一面。而王希廉則是一步步對賈母的完美形象進行雕刻。起初王希廉早已洞察出賈母對寶釵的心思，借故對寶釵的正直善良、溫婉大方大力贊美，這一切實則是為烘托賈母慧眼識珠的睿智。由于兩位評點家不同的社會文化的認知和切入角度，使賈母形象的變得意蘊復雜。

三

“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是中國古代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時追求的一種純粹性，好與壞一眼能辨。《紅樓夢》打破了這種性格單一的傳統格局，追求一種“美惡并舉”的性格的二重性。脂硯齋評尤氏時說：

“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人各有當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

耶？”①曹雪芹著，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780頁。

他認為，曹雪芹塑造尤氏形象時，既寫出了尤氏不能諫夫治家的缺點，又寫出她通情達理的優點。這樣一來，尤氏這一形象變得更加飽滿，擺脫了單一性質，這便是脂硯齋所說的“至理至情”。同理，哈斯寶和王希廉對賈母的評價雖“不近情理”，但不可否認，正是這樣鮮明的評點更能深刻反映兩位評點家不同的人文社會觀念。

首先，生活于封建時期的文人，哈斯寶厭惡封建正統禮教制度，崇尚婚姻自由。王希廉則擁護封建禮教，表現出濃厚的正統思想。哈斯寶支持寶黛反封建正統禮教的“任性”，肯定寶、黛違背封建正統禮教發展的感情。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的理想是屬于未來時代。因此，他只給寶玉和黛玉以美好的理想，而且讓這個理想“在他的時代徹底毀滅。”②馮其庸：《夜雨集》，中國友誼出版社，1999年，第149～150頁。哈斯寶理解曹雪芹讓這種美好的期盼毀滅在他的時代的萬般無奈，遂借助賈母形象，以筆劍為寶黛鳴不平，以借尖刻評判澆己塊壘。換句話說，哈斯寶的喜怒哀樂完全隨寶黛二人的悲歡離合而轉移，簡直到了呼吸與共的程度。他大膽肯定寶黛之情（叛逆思想）與曹雪芹是一致的。有論者指出：“哈斯寶對《紅樓夢》的認同，首先其實是對曹雪芹進步思想的認同，這種思想認同也反映了曹雪芹的知音哈斯寶本人追求思想進步、憧憬民主自由的社會理想。而哈斯寶對曹雪芹的進步思想的認同也反映了他對《紅樓夢》所體現出來的價值觀的認同。”③陳崗龍：《論哈斯寶的文化認同》，《民族文學研究》2019年第3期，第120頁。正是哈斯寶對賈母的嚴詞厲句體現了他對封建禮教的反叛意識，這一點也充分表明了他思想的先進性，但這也不是意味著他對傳統禮教的完全超越。

然而，王希廉認同中國封建道德和封建婚姻觀。他反對木石姻緣，將寶玉和黛玉的心心相印視為“情癡”的種種，且毫不避諱地說“黛玉與寶玉是月下老人未拴紅線者，寶釵與寶玉是已拴紅線者”④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54頁。。封建婚姻大都要符合禮教制度，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清代周春曾一語道破寶玉黛玉之間的愛情悲劇，說：

“自九十五回后，賈氏之衰敗立見矣，須看種種世態炎涼，世俗嫁娶，未有不重財者，黛玉父母早喪，孑然一身，寶釵母兄俱存，家貲尚厚，賈政之取寶而舍黛也宜也，即史太君王夫人，亦皆不免世俗之見。”⑤〔清〕周春等著，虞坤林點校：《閱紅樓夢隨筆》（外三種），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年，第16頁。

作為蔭庇子孫的大家長，賈母必定會盡力為愛孫尋得一門好親事來保證家族的興盛。相較于寶釵，黛玉雖是賈母疼惜的人，但父母早喪，寄養母家，家貲貧無等境況是無法與寶玉喜結連理的。王希廉以賈母“心早屬寶釵”來對寶玉、寶釵的封建婚姻進行合理化，也將賈母大仁大義、明察秋毫的形象推至完美。所謂愛屋及烏，王希廉對賈母的歌頌與贊美、辯護與同情亦是對寶釵是寶玉最好的人選的肯定，也就間接表明她對金玉良緣支持的態度。由此可知，王希廉與當時眾多的評點家一樣，認為寶釵幾乎滿足封建傳統女性全部的美。賈母作為寧、榮兩府的核心，又是維護封建綱常禮教的權威“慈母”，她既早已傾心薛寶釵，沒有人會敢反對。最終用沖喜調包救寶玉后瀟湘殞命已然成定局。總而言之，王希廉出生于一個封建官員家庭，深受儒家正統教育的熏陶，秉持的觀念也都是以正統儒家觀念為主。故此，他尊崇封建婚姻和禮教，反對自由的婚姻，表現出其濃厚的封建思想。

其次，哈斯寶追求人性的“真與純”，王希廉注重女子“才與德”的價值觀。兩位評點家都認為《紅樓夢》是以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的故事為主線，與之密切相關的是賈母。哈斯寶肯定寶黛違背封建正統禮教發展的感情，認為寶玉和黛玉的相愛相知，完全出于對彼此的真誠，“哈斯寶將黛玉的死和寶玉的出家主要究責于薛寶釵，稱她是極惡之人。”①額爾很巴雅爾：《哈斯寶〈新譯紅樓夢〉回批薛寶釵形象分析》，《內蒙古大學學報》（蒙古文）2014年第2期，第87頁。如此一般的人，賈母卻贊許關懷，以致最后用封建迷信助長鳳姐的詭計，無情戕害二玉，冷漠拆散才子佳人。這一切，無不在揭示賈母不定的性情和道德的偽善。

王希廉則崇敬女子的才、德。在封建傳統中，“德”是衡量女性的唯一標準，男性對“才情”卻諱莫如深，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才可妨德”“才女福薄”等。但明代葉紹袁用傳統的男性世界所擁有的標準概括女性價值特征，提出了“三不朽”，曰：

“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②〔明〕葉紹袁：《午夢堂集》（序），中華書局，1998年，第1頁。

他認為女性“德、才、色”應皆有之，如此才能構建一個豐富多彩的女性世界。《紅樓夢》是一部描寫眾多女性的巨著，在珠圍翠繞中夫人小姐，甚至是婢女都具備一定的容顏、才情與德行。更何況作為賈府寶塔頂的賈母，是集福壽才德于一身的人。故此，王希廉感嘆：“福、壽、才、德四字，人生最難完全。寧、榮二府，只有賈母一人”。同時，他又將寶釵視為十二金釵中唯獨兼備才德之人，說：

“王鳳姐無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元春才德故好，而壽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無能，不是有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黛玉一味癡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寶釵卻有德有才，雖壽不可知，而福薄已見；妙玉才德近于怪誕，故陷身盜賊；史湘云是曠達一流，不是正經才德；巧姐才德平平；秦氏不足論：均非福壽之器。”③曹雪芹著，護花主人、大山某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注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06頁。

在王希廉看來，黛玉“只有文墨之才，德固不美”，性格又“戔戔小器”“處處猜忌”，比不得寶釵的“落落大方”“事事寬厚”。賈母初見寶釵，獨捐資辦戲，元妃和王夫人的暗允不僅出于對家族興衰的考慮，更是對薛寶釵符合封建傳統女性“德、才、色”的權威認定。王希廉仍舊陶醉于賈母作為封建大家長的權勢威望、博學精明、理家周到和高雅仁厚。因此，他對賈母和寶釵的盛贊，源于他對女子“才德”的關注。

哈斯寶和王希廉對“賈母”的評價都是建立在對《紅樓夢》情節的分析和思考之上。哈斯寶對賈母形象是以單刀直入的態度，凡對木石姻緣妨礙和破壞就會鳴出不平之聲，表現的是對千瘡百孔的社會封建制度中的趨炎附勢、爾虞我詐的反抗和對封建正統禮教的厭惡之情，深刻表達了戀愛自由的比較前衛的思想。誠如馮其庸先生在其《論紅樓夢思想》一書中所寫：“賈寶玉、林黛玉共同以無限忠貞純潔的愛情和寶貴的生命為代價來追求、爭取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權利，這是亙古未有的一種充滿著反封建的斗爭精神的全新概念。”④馮其庸著：《論紅樓夢思想》，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56頁。這種全新的概念就是哈斯寶思想的閃光點。王希廉則是間接地對薛寶釵的言行舉止進行贊美，表現賈母作為大家長的睿智與才德，從而引出賈母形象的巍巍然。相較于哈斯寶，王希廉雖表現出對封建禮教遵從，但是他一反以往男性對女性“才”的漠視，崇敬女性的才與德的兼備，補充了封建傳統中女性價值特征的欠缺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