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衛疆
(新疆社會科學院 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1)
[內容提要]元朝時期對天山南北各地的管轄治理是探索我國歷朝管轄治理西域進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成吉思汗對該地的統一和管轄進程,更具有開創性質和重大意義,故理應得到關注和重視。以往這方面成果不多。本文依據文獻史料,在參考學界前賢研究基礎上,對成吉思汗興盛后對天山南北各地的統一進程和經營政策進行了比較系統的梳理和論述,以此求教于方家指正。
“成吉思汗在我國年代悠久、豐富多彩的歷史上有著自己不可抹滅的地位。”①亦鄰真:《成吉思汗與蒙古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內蒙古大學學報》1962年第1期。公元13世紀初,成吉思汗對西域地區的統一和經營是元代歷史不可缺少的重要篇章。成吉思汗此間對于天山南北各地的政治統一終結了自唐末后天山南北諸地紛爭割據的長期混亂局面,開辟了西域地區各民族交往融匯的新格局。其對該地區的軍政管理體制則以中國傳統邊疆治理政策為根基,沿襲融合了蒙古草原游牧族群的制度文化形式,故對于延續和鞏固蒙古汗國對于西域地區的軍政統治發揮了一定積極作用,成吉思汗時期的治疆體系之后為歷任元朝統治者所繼承發展,深刻影響了后來西域地區歷史的演變和發展進程。
成吉思汗對天山南北各地的統一進程,應以西域畏兀兒人的自愿歸屬為始端。元朝時期漢文史籍中的畏兀兒人,一般專指聚居活動在今吐魯番盆地和吉木薩爾縣等地為中心區域的畏兀兒人。②參見陳高華:《元代新疆史事雜考》,載見《新疆歷史論文續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74頁。“畏兀兒地區”首領被尊稱為“亦都護(意為‘幸福之主’)”。從王族譜系來源分析,元朝時期的畏兀兒亦都護王族應是唐末五代時期創建西州回鶻政權的仆固家族的遺裔后代。參閱田衛疆:《高昌回鶻史稿》,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4頁。元代史籍將這一帶地區稱之為“畏兀兒地區”。
眾所周知,西域地區同漠北草原一直有道路想通,各族間傳統聯系密切。①元代疆域廣袤遼闊,誠如陳垣先生所言:“元人著述中所謂西域,其范圍亦極廣漠,自唐兀、畏吾兒,歷西北三藩所封地,以達于東歐,皆屬焉。”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緒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頁。明人修《元史》,未設“西域傳”,而置“西北地附錄”代之。大致成吉思汗之后,凡天山南北諸地,多以地名稱之,倘若帕米爾以西中亞、西亞地區,偶爾稱之西域。參見田衛疆《“西域”的概念及內涵》,《西域研究》1998年第4期。蒙古族初興起于漠北之際,活動居地高昌(今吐魯番市)諸地的畏兀兒人因地理上與蒙古人活動區域相接,所以,很早便與之發生聯系和交往,宋代《蒙韃備錄》所謂蒙古“其俗既樸,則有回鶻為鄰,每與兩〔一作西〕河博易,販賣于其國”的記載就證實了這一點。②〔南宋〕趙珙:《蒙韃備錄》,載王國維《蒙古史料四種校注本》。西域畏兀兒地區同“蒙古汗國”的直接聯系是從其主亦都護率部脫離西遼統治,歸附成吉思汗開始的。
據史書記載,西遼末主直魯古在位期間,特別是屈出律篡權之后,一改其先王對附庸國寬松平和的招撫策略,派往畏兀兒地區的“少監”(鎮守官)督責賦役甚厲,又聚斂不法,遂引起下屬畏兀兒部眾的極大不滿。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記道:西遼鎮守官“對亦都護和他的將官百般凌辱,撕毀他國的榮譽面紗,因此他成為貴族和平民共同憎恨的對象”。③〔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9頁。此間,又適逢西遼在河中地區的征討活動一再受挫失利,對西域各地的控制明顯削弱,畏兀兒地區的王室貴族試圖擺脫西遼的控制,《高昌偰氏家傳》一書中記錄了此事前因后果:(西遼國王)“命太師僧少監來圍其國,恣睢用權,奢淫自奉,王(巴而朮阿而忒的斤)患之,謀與仳俚伽曰:‘計將安出?’對曰:‘能殺少監,摯吾眾歸大蒙古國,彼且震駭矣!’遂率眾圍少監,少監避兵于樓。升樓斬之,擲首樓下。”④〔元〕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圭齋文集》卷11。
相比之下,同時代波斯文獻中的記載更為具體,基本事實與漢籍史書大體相同,例如志費尼書言道:“成吉思汗征服契丹,他凱旋的消息傳遍四方。這時,亦都護下令把少監圍困在他們稱為哈喇火者城的一所房屋中,把房子推倒,壓在他頭上,然后,宣布他背叛哈剌契丹,歸順世界的皇帝成吉思汗。亦都護派忽底阿密失哈牙·烏馬兒斡兀立、塔兒伯去見成吉思汗。”⑤〔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9~50頁。
亦都護殺死西遼“監國”之后的事態發展,《圣武親征錄》則如此記載:“已己(1209年)春,畏吾兒國王亦都護聞上威名,遂殺契丹所置監國少監,欲求議和。上(成吉思汗)先遣按力不也奴、答兒拜二人使其國。亦都護大喜,待我禮甚,即遣其官別吉思、阿鄰帖木兒二人入奏,曰:‘臣竊聞皇帝威名,放棄契丹舊好,方將遣使來通誠意,躬自孝順,豈料遠辱天使降臨下國,譬云開見日,冰泮得水,喜不勝矣!而今而后,當盡率部眾為仆為子,竭犬馬之勞也。’”⑥《圣武親征錄》,賈敬顏校注本,中華書局,2020年。《元史·巴而朮阿而忒的斤傳》續記道:
“……是時帝征[乃蠻]太陽可汗,射了脫脫(按《元朝秘史》作脫黑脫阿,非太陽汗之子),殺之。脫脫之子火都、赤剌溫、馬扎兒、禿薛干四人不能歸全尸,遂取其頭涉也兒的石河(今額爾齊斯河),將奔亦都護,先遣使往,亦都護殺之。四人至,與大戰聸(一作嶄)河(今精河)。亦都護遣其國相來報,帝復遣使還喻亦都護,遂以金寶入貢。”⑦〔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22《巴而朮阿而忒的斤傳》,中華書局,1976年。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0頁。從上引史籍可知,畏兀兒亦都護歸服蒙古汗國雖然有因受凌辱而擊殺西遼監國的緣由,但是蒙古大汗遣使聯系為先,可見不能忽視畏兀兒地區歸附蒙古的外部因素,這一現象還證明當時畏兀兒地區在蒙古汗國整個軍事戰略布局中的重要地位。顯然,蒙古汗國欲向西發展,必須先占據西域地區,畏兀兒人是其可以依靠的重要力量,所以,采用招撫手段,收附畏兀兒人,統領高昌畏兀兒地區,實際上也是蒙古統治者的主觀愿望。鑒于此,成吉思汗遣使通知亦都護,準其持方物進貢,羊兒年(1211年),巴而朮阿而忒的斤親往怯綠連河畔的蒙古汗帳朝覲,并奏稱:“以致陛下若恩顧臣,使臣得與陛下四子之末,庶幾竭犬馬之力。”鐵木真允準了畏兀兒亦都護的請求,“帝感其言,使尚公主也立安敦,且得序于諸子”。①〔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22《巴而朮阿而忒的斤傳》。中華書局,1976年。也立安敦,《元朝秘史》作阿勒阿勒禿(屯),《世界征服者史》稱:“阿勒屯別吉未嫁先死,后合罕又將阿剌真別吉(即也立可敦)下嫁之,但是下嫁前,巴而朮阿而特的斤又不在人世。”對此波斯歷史學家拉施特書中也記載:“畏兀兒王亦都護也來到那里,向至尊表示臣服,他進獻了表示歸順的禮物,并奏道:‘若蒙成吉思汗垂青,顧念臣下老遠聽到消息后立即前來而予抬舉的話,請賜我以紅袍金帶,讓我做成吉思汗四子以外的第五子;我將更加順從,更加為他竭誠效勞!’成吉思汗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求娶自己的女兒,遂說道:‘我把女兒給他,讓他做我的五兒吧。’”②〔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26頁。
高昌畏兀兒亦都護巴而朮阿而忒的斤率部歸附蒙古,以及其同蒙古黃金家族聯姻一事無論在西域史,抑或畏兀兒史上都是一件意義深遠的政治事件。因為畏兀兒人的歸附順應了當時國家統一于蒙古這一大趨勢,這種歸屬不僅使高昌畏兀兒地區處在蒙古成吉思汗的統轄之下,為后來蒙古軍統一天山南北各地創造了條件,也為之后大批高昌地區的畏兀兒人入仕元朝奠定了基礎,后來的元朝皇帝忽必烈曾指出:“我太祖時亦都護先附,即令齒諸王之上。”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7《世祖紀》,中華書局,1976年。畏兀兒亦都護因此受到“得序于諸子”之寵榮,元代大文人趙孟頫記到:“成吉思汗略定西北諸國,回鶻最強,最先附,遂召其主亦都護為第五子,與諸皇子約,得為兄弟,寵異冠諸國。自是,有一才一藝者,皆效于朝。”④〔元〕趙孟頫:《全公神道碑銘》,載《松雪齋文集》。
在隨后蒙古大軍西征過程中,歸附蒙古的高昌畏兀兒亦都護巴而朮阿而忒的斤也受令親領所部隨同前往,《高昌王世勛之碑》說亦都護“將部曲萬人,以先啟行。紀律嚴明,所向克捷”。⑤〔元〕虞集:《高昌王世勛之碑》,載《道園學古錄》卷24。拉施特記載略顯不同:“[亦都護]遵旨帶著三百人出征,立下了英勇功勛。后來,他獲得許可后,帶著他的近侍和部隊返回。當成吉思汗進軍大食地區時,[亦都護]奉旨帶著他的軍隊出征。”西征返回后,成吉思汗出兵攻唐兀(漢籍文獻作“河西”,實即西夏),“亦都護同樣奉旨帶領人馬從別失八里出師”,與蒙古軍相配合,元人虞集書則以“皆有大功”而載之。拉施特《史集》記載:“當成吉思汗到達老營、到達大斡耳朵里,宣布出征唐兀人時,亦都護曾奉旨從別失八里率領軍隊來為成吉思汗效力。”⑥〔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1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43頁。
高昌畏兀兒亦都護歸服蒙古汗國對西域地區其他各族具有潛移默化的示范效應,它有力帶動了西域各地歸附蒙古的熱潮,不久活動在伊犁河谷和海押立等地的哈剌魯部相繼投附成吉思汗就是一個有力證明。
元朝時期的哈剌魯(Qarluq)人主要活動在我國西北草原地區。元代文獻中所謂“合兒魯、哈魯、哈利魯、罕祿魯、匣剌魯、柯耳魯”等名稱皆其同名異譯。⑦參見陳高華:《元代的哈剌魯人》,《西北民族研究》1988年第1期。一般認為,哈剌魯即唐代葛邏祿之后裔。葛邏祿人初依屬突厥,唐朝中期勢力增強,后往西遷至西突厥故地,大概今天的巴爾喀什湖東南的伊犁河和楚河流域一帶地區。唐末,受漠北回鶻汗國潰散后遷往西域殘部的擠壓,葛邏祿成為回鶻之一部,并會同西遷的回鶻人在天山南部一帶建立了喀喇汗王朝。耶律大石創建西遼后,隨著天山南北各地歸其所屬,葛邏祿復成西遼屬部,稱“哈剌魯人”。文獻記載顯示,當時歸屬西遼的哈剌魯人主要分布在海押里和伊犁河谷一帶地域。①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9頁。
此間聚居活動在海押立的哈剌魯部首領名叫阿爾思蘭罕(Arslan Khan),意即“獅子王”,他們歸屬西遼后,后者指派一位沙黑納(意為“鎮守官”)駐扎于此監理日常事務。不久,阿爾思蘭罕被“沙黑納”所逼服毒自殺,其子嗣位,續用“阿爾思蘭罕”的稱號,依舊歸西遼管束。漠北蒙古汗國興起后,哈剌魯人受到畏兀兒歸附蒙古的影響和鼓舞,也欲投奔蒙古,對此志費尼書中記道:“因菊爾汗的監護官對百姓越發專橫暴虐,他被阿爾思蘭罕的兒子所斬,后者接著投奔成吉思汗的宮廷,在那里蒙受恩渥”。②〔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7頁。
《元史·太祖紀》中記載:“元年辛未(1211年)春,帝居怯綠連河。西域哈剌魯部主阿昔蘭罕來降。”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太祖紀一》,中華書局,1976年。進而在年代上確定了阿爾思蘭罕歸屬蒙古的時間。對此《史集》中記載得更為詳實:“相當于伊斯蘭教歷607年的羊年(1211年)春天,哈剌魯汗阿爾思蘭汗到成吉思汗處表示臣服,歸順了他。他將表示歸順的禮物進獻到怯綠連(河)地方。”④馬汝珩:《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26頁。同書另一處的記載與前稍有差異:“在成吉思汗時代,哈剌魯人的君長名叫阿兒思蘭汗,當成吉思汗派遣巴魯剌氏部人忽必來那顏去到那里時,阿兒思蘭汗便歸順了,并出見了忽必來。成吉思汗將自己氏族中的一個姑娘給了他,并降旨稱他為阿兒思蘭—撒兒塔黑臺,即大食人阿兒思蘭,并說道:怎能稱他為阿兒思蘭汗呢?”⑤〔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1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46頁。
顯然,活動在海押立的哈剌魯人歸附蒙古之后,阿兒思蘭罕即被遣回海押立,并與一位蒙古汗廷的公主成婚,后來他還派人協同蒙古大軍四處征戰,如哈剌魯軍隊在塔不臺的率領下就參加了蒙古對金戰爭,史書記載:“從卓赤(朮赤)、察合歹(察合臺)兩太子掠漢地,下桓、昌諸州,及豐、勝、云內、大同等城。”爾后“又從太祖親征,大敗金兵于野狐嶺,取宣德等城,追掩金兵,直抵居庸關,功最諸將。”⑥黃縉:《太傅文安忠憲王家傳》。
經研究,這部分哈剌魯人后來就滯留在內地。⑦參見陳高華:《元代的哈剌魯人》,《西北民族研究》1988年第1期。1219年,成吉思汗西征,海押立的“阿兒思蘭汗帶領自己的人馬去與他會師,給他很大幫助。”⑧〔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8頁。從文獻中的記載來看,該家族在后來的歷史過程中,始終同蒙古“黃金家族”保持著密切聯系,蒙哥汗時期,中亞的訛跡邗曾被賜為阿兒思蘭罕一子的封邑,蒙哥汗對其寵敬態度由此可見。
游牧流徙在伊犁河谷的哈剌魯人首領名叫斡匝兒,依史籍中記載,此人勇猛絕倫,擅長于打仗,藉此則攻占了伊犁地區,甚至占據了原來歸屬西遼的普拉(今博樂市等地)一帶區域,據《世界征服者史》中記載:“(西遼)屈出律屢次攻打他,但屢次敗北。于是,斡匝兒派一名使者往朝成吉思汗,上報有關屈出律的情況,自稱是世界征服者的臣仆。他受到恩寵和撫慰以示獎掖。并奉成吉思汗之命,與朮赤結為姻親。當他作為藩屬的基礎鞏固后,遵照成吉思汗的詔旨,他親身赴朝,在那里得到殷勤的接待。在他臨行時,獲得種種禮遇的殊恩,成吉思汗囑咐他戒獵,免得突然成為其他獵人的獵物,而且作為獵物的代替,他贈給他一千頭羊。”①〔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7頁。
返回阿力麻里城的斡匝兒并未聽從成吉思汗的勸告,依然我行我素,熱衷于狩獵游玩,最后果然在狩獵中被屈出律的士兵俘獲后殺害。對于之后相關史事,志費尼書中繼續記道:
“斡匝兒死后,他的兒子昔格納黑的斤獲得圣上垂顧,他得到他父親的位子,而且奉詔與朮赤的一女成婚。……昔格納黑的斤蒙成吉思汗的恩寵,奉命治理阿力麻里。他死于歸途。他的兒子在651/1253-4年繼承他的位子。”②〔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8頁。
活動在天山北部地區的哈剌魯部落相繼歸附成吉思汗,部分將士還隨同蒙古軍西征。③〔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6頁。哈剌魯人的歸附不僅解除了蒙古大汗對來自天山北部廣大草原地區眾多游牧部落軍事威脅的擔憂,更給其最終擊敗西遼王朝,兼并天山南部農耕區創造了條件,極大減輕了蒙古汗國統一西域的政治軍事成本。④在后來的西域史中,哈剌魯人聚居活動的海牙立和阿力麻里一帶地區成為成吉思汗二子察合臺汗國的組成部分,哈剌魯人與西域地區的其他族群交匯與融合,逐漸消失于史冊。參考陳高華:《元代的哈剌魯人》,《西北民族研究》1988年第1期。
公元1211年,高昌畏兀兒人和伊犁河谷的哈剌魯人相繼歸附蒙古,阿爾泰山北部以及伊犁部分草原地區不久也盡為成吉思汗統轄,但天山南部諸地仍處于西遼統治之下。由于成吉思汗將其主要軍事力量用于統一中原各地中,經略西域暫且擱置。然而世事難料,此間中亞局勢的突變促使成吉思汗再度將其目光轉到西域地區,此事起因于中亞花剌子模國駐扎訛答剌(今哈薩克斯坦共和國錫爾河右岸阿雷斯河口附近)守將殺害蒙古商隊和使臣,由此引發了之后蒙古大軍長達數年的西征之舉。成吉思汗西征活動看似偶然,卻有著歷史的必然性。
蒙古大軍進入中亞諸地之前,實際控制這一帶地區的是花剌子模國的摩訶末。花剌子模(Khwarezm)系中亞古國,該地位居今天的阿姆河下游地區。摩訶末作為花剌子模汗,其祖輩都是西遼的屬臣,每年都向葛兒汗貢獻賦稅,尤其是在吞并西喀喇汗王朝過程中,東征西討,為西遼統治中亞地區立下汗馬之勞。1200年摩訶末即父位,仍從屬于西遼。但是隨著西遼的衰敗,花剌子模國勢力日漸強盛,摩訶末政治野心隨之膨脹,他不僅幻想成為最高主宰,還妄圖東進中原。此間從中原往返河中地區的商賈很多,不時將一些中原地區的戰事情況傳遞到中亞地區。1215年成吉思汗據有華北各地,信息迅速傳到西域及以西地區,摩訶末聞知后遂萌生東征意圖,于是便派遣了一個名叫巴哈烏丁·拉齊的人率領一個代表團前往蒙古大汗處打探消息,以了解成吉思汗的軍事實力和政治意圖,根據中亞史家朮茲賈尼的記載,巴哈烏丁·拉齊代表團受到成吉思汗的熱情接待,成吉思汗明確地告知他,其視摩訶末為西方之主,正如他本人為東方之主,期望雙方和平友好,商賈能夠往來無阻。⑤〔俄〕巴托爾德:《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5頁。
基此可知,成吉思汗至此仍試圖打開草原地區通往中亞地區的商貿之路,以彌補中原戰事而導致的游牧地區農產品和日用物質的匱乏,并無西征稱霸世界的念頭。①王治來:《成吉思汗和中亞》,刊載《新疆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4期。巴托爾德書中就指出:“不容置疑,成吉思汗的這些話確系由衷之言,這時候,成吉思汗還不曾夢想征服世界。從來蒙古境內諸游牧部落的統一常以入侵中國為結局,而在蒙古興起之前,只有兩個游牧民族,即匈奴與六世紀的突厥所建立的帝國曾經席卷中亞的東部與西部。”《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第3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另見弗拉基米佐夫:《成吉思汗傳》(英譯本),第115~116頁。作為一種外交禮節,回報花剌子模汗使團來訪,成吉思汗選派了一個使團前往中亞回訪,根據穆斯林作家志費尼的記載,該使團由三人組成,即花剌子模人馬合木、布哈拉人阿里·火者以及中亞訛答剌人亦速甫,他們皆為穆斯林,原來都是花剌子模的臣民。1218年春,攜帶巨額中原地區珍貴寶物的蒙古使團抵達河中并受到摩訶末的接見,使團成員傳達了成吉思汗締結和平協議的口信。大致與此同時,②按奈塞維的敘述,這兩個蒙古使團應是前后不同時間抵達中亞地區,但是正如巴托爾德引述志費尼書中記載所言,商團與使節擬同時前往摩訶末處的,時間都在1218年,亦即訛答剌事件發生的時間。見《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第3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另見王治來:《成吉思汗和中亞》,刊載《新疆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4期。蒙古大汗還派遣了一個450人,由清一色穆斯林商賈組成的商隊隨同前往中亞地區,商隊的四個領隊的名字分別是訛答剌人倭馬爾·火者、馬臘格人哈姆馬勒、布哈拉人法赫拉丁和哈拉維人阿明阿丁,該使團的五百峰駱駝,滿載著中原的金銀財寶、絲綢、海龍皮、貂皮等貨物。成吉思汗同樣也帶給摩訶末一封祈求友好交往的信札,志費尼書中錄取了該信札的內容:“貴國商人已到我處,我已送他們返回,其情況你將會聽到。我們也派了一批商人與他們結伴前往貴國,以便得到那里的稀奇貨物。隨著我們之間關系的改善并達成協議,就可以擠掉那邪惡的膿包,讓那引起叛亂的膿液流掉。”③〔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98頁。
1218年,成吉思汗派遣的使團和商隊應該同時從蒙古草原出發前往中亞地區,在使團離開訛答剌后不久,蒙古商隊也來到花剌子模國的這個東部邊境城鎮。訛答剌,俄羅斯以至歐洲等地的商賈都經行該地,具有重要的經濟和軍事地位。④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2~33頁。此時該鎮的鎮守官名叫亦納勒朮(Inalchuq,一譯哈只兒·只闌禿),有人稱他是摩訶末母親忒俚蹇哈敦的族人(奈塞維認為是摩訶末舅父之子)。⑤《多桑蒙古史》(中譯本,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第94頁。亦納勒朮對蒙古商隊的財產產生了攫取之意,按志費尼書中的說法:蒙古商隊中有一位印度商人系亦納勒朮的老友,后者不知其已經榮升為官(受封為“哈只兒汗”),于是未改舊稱,仍稱他亦納勒朮,進而招致后者不滿,便以間諜為名逮捕了所有商人,同時還扣留商隊物品,隨之派遣信使將此事報告了遠在伊拉克的摩訶末,摩訶末未加考慮,就同意殺死所有商人,并沒收商隊攜帶的物品,復將這些商品轉賣給布哈拉和撒馬爾罕的商賈。所獲收入皆歸花剌子模汗所有。⑥〔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1~92頁。巴托爾德引用伊本·阿西爾書中記載,后者是從一位布哈拉商人得此信息的。根據志費尼的記載,慘遭殺掠的蒙古商隊中有一商人(或為駝夫)還在屠殺命令到達之前設法逃出囚禁,探明真相后逃回蒙古汗廷向成吉思汗報告了此事。
聞此噩耗的成吉思汗的憤怒心情不言而喻,志費尼書中曾如此記載:“這些消息如此影響汗的情緒,以致無法平靜下來,那憤怒的旋風把塵土投進愛的眼中,萬丈怒火致使淚水奪眶而出,唯有灑下鮮血方能撲滅它。在這種狂熱中,成吉思汗獨自登上一個山頭,脫去帽子,以臉朝地,祈禱了三天三夜,說:‘我非這場災禍的挑起者;賜我力量復仇吧。’于是他下山來,策劃行動,準備戰爭。”⑦〔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3頁。
盡管如此,作為一位睿智的政治家,成吉思汗依然按捺住自己的義憤,專門派遣了一位之前曾在花剌子模汗廷帳里做過事的穆斯林巴合拉充作使者,在兩位蒙古人陪伴下前往中亞摩訶末交涉此事,提出強烈抗議,并要求交出肇事人亦納勒朮償命。但是摩訶末完全無睹成吉思汗的要求,不僅拒絕交出亦納勒朮,還殺死了巴合拉,將兩位蒙古陪同人員的須發剃掉放回以示羞辱。花剌子模汗的這種失禮行徑激怒了素重復仇的蒙古貴族,堅定了成吉思汗討伐花剌子模汗的決心。一個偶然發生的“訛答剌事件”遂成為成吉思汗決意進行西征軍事活動的直接因素。
在成吉思汗謀劃的西征花剌子模沙的軍事部署中,他將剪除屈出律、打敗西遼殘余勢力作為其廓清西征障礙的主要行動之一。因為當時屈出律依然控制著天山南部及廣大中亞地區,曾被蒙古擊敗的蔑兒乞部殘余也活動在這一帶區域,并隨時可能對蒙古構成威脅。所以,在討伐花剌子模沙之前,必須清除這些西征的障礙。元太祖十八年(1218年)前后,成吉思汗派遣大將哲別帶兵往征屈出律,另派出速不臺和弘吉剌部的脫忽察兒前往也兒的石河(今額爾齊斯河)追討蔑兒乞部殘余。
此時掌控西遼權柄的是乃蠻人屈出律,《史集》譯稱“古失魯克”(突厥語“有氣力”)。原來,公元13世紀初,統轄西域以及以西中亞廣大地域的西遼王朝,隨著花剌子模國的勃興而逐漸衰敗。1208年,乃蠻部塔陽罕之子屈出律在其父被成吉思汗殺死后,歷經艱辛,逃入西遼境內,投靠了西遼的菊兒汗直魯古,之后用欺騙手段取得后者的信任,被委以重任,借此他招兵買馬,擴大其勢力,待羽翼豐滿之后,便背叛直魯古,與花剌子模結盟,共同進攻西遼。1210年,花剌子模軍隊于中亞塔剌思河畔打敗西遼軍隊,守將塔陽古被俘,訛跡邗城(今錫爾河畔)及以西諸地皆歸屬花剌子模。屈出律得知訊息之后,“馬上出兵,乘古兒汗(菊兒汗)軍隊分散的時候向他進攻,把他包圍起來。由于古兒汗沒有出路,便要向他屈服稱臣。古失魯克(屈出律)不許,把他看作父親,表面上尊敬他,名正言順地將古兒汗統治下的地區和他的王位奪取到自己手中。過了三年,古兒汗憂傷而終,三百零五年間積累起來的帑藏、財物、軍隊和動產全部落到了古失魯克手中,稱王了好幾年。……”①〔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51頁。參見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2~74頁。
屈出律表面上奉直魯古為太上皇,實質上卻篡奪了西遼皇位,直魯古死后,他更加倒行逆施,繼續其苛刻殘酷的治理手段,欺壓盤剝下屬部落和民眾,招致天怒人怨,部眾叛離,志費尼書記錄了當時的情景:“每逢收獲季節,屈出律便派兵去毀壞他們的莊稼,用火把莊稼燒光。三、四年來,他們都收不到莊稼,發生大饑饉,百姓為饑餓所困,這時他們服從他的命令,他率領軍士上可失哈耳,凡有主子的人戶,他都派一名士兵居住,因此他們全都跟居民共聚一堂,同住一屋。處處看得見奸淫燒殺;而且異端的偶像教徒隨意大肆胡作非為,誰都阻止不住他們。”②〔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3頁。
屈出律本人系聶斯脫里教教徒,其妃子(即西遼公主耶律氏)則信仰佛教,在其妃子勸導下,屈出律皈依佛教。③〔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2頁。為了使天山南部的喀什噶爾和于闐等地穆斯林群眾信仰佛教,屈出律采取強力手段,武力強迫當地穆斯林皈依佛教,《世界征服者史》記道:“屈出律由此進兵忽炭,攻占了該地,接著他強迫該地居民放棄回教,要他們從下面二者中任擇其一:要么信奉基督教或偶像教,要么穿上契丹人的袍子。既然改奉他教是不可能的,迫于無奈,他們穿上契丹人的服裝。……一神教徒和信士的禮拜,都被中斷,學院被封閉和墜毀。有天,在忽炭,屈出律把大伊瑪目們趕到郊外,跟他們辯論宗教的事,他們當中的一個,忽炭的伊瑪目阿老丁·穆罕默德大膽跟他辯論;在遭受酷刑后,他被釘死在他的寺院門上,此事下面將述及。如此一來,穆斯林的事業陷入悲慘的境地,甚至它給全毀了,無休止的苦難和惡魔籠罩著主的奴仆。……”①〔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3頁。同樣記載還可見于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52~253頁。屈出律上述倒行逆施的所為給蒙古進入天山南部創造了條件。
成吉思汗的大將哲別親率蒙古軍隊進入西域后,先往伊犁河谷征討屈出律,抵此發現屈出律已經返回南部地區,便繼續西行,進入費爾干那盆地,收降西遼可散城八斯哈長官曷思麥里和斡思堅城的哈剌魯人,隨之進入天山南部的哈實哈兒(今喀什噶爾)綠洲,為了擊敗屈出律,哲別于該地采取“諸教并蓄”政策以籠絡各族人心,很快獲取當地各族民眾的鼎力相助,幾乎沒有費多少精力就擊敗西遼軍隊,屈出律被殺。拉施特書中記錄尤詳:
“他(成吉思汗)派出哲別那顏帶著大軍擔任先鋒去反擊古失魯克。這時古失魯克在可失哈耳城中,蒙古軍還[沒]展開戰斗,古失魯克已逃跑了。哲別那顏與那可兒們通過傳令官宣布: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信仰,保持自己祖先的[宗教]規矩。住在城里的伊斯蘭教徒家里的古失魯克士兵全部被消滅了。蒙古軍到處追逐古失魯克,追得他走投無路。最后他在巴達哈傷境內山里迷了路,[蒙古人]在名叫撒里桓的峽谷里將他抓起來殺死后,回去了。”②〔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53頁。
總之,屈出律在狼狽逃出哈實哈兒城,向西在進入巴達哈傷地區后,為當地部落獵戶所擒,交給了曷思麥里,后者取其首級而回。③姚大力:《屈出律敗亡地點考》,載《元史及北方民族史研究集刊》第5期,1981年。“哲別令曷思麥里持屈出律首往徇其地,若可失合兒(喀什噶爾)、押兒牽(葉爾羌)、斡端(和田)諸城,皆望風降歸。”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曷思麥里傳》,中華書局,1976年。西遼國亡。正如《世界征服者史》中記載:“可失哈耳和忽炭地區,直到算端統治的一片土地,都歸于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⑤〔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25頁。原西遼所屬的今天山南北各地俱歸屬蒙古汗國版圖。
隨著天山南北各地皆歸屬蒙古,成吉思汗西征復仇的障礙基本掃清,特別是蒙古所屬地域同中亞地區的花剌子模聯結一起,花剌子模汗具備中西交通要道的戰略地位,對于急于打通漠北地區與西方商貿通道的蒙古大汗來說是不言而喻的。成吉思汗加快了軍事征討花剌子模汗的步伐。
元太祖十四年(1219年)春,成吉思汗親自率兵西征,⑥〔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63~264頁。逾金山(阿爾泰山)后,次年在也兒的石河住夏,后折向西南至中亞城鎮海牙立。成吉思汗興兵西征的最初目標是非常清楚的,就是攻占花剌子模要鎮——訛答剌,打敗摩訶末,為死去的蒙古使者和商隊復仇。然而戰爭的進展及其結果往往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成吉思汗西征活動得到已經歸附的哈剌魯人和高昌畏兀兒亦都護的全力跟進和積極配合。①波斯人志費尼書云:“(畏兀兒)亦都護再次奉命帶領出征,察合臺和窩闊臺兩王領旨圍攻訛答刺,他也跟隨他們,訛答剌陷落后,朵兒伯(《史集》譯塔兒拜)、牙撒兀兒(《史集》譯作也速兒)和葛答黑率師征鑊沙(烏滸河支流)駐那一帶地方,他又隨師前往”。《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0頁,另見同書第96頁。西域各地歸附諸部俱奉命集結在海押立待命,根據巴托爾德的精心分析,估計西征的蒙古大軍(尚包括從軍的其他西域部落)人數不少于十五萬人,但也不會超過二十萬人。②〔俄〕巴托爾德:《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05頁。即便如此,成吉思汗西征動員的兵力之多也夠令人驚嘆。
蒙古西征大軍從海押立啟程后繼續西進,越過亦列水(今伊犁河)后向西南方向進入西遼故都——虎思斡耳朵,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49《郭寶玉傳》記載郭寶玉隨從成吉思汗西征經過的“古徐國訛夷朵等城”,經考證即虎思斡耳朵城。見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2頁注③。途經著名的塔拉斯城,順阿雷思河谷而下直抵訛答剌城下。成吉思汗在城外對攻城戰術進行了仔細的部署,亦即:兵分四路,其中次子察合臺和第三子窩闊臺負責主攻訛答剌城,其他各路分別進攻摩訶末分布在錫爾河下游和阿姆河以北諸城鎮。
為應對蒙古大軍的進攻,花剌子模汗摩訶末調集兵馬,進行了精心的部署準備,他撥付給訛答剌城鎮守官亦納勒朮八萬人馬以阻擋蒙古人的正面進攻。亦納勒朮為了備戰更是不敢懈怠。他在城中修筑了高壘深池,裝備足夠的糧餉,但是這些抵御舉措仍不能阻擋蒙古大軍勢必攻城的決心。據說成吉思汗一度擔憂大軍長途跋涉,是否能攻克此城,為此咨詢準備攻城的漢將郭寶玉,郭寶玉自信地答稱:“使其城在天上,則不可取,如不在天上,至則取矣。”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49《郭寶玉傳》,中華書局,1976年。事實上,蒙古軍隊真正同花剌子模軍隊展開如此大規模的戰爭,此前還從未遇過,故此,雙方都進行了充分的準備。根據史書記載,察合臺、窩闊臺親領蒙古軍隊從各個方位連番進攻訛答剌城,后者則拼命抵抗,雙方對峙長達五個月之久,戰爭仍未有結果,攻城之役的殘酷程度由此可見一斑。最后,由于訛答剌城里一位官員的叛變,蒙古大軍才得以攻克外城。而內城的爭奪戰更加激烈。亦納勒朮守城意志異常堅定。外城失守后,他率領著兩萬守軍撤到內城,依然堅守了一個月,直到傷亡殆盡,他本人被蒙古軍隊俘虜。占據訛答剌城的蒙古軍隊將該城夷為平地,男丁皆被改編為回回軍隊發配前線打仗,亦納勒朮則被處死,⑤〔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73~274頁。《元史》卷1《太祖紀》。受到應有的懲處。訛答剌城的軍民為之付出了高昂的血的代價,但其不畏強暴、勇于戰斗的精神不能不使人敬重。
訛答剌城的失守并沒有阻擋蒙古大軍西征的步伐,成吉思汗長子朮赤按照軍事部署,率軍繼續向忽闡河(錫爾河)下游挺進,先是攻打昔格納黑(S?qnaq)城,由于朮赤派往該城勸降的使臣(一位常往蒙古草原做生意的當地穆斯林商賈)為城中市民所殺,蒙古大軍攻城七日,以幾乎殺掠全城民眾而為逝者血仇。隨之將該城的管理事務移交那位使者兒子主理,蒙古大軍繼續向西進發,先后克訛跡邗(此即西遼大將塔陽古駐守地)和巴耳赤邗(即《元史·太祖紀》中的八兒真⑥見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5頁。)城,后來抵達位于錫爾河左岸的氈的城,這是一座位于花剌子模東北的軍事重鎮,守護該城的摩訶末手下大將忽都魯汗得知蒙古大軍到來的消息,因懼怕棄城出逃,蒙古軍隊順利占據該城,之后復攻占了養吉干城,至此鎮守在忽闡河下游各地的花剌子模軍隊皆被掃清。這一帶地區成為后來欽察汗國的組成部分。
根據志費尼書中的記載,攻占訛答剌城的那支蒙古軍隊5000余人則在三位蒙古千戶的帶領下溯忽闡河中游而上,在攻占別納客惕后,東南行進入費爾干納盆地西端重鎮忽氈城。該城位于忽闡河畔,當時為花剌子模守將帖木兒·滅里所據守,花剌子模守軍以河流為屏障頑強抵御蒙古軍隊,戰爭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蒙古軍隊從訛答剌、撒馬爾罕、布哈拉等地抽調了七八萬蒙古和回回士兵,最后才攻占該城,蒙古西征軍隊為之付出很高代價。①〔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03~107頁。
在此同時,成吉思汗與幼子拖雷則親率蒙古大軍離開訛答剌城后,長途深入,征討阿姆河北部地區,這一帶系粟特部族故地,依賴澤夫拉善河的灌溉,土地肥沃,文明悠久,卜花剌和撒馬爾罕更是綠洲平原上的兩顆明星,所以也成為花剌子模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自然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攻占該地區對于蒙古軍隊戰勝摩訶末政權具有象征意義。成吉思汗征討該地的行軍路線應該是自訛答剌城溯忽闡河而上,在河谷左岸一個名叫扎爾努黑的地方轉向西南,穿過乞則里沙磧,抵達努黑城(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撒馬爾罕州努拉搭市②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7頁注釋③。)以上兩個城市盡管都有花剌子模國軍隊把守,但都被成吉思汗的軍隊一一攻破,所有被攻占的城鎮居民青壯年都被編入回回軍隊隨同蒙古人打仗,城鎮盡為蒙古軍隊劫掠,或夷為平地。從努黑城西南行就是著名的卜花剌了。1220年3月成吉思汗蒙古軍將該城包圍后,花剌子模國的守城主力怯戰逃出城外,在阿姆河岸邊被消滅,該城民眾開門投誠,成吉思汗縱兵劫掠,城區遭受極大破壞。隨之,蒙古軍繼續東進,一路橫掃阻礙,進軍至撒馬爾罕城下,亦即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撒馬爾罕近郊的阿芙拉西亞夫古城。撒馬爾罕城自古以來都是中亞地區最為富饒的綠洲農耕地區,經濟繁盛,人文薈萃,西遼時期稱之為“河中府”,蓋因為其地處澤拉夫善河兩條支流,即素葉河與達爾·古母河之間之故。花剌子模國時期于此建立新都,儼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據記載,摩訶末當時在該城駐扎有十一萬大軍,還配有戰象二十頭,城市防守可謂固若金湯。盡管如此,摩訶末早在蒙古軍圍城之前就已經棄城而逃,所以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守城官兵的士氣。在聞知抵抗無益之后,城中貴族開門投降。朮茲賈尼記載,此時間應系1220年3月19日。③轉引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9頁。盡管如此,撒馬爾罕城中的守城士兵依然與蒙古軍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巷戰,場面極為慘烈,這些抵抗的士兵最后均被殺死,成吉思汗還殺死了已經投誠的三萬花剌子模軍隊的官兵。所余市民工匠被分配給貴族,青壯年則被強征入伍,均被編入回回軍中,這些工匠和回回軍后來又被征調至元大都等內地城鎮中,為元朝經濟文化發展作出積極貢獻。蒙古軍隊攻陷撒馬爾罕城后的所作所為,不僅使該地人口銳減,還使該城遭受空前的破壞。④〔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280~286頁。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16~124,第135~140頁。
隨著卜花剌和撒馬爾罕城等城鎮的相繼陷落,成吉思汗基本完成了對河中地區的政治統一,摩訶末治下的這塊最富庶區域的丟失,使其失去了繼續阻擊和遮擋蒙古大軍西進的戰略屏障和物質根基。河中地區后來成為蒙古成吉思汗“黃金家族”成員的屬地,察合臺及其后裔創建的“察合臺汗國”曾長期據守這一帶地區。
蒙古大軍攻占撒馬爾罕等城后,鑒于摩訶末仍舊逃亡在外,成吉思汗未敢懈怠,立即從諸子帶領的蒙古軍中抽調精銳乘勝追趕,聞訊摩訶末滯留在忒兒迷(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的捷爾梅茲),準備渡過阿姆河向南進入呼羅珊,成吉思汗調集大將哲別以及兀良合惕部將領速不臺各率領一萬人,從撒馬爾罕城啟程追趕。據拉施特的記載,1220年4月,摩訶末得知不花剌、撒馬爾罕諸城失守后,即放棄了阿姆河的防守,奔往河南岸的你沙不兒駐守,但是蒙古大軍隨之南渡阿姆河,逼近你沙不兒城,摩訶末如驚弓之鳥離開該城西行,先后逃亡里海以南的可疾云、只八里洲,最后經過哈馬丹,渡海進入距古爾根河河口不遠的一座小島上,在此傳位于其子扎蘭丁。根據相關記載,此時的摩訶末已患肺炎,病重無康復之望。不久,摩訶末聞知蒙古軍隊在祃匝答而的亦剌勒城堡中俘獲其母親、諸子和妻妾,其子為蒙古兵所殺,而女眷皆被分賜蒙古將領,其母親圖爾坎—可敦(忒俚蹇哈屯)被押送至蒙古汗庭,故而悲憤而亡,時間大致是在1220年底或次年年初。①〔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93~294頁。摩訶末死亡地點和時間為巴托爾德據后人研究而得出此結論,見其著作:《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82~483頁,489頁。
對于像摩訶末這樣一位末路英豪,后人評價普遍較低,且不說一些史籍竟將其諸多事跡依附在其子扎蘭丁身上,后者畢竟在抗擊蒙古大軍過程中還作過一些可圈可點的事。但是,基于摩訶末能夠在當時局勢動蕩的廣大中亞地區創建過疆域遼闊的花剌子模王朝,故對其評價就不能如此草率。然而其縱容部屬違背公德殺死帶有外交使命的蒙古使團商隊,進而招致成吉思汗蒙古大軍連綿冗長的西征之舉,其國被滅,其國民也遭受戰火蹂躪,摩訶末的過錯實不可恕。
摩訶末亡后,其子扎蘭丁繼承父位。扎蘭丁在主政方面顯示了其杰出的才干,他不僅適時有度地處理了其父亡后宮廷中內亂,還在抗擊蒙古大軍進攻方面做出超越其父的積極努力。此間,追擊摩訶末的蒙古將領哲別和速不臺仍未中斷對波斯北部地區,以及高加索山區的征伐,蒙古大軍先后攻占了欽察草原,在1223年的阿里吉河(今烏克蘭的日丹諾夫)役中戰勝了斡羅斯王公和欽察汗聯軍的抵抗,掠奪斡羅斯南部地區,繼而又攻占了也的里河(今伏爾加河的突厥語名稱?t?l的音譯)流域各地,這些區域在蒙哥即位后就成為設立的“阿姆河等處行尚書省”所轄地,后來分別演化成伊利汗國和欽察汗國的一部分。②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1頁。
成吉思汗蒙古軍攻陷不花剌、撒馬爾罕諸中亞大城,即為其最終攻打花剌子模都城——玉龍杰赤掃清了前進障礙。特別是摩訶末之死極大程度上消弭了花剌子模國軍民士氣。但是面對蒙古大軍進攻,玉龍杰赤城中的居民的防守之戰依然被認為“無疑是歷史上最堪注目的事件之一。”
成吉思汗聞知摩訶末死亡的消息后,迅速征調人馬,兵圍玉龍杰赤,以圖乘勝聚殲之。作為花剌子模都城的玉龍杰赤地處阿姆河下游,即今土庫曼斯坦共和國的科尼亞·烏爾根奇(即老玉龍杰赤)。根據文獻記載,長久以來,玉龍杰赤一直都是花剌子模的中心地帶。摩訶末于此創建了地域龐大的花剌子模王朝,經過數年苦心經營,此時更是花剌子模王朝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但是隨著周邊各城相繼為蒙古大軍攻占,此時位居中央的花剌子模城正如志費尼所言,恰如“座斷了索的帳篷”。③〔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5頁。當摩訶末率軍出城抵御蒙古大軍進攻之際,城里執掌實權的乃是摩訶末的母親圖爾坎—可敦(忒俚蹇哈敦),之前一直未受到蒙古西征戰火之騷擾,當圖爾坎—可敦得知摩訶末棄守阿姆河岸的消息后,知道戰局不妙,于是倉皇帶領部分隨從離城出走,輾轉數地躲避戰火,后在祃匝答而的亦剌勒城堡中被蒙古兵俘獲,押往蒙古。圖爾坎—可敦離城后,雖然有守將曾率兵出城擊敗朮赤的進攻,但是并沒有繼續擴大戰果。
摩訶末之子扎蘭丁繼承父位后,即刻回到玉龍杰赤城執掌汗權,然而處于衰勢的花剌子模國內部驚恐,在外部蒙古大軍的侵入之際,依然內訌不斷,主要是掌握軍政實權的當地將帥們對扎蘭丁掌權不滿所致,國內政局極度混亂。扎蘭丁在此一籌莫展,憤而離城出走,城中達官貴族見勢不妙,紛紛逃向呼羅珊,這些人都在途中為蒙古兵所殺。留在城中的軍民開始為保衛玉龍杰赤城協力作戰,大家共同推舉圖爾坎—可敦族人忽馬兒—的斤(Khumar Tegin)統率玉龍杰赤城的防守事務。按照志費尼的記載,為了表示對忽馬兒—的斤的敬重,經過諸將領同意,封其為“諾魯思王(波斯語意為‘新年’‘元旦’)”的稱號。①〔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5頁。
成吉思汗深知攻占玉龍杰赤城的艱難程度和社會影響力,絲毫不敢懈怠,為此,他先后抽調諸子,如朮赤、察合臺和窩闊臺率領所部,以及由博爾朮帶領的“怯薛軍”集結于此,還在朮赤所部最晚趕到之前,已經集結的兵力多達十萬人。②〔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6頁。1221年,蒙古兵開始蠶食玉龍杰赤城近郊,忽馬兒—的斤率領官兵出城擊退入侵的蒙古軍,后復與蒙古援兵相遇,遭挫返回城中,第二天,蒙古大軍強攻,守軍拼死抗擊,阻止蒙古兵入城,殘酷的拉鋸戰持續長達七月之久,圍城的蒙古軍軟硬兼施,采取多種手段和戰術依然無法入城,其主要原因是攻城的蒙古軍內部,亦即朮赤和察合臺關系不睦,進而導致指揮系統協調不暢,玉龍杰赤城被圍7個月而未攻克,圍城蒙古軍傷亡慘重。拉施特記道:“蒙古軍被花剌子模人殺死了許許多多,據說尸骨堆積如山,迄今還堆在花剌子模舊城四郊。”③〔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97頁。
最后成吉思汗親自下令由窩闊臺全權指揮進攻,④《元朝秘史》里有段內容涉及此事,見同書漢文本,續集卷1,第258頁。巴托爾德根據資料分析,認為主要是朮赤意欲該城日后并入其領地時能夠繼續保持繁華富庶,所以一直同其弟爭吵,不讓采取武力手段解決。見巴托爾德:《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92頁。攻城戰局才出現根本扭轉。但是城中防守軍民依然不屈不撓,同進攻的蒙古軍展開街巷爭奪戰,場面極為慘烈,以蒙古軍傷亡為例,僅僅為了占領橫跨該城的一座大橋,蒙古人就為之付出3000人的犧牲。⑤〔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7頁。玉龍杰赤城居民也為之付出了沉重代價,拉施特書中詳細記錄這場戰爭的慘烈場面,戰火劫掠后的玉龍杰赤城,這座“曾經是斗士的中心,淑女的匯集地,福運曾降臨其門,鸞鳳曾以它為巢,現在則變成豺狼的邸宅,梟鳶出沒之處,屋宇內的歡樂消失殆盡,城堡一片凄涼,園林如此凋落。”⑥〔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8頁。在隨后的發展過程中,玉龍杰赤城等地成赤家族的封地。
蒙古大軍攻打花剌子模國都城玉龍杰赤城之役最激烈的時候,眼見勝券在握,成吉思汗攜幼子拖雷率領另一支部隊離開玉龍杰赤城,轉向南部直奔阿姆河上游地區。一方面拓展汗國勢力范圍,另一方面則清除花剌子模新主——摩訶末之子扎蘭丁及其余眾,扎蘭丁當時實際上仍控制著河中的不少地區。花剌子模政權的存在依然對蒙古主政的中亞區域權威構成嚴重威脅。
蒙古大軍在成吉思汗的親領之下,途經渴石(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沙赫里夏勃慈)、那黑沙不(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卡爾希),行抵阿姆河岸邊重鎮——忒兒迷,成吉思汗在蒙古侍臣勸降守城士卒遭拒之后,經過11天激烈的戰斗,蒙古軍攻占忒兒迷。守城軍民悉為所殺,無一獲免。①〔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0頁。攻占忒兒迷城后,蒙古大軍順阿姆河而上,又先后武力占據了巴達哈商、巴里黑、塔里寒諸城,因為沿途皆遭到各地居民不同程度的頑強抵抗,致使成吉思汗對此均采取屠殺市民、毀壞城郭的野蠻策略,例如志費尼書中記載,巴里黑城中居民實際上自動降服,并無反抗,成吉思汗已經接受投降,但是旋即背信棄義,下令屠城,導致該城一片廢墟,直到伊本·巴圖塔時代,該城依然未及恢復。
扎蘭丁離開都城玉龍杰赤城后,途經呼羅珊等地,逃往其最初的封邑駐地——哥疾寧。成吉思汗聞訊令其子拖雷率領軍隊沿途圍追堵截,但扎蘭丁聯合各地軍民沖破封鎖,數次重創蒙古軍隊,歷經你沙不兒等地,終抵達哥疾寧。經過同當地各種勢力的協調,共筑抗擊蒙古軍的聯盟,并在一個名叫巴魯彎的地方出擊進攻的蒙古軍隊,勝之,失利后的蒙古軍復調集3-4萬人反擊,雙方于此鏖戰兩天,最后扎蘭丁所率軍隊依然大獲全勝。這次戰役使蒙古軍遭受最嚴重的損失,受此戰役鼓舞,中亞一些被蒙古軍占據的地方居民不堪壓迫,紛紛舉起叛旗,捕殺蒙古留居各地的軍政官員。②〔俄〕巴托爾德:《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99頁。但是在隨后的時間中,由于扎蘭丁沒有穩妥地處理好同當地部族首領的關系,加上內訌不斷,削弱了抵抗蒙古軍的軍事實力。
1221年底,蒙古大軍抵近哥疾寧附近地區,扎蘭丁聞訊棄城逃亡在外,蒙古軍不戰而克哥疾寧,窩闊臺奉其父之命進占哥疾寧城后,除了工匠留下外,余皆被殺。③〔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6~164頁。《史集》中所記史實大體一致,只是細節方面略有差異。見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06~308頁。
是年11月24日,蒙古軍與扎蘭丁部眾在印度河畔相遇,當時扎蘭丁的意圖是渡過印度河后繼續同蒙古軍隊周旋,但是受到各方面條件的限制,雖然歷經惡戰,中間少有余勝,扎蘭丁部眾仍舊分崩離析,此時在印度河兩側集結著雙方近十萬兵力。扎蘭丁起初獲勝,但是后來戰役不順,一再潰逃在外。在扎蘭丁7—8歲的兒子被俘殺后。遂憤而命人將自己的母親、父親、妻子及其他妾都投入河中,避免為蒙古軍隊俘虜受辱。自己帶領殘余渡河退向東岸。④〔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2~159頁。《史集》中所記史實大體一致,只是細節方面略有差異。見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299~310頁。在隨后的數年里,成吉思汗先后派遣其子和蒙古將領在興都庫什山和印度河附近清剿扎蘭丁殘余,但一直未覓及扎蘭丁的蹤影。整個夏季,成吉思汗一直駐扎在被蒙古人稱作“八魯彎”的一個草原上。⑤〔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09頁。1222年春天,中原地區道教首領丘處機數經輾轉,從中原地區奉命西行抵達中亞地區的撒馬爾罕等地,并乘船渡過蘇爾汗河與阿姆河,最后于5月16日到達成吉思汗八魯彎的行宮,雙方就長生不老的問題進行了暢談。⑥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侯仁之審核本,中國旅游出版社,1988年。之后,成吉思汗在大軍護送下,渡過阿姆河,進駐撒馬爾罕城過冬。1223年春繼續東行,過錫爾河,在此與察合臺、窩闊臺諸子相會。應該是在次年于也兒的石河(今額爾齊斯河)度過夏天,1225年返回蒙古斡耳朵。⑦《元朝秘史》第264節。正如有人研究后所指出的:“成吉思汗離開西方時,還不曾徹底征服西方諸國,全面建立起蒙古的統治;但在河中與花剌子模,從1223年起,已不復有人尚敢反抗蒙古人的號令。”⑧〔俄〕巴托爾德:《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中譯本,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14頁。
成吉思汗的西征活動具有明顯的軍事擴張性質,給西域和中亞等地民眾和經濟社會造成極大破壞。其深層的原因應該從草原游牧文明和定居農耕文明的對立、隔閡及沖突方面進行審視評論。①李治安:《元史十八講》,中華書局,2014年,第25頁。受成吉思汗西征成果之鼓舞,成吉思汗子孫們爾后繼續進行了兩次重大西征活動,將蒙古控制范圍又向西延伸了許多,并藉此形成了數個汗國,例如阿姆河上游、興都庫什山以南地區成為察合臺汗國的領土,而巴里黑以西呼羅珊諸地則進入伊利汗國版圖。成吉思汗西征及其“黃金家族”遺裔后代創建的屬民封地,以及由此建立的汗國疆域,形成龐大的蒙古汗國向西延伸其統治范圍的組成部分,掃清了東西交通大道上的此疆彼界,削平了阻礙經濟文化交流的堡壘要塞,使東西方間的交往交流更為便利頻繁,不僅對世界史,也對之后天山南北諸地歷史的演進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②韓儒林:《論成吉思汗》,《歷史研究》1962年第3期。
成吉思汗和蒙古汗國時期幾位蒙古汗對西域各地的軍政管理措施是在其征討過程中逐步形成和完善起來的。特別是成吉思汗時期推行的若干治理西域方略與后來元朝諸汗對天山南北各地經營格局的形成有著直接的淵源關系。它真實具體地體現了中央政府對西域廣大地域的管轄統治,應是漢代以后歷代中央王朝對天山南北各地進行管轄治理的延續和發展。
西域地區幅員遼闊,地理復雜,民族眾多,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文化生態各異。針對這種特殊區情,成吉思汗率領蒙古大軍進入之后,根據其政治統治的實際需求,結合蒙古族游牧傳統特征,因勢利導,因俗施治,設置了名目繁多、內涵各異的管理機構和官吏,采用比較靈活的軍政管理模式對西域地區進行軍政管轄治理。這些軍政體制奠定了之后元朝統治者治理西域方略的基礎。
成吉思汗創建的蒙古國的政治體系實質上是一種君主專制和氏族公產的統一。一方面,成吉思汗將蒙古從一松散的部族社會改組為嚴密的國家,并配備以鐵的紀律,組成以他本人為君主的蒙古汗國;另一方面,蒙古傳統理念,蒙古汗國的屬民和土地隸屬于成吉思汗家族——黃金氏族(Altan urugh)的共同財產,且人人有份,大家共享。誠如《元典章》中所記載:“太祖皇帝初建國時,哥哥弟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貴。”③《元典章》卷9,《吏部》三,《改正投下達魯花赤》。志費尼記載得更為具體:“雖然形式上權力和帝國歸于一人,即歸于被推舉為汗的人,然而實際上所有兒子、孫子、叔伯都分享權力和財富。”④〔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下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5頁。
這種觀念緣于蒙古人傳統的經濟和生產活動,因為對廣大蒙古人而言,畜牧和狩獵是他們最重要的經濟形式,畜群既是生產資料,同樣也是生活資料,每一個牧人都不能沒有牧地和狩獵場。所以,蒙古人中的分子(忽必)是由一定數量的游牧民和牧地兩部分所構成的。這種特殊的經濟社會特征必然導致蒙古人在政治軍事上的分封制。
據史料記載,成吉思汗早在西征之前就已根據情況劃分了諸子和兄弟們的封地和分子。志費尼書中稱:“當王罕被解決,蒙古各部或出于自愿,或出于被迫,都聽命于他(指成吉思汗),服從他的指揮,這時他便把蒙古、乃蠻各部和各族,連同所有的軍隊,全分給這四個兒子;對其余諸幼子及他的兄弟族人,他也各賜與一部分軍隊。”①〔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下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4頁。成吉思汗滅乃蠻在滅克烈王罕之后,所以其分封之事當在滅乃蠻塔陽汗之后。參見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0頁。
除了對屬民的分配,成吉思汗之后又將所占據的牧場和土地進行了分配。《元朝秘史》曾詳錄當時成吉思汗分封諸子民戶的基本情況。②《元朝秘史》第242節。參見李治安:《元史十八講》,中華書局,2014年,第20頁。根據文中記載,是時成吉思汗將其諸弟(合撒兒、合赤溫、鐵木哥斡赤斤、別勒古臺)封授東邊,今東北及內蒙古的大興安嶺一帶區域,稱“東道諸王”;封其長后孛兒帖夫人所生四個年長的兒子,即朮赤、察合臺、窩闊臺封授阿爾泰山以西,合稱“西道諸王”。③劉迎勝:《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3頁。幼子拖雷封地靠東一些,繼承管領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蒙古語,意為“宮帳”)和中央兀魯思所屬千戶。相關文獻中曾詳細記錄了諸子們所轄的屬民分地范圍,例如《元朝秘史》中記錄了分封的情況:“成吉思汗合罕札兒里黑做著:母行、兒子每行、弟們行百姓分著與咱么道。與時兀魯思(百姓)收拾辛苦了的每,母有也者,子每的我的長子拙赤有也者,弟每的我的最小斡惕赤斤有也著說著:母行斡惕赤斤〔行?〕忽必(分子)等萬百姓與了。母嫌少著,不曾作聲了。拙赤行九千每百姓與了;察阿歹行八千每百姓與了;斡歌歹行五千每百姓與了;脫雷行五千每百姓與了;合撒兒行四千每百姓與了;阿勒赤歹二千每百姓與了;別勒古臺行一千每百姓與了。”④《元朝秘史》第242節。
《史集》中對此記載甚詳,但是成吉思汗分給諸子的分封數量同《元朝秘史》有一定出入,例如書中記錄,成吉思汗分給長子朮赤共計四位異密及四千軍隊,分給第二子察合臺的軍隊有四千人;分給第三子窩闊臺的軍隊也是四千人。⑤〔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1卷,第2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75~378頁。從拉施特的記載中可以看出,這里所述的年代或許比前者略晚些,如講到察合臺統轄的軍隊時稱“察合臺及其如今與都哇在一起的諸子的基本軍隊是這四千人,〔后來〕由于人口繁殖,人數增加,〔此外,后來〕可能還增加了一些非蒙古族的其他族部落。”⑥據研究,察合臺在內地也有封地,例如他曾在太原的封地收繳貢賦,征召人口。參見黨寶海:《察合臺史事四題——卒年、駐地、漢民與投下》,《西域研究》2019年第3期。當時窩闊臺的軍隊也有同類情況,大概因為時間差,所以兩種史料依據的恐非同一時代的文獻。至于分封的屬地以及距離范圍,志費尼書中對此記載的比較具體:“成吉思汗時期,國土變得十分廣闊,他賜給每人一份駐地,他們稱之為禹兒惕(yurt)。于是,他把契丹境內的土地分給他的兄弟斡赤斤那顏及幾個孫子。從海押立和花剌子模地區,伸延到薩哈辛及不里阿耳的邊境、向那個方向盡韃靼馬蹄所及之地,他賜給長子朮赤。察合臺受封的領域,從畏兀兒地起,至撒麻耳干和不花剌止,他的居住地在阿力麻里境內的忽牙思(今鞏乃斯)。”⑦〔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5頁。同書另一地方記載:“(察合臺)和他的軍隊的營地從別失八里擴展到撒麻耳干。”據美國學者愛爾森(Thomas T Allson)研究,該書波斯文原意是:“他和諸子的軍隊的營地從別失八里之邊擴展到撒麻耳干”。參見愛爾森:《13世紀的元朝和吐魯番畏兀兒》,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249頁。
與此同時,“皇太子窩闊臺的都城,當其父統治時期,是他在葉密立(今額敏)和霍博(今和布克賽爾)的禹兒惕;但是,他登基后,把都城遷回他們在契丹和畏兀兒地之間的本土,并把自己的其他封地賜給他的兒子貴由;……拖雷的領地與之鄰近,這個地方確實是他們帝國的中心,猶如圓中心一樣。”⑧〔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5~46頁。
由此可知,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領地,亦即所謂“汗國的中心”,實即蒙古的本土,此即蒙古族傳統習俗“幼子守產”制度,如此一來,“成吉思汗的禹兒惕、大帳、〔財產〕、帑藏〔家室〕、異密、那可兒、近衛軍和直屬軍隊都在他的統轄之下。因為自古以來,蒙古人有這樣一種習俗:還在活著之時,就把自己的年長的兒子們分出去,給予他們〔財產〕〔牲畜〕和〔羊群〕,其余的東西則歸幼子所屬。并且他被稱為‘斡惕赤斤’,即與火和家灶有關系的一個兒子,以表示他是家屋的根本。”①〔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2卷),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96~197頁。在拉施特書中另外還有一段重要的記錄明確地說明了成吉思汗此舉的真實意圖:“成吉思汗也曾有意把合罕尊號和帝位傳給他,讓他做大位的繼承者,但是后來他說:‘由你來擔任掌管我的禹兒惕、大帳、軍隊和帑藏的職務,對你更好一些,你可以更安心一些,因為你將擁有許多軍隊,你的兒子們將比其他宗王們更為獨立和強大。’大概因為他看到他們對權力有愿望和行動,所以不禁想到,結局將是合罕尊號和帝位歸于他們所有,這一點正如后來大家親眼所見。”②〔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2卷),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97頁。
拖雷繼承其父執掌的大部分軍隊,以及其實際權力的增強,都對于其子后來奪得蒙古大汗權位奠定了基礎,正如有學者指出的,成吉思汗亡后,合罕的位子雖然由窩闊臺繼承,但拖雷的實際勢力卻比他大得多。這就埋下了后來汗位從窩闊臺系轉移到拖雷系的種因。③韓儒林主編:《元朝史》(上冊),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93頁。
長子朮赤的封地,《史集》在另一處記載的或許更為詳盡些:“成吉思汗把也兒的石河和阿勒泰山一帶的一切地區和兀魯思以及四周的冬、夏牧地都賜給了朮赤汗管理,并頒降了一道務必遵命事行的詔敕,命令朮赤汗將欽察草原諸地區以及那邊的各國征服并入他的領地。他的禹兒惕在也兒的石河地區,那里為其京都所在地。”④〔波斯〕拉施特:《史集》(中譯本,第2卷),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39~140頁。
朮赤的管轄地后來為其后裔統領中亞、西亞廣大區域奠定了基礎。察合臺的封地應主要分布在天山北部的伊犁河谷一帶地區,志費尼在另一處交代道:“他(察合臺)的駐地和軍隊的駐地,從別失八里擴展到撒麻耳干,適合帝王居住的美麗富饒的地方。春夏兩季,他在阿力麻里和忽牙思駐蹕,此地在那些季節中好像伊剌木園。他在該地區筑有聚集水禽的大水塘(他們稱之為庫爾)。他還興修了一座叫作忽都魯的城鎮。秋冬兩季他在亦剌河(今伊犁河)岸的(篾魯疾克)度過。”⑤〔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21頁。嗣后察合臺后代在此基礎上建立了察合臺汗國。⑥《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元史》中有“察合臺汗國”定義:“元朝西北宗藩國,統治中亞地區的蒙古汗國,成吉思汗次子所建。”見同書第14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劉迎勝先生《察合臺汗國史研究》中稱:“察合臺汗國由成吉思汗次子察合臺的封地發展而來,……察合臺汗國從金末成吉思汗建國時出現,到元末陷入分裂而衰落下去,存在約一個半世紀。察合臺汗國史是元朝歷史的組成部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見同書第2~3頁。
葉密立(今額敏)和霍博(今和布克賽爾)一帶的草原地帶封給三子窩闊臺,包括今喀拉額爾齊斯河及阿爾泰山一部分的原乃蠻部游牧地區,其汗帳置于葉密立和霍博之地(今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窩闊臺后來去世后沒有按照傳統葬在起輦谷,而是葬在距離也兒的石河和阿爾泰山附近的“也客溫都爾”,基于這里是他的封地。⑦韓儒林主編:《元朝史》(上冊),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94頁。
成吉思汗諸子后來藉此分別建立了各自的兀魯思。后人將這些蒙古大汗后裔及其所管轄的封地稱為“西北宗藩”或“西北宗王”。蒙古宗王對自己封地政事有一定裁決權,但是,作為蒙古大汗的藩屬地,各封地宗王之承嗣仍由大汗委派任免,亦即“邊藩諸王以大汗為宗王,大汗視鎮邊諸王為藩臣”。①〔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21頁。有關研究參見陳得芝主編:《中國通史·中古時期·元時期》(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52、572頁。并且這些封地仍然是由大汗任命的長官來管治,這些蒙古宗王只限于封得一定數量的賦入而已。②王治來:《中亞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41頁。
對于西域東部畏兀兒亦都護政權境(今吐魯番市、吉木薩爾縣一帶),以及最先歸附蒙古的伊犁河谷的哈剌魯各部的管轄治理模式則是另外一種情景。高昌畏兀兒亦都護政權和活動在伊犁河谷等地的哈剌魯諸部本來就有一套自身的管理體制,所以成吉思汗對這些主動歸附的西域諸部采取政治聯姻、賜封爵號的方式,亦即賜皇室宮女下嫁諸王以示其地為大汗封地,維護舊體制,且不派專人督理的政策,例如畏兀兒亦都護政權歸屬蒙古之初,畏兀兒亦都護因享有“第五子”的優遇,使“與諸皇子約為兄弟,寵異冠于諸國,”③〔元〕趙孟頫:《全公神道碑銘》,《松雪齋文集》卷7。儼然為蒙古大汗直轄封地。而駐扎海牙立的哈剌魯人酋長阿兒思蘭汗和伊犁地區的哈剌魯首領昔格納黑的斤都分別享有蒙古大汗駙馬的榮耀。這些歸屬蒙古的西域諸部作為蒙古汗國的附屬部屬,曾受蒙古汗指令派遣部眾西征,并立下汗馬功勞。例如高昌畏兀兒地區,從歸屬后就享有作為蒙古大汗屬臣的諸多權利和義務,從相關資料記載知道其權利大致包括:(1)亦都護王族世襲地位,但是即位者必須得到蒙古大汗的首肯和委封;(2)亦都護擁有按照本部原有習慣法管理其域內事務的權力,如《元典章》中規定的所謂“畏兀兒田地里,從在先傳留下底各自體例有來。”④《元典章》卷3《禮部·畏吾兒喪事體例》。當然,享有權利,同時意味著也要承擔義務。首先,畏兀兒亦都護及部眾作為蒙古大汗的探馬赤軍,隨時都必須應對出征討伐的任務:亦都護巴而朮阿而忒的斤剛被招撫,便受命率領其部眾隨從“者必(哲別)、那演(諾顏)征罕勉力鎖潭、回回諸國,”后又“從帝征你沙卜里,征河西,皆有大功”。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22《巴而術阿而忒的斤傳》,中華書局,1976年。其次,繳納賦稅、朝貢方物也是其職責。蒙古汗國、元朝政府對于畏兀兒地區的這種管理體制從蒙古統治西域之初,一直沿襲到畏兀兒亦都護政權王室東遷甘肅永昌之前。
西域各地,以及中亞阿姆河以北的農耕綠洲和城鎮地帶,亦即所謂“城郭諸國”和中亞農業定居區域則由蒙古汗國大汗遣派官員直接進行管理。這些地區和城鎮應是從高昌畏兀兒地到阿姆河沿岸諸城鎮——火州、別失八里、忽炭、可失哈耳、阿力麻里、海押立、撒麻耳干和不花剌等⑥韓儒林等著:《元朝史》(下冊),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17頁。愛爾森:《13世紀的元朝和吐魯番畏兀兒》(英文),載《中國及其周邊》,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249頁。。《通制條格》及《元史·地理志》等漢籍史書中記述的所謂二十四城,除兩座劃屬察合臺外,其余也當在元朝中央政府直接管轄之下。
蒙古大軍西征過程中,隨著天山南北西域各地的相繼歸附,蒙古大汗在這些地區先后推行“達魯花赤”制度,按其機構名稱和性質與蒙古大汗在其他地區建立的基本一致。“達魯花赤”,蒙古語音譯(daruqaci),意即“鎮守者”,它是官名,此官職是蒙古所占的地方和官衙中最高監治長官,事實上是一個監管地方官府衙門官員。其職能“籍戶口,收賦稅,簽發兵丁”⑦亦鄰真:“達魯花赤”,載見《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元史》,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第25頁。葉子奇《草木子》三下記載:“元路州縣各立長官曰達魯花赤,掌印信以總—府—縣之治,……達魯花赤猶華言荷包上壓口捺子也,亦猶古言總轄之比。”一般官衙之長官均呼為達魯花赤。見《鄭天挺元史講義》,中華書局,2009年,第49頁。,權限極大。該官職早在成吉思汗時期就已設置。就已知文獻披露,蒙古汗國時期在西域地區設立的最早的“達魯花赤”是在阿力麻里城。1221年,中原道教首領丘處機奉敕西覲成吉思汗,途經阿力麻里城,據記載,他在那里就受到“鋪速滿(穆斯林異稱)國王暨蒙古‘塔剌忽只’領諸部人來迎”的款待①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侯仁之審校本,中國旅游出版社,1988年,第76頁。。此處“塔剌忽只”即“達魯花赤”之異稱,是時阿力麻里城已在蒙古“達魯花赤”管轄之下可見一斑。兩年后,蒙古大汗復在別失八里諸地設置“達魯花赤”以示其軍政管理。《元史·太祖本紀》載:1223年夏,(成吉思汗)“避暑八魯灣,皇子朮赤、察合臺、窩闊臺及八剌之兵來會,遂定西域諸城,置達魯花赤治之”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太祖紀》,中華書局,1976年。。《元史·石抹也先傳》記載:“(詹德納—石抹也先兄)后亦棄金官來歸,為別失八里達魯花赤”。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0《石抹也先傳》,中華書局,1976年。所以“別失八里達魯花赤”的官職一直沿用到忽必烈至元五年(1269)④是年五月,蒙古統治者方“罷諸路女真、契丹、漢人為達魯花赤者,回回、畏兀、乃蠻、唐兀兒仍舊”即是一個證明,見《元史》卷6《世祖紀》三。。1225年,成吉思汗西征東還,途經獨山城(今木壘縣),封畏兀兒人月朵失野訥為該地“達魯花赤”,同時掌都督印章,以表彰他及其父哈喇亦哈赤北魯對開發當地社會經濟之貢獻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24《哈喇亦哈赤北魯傳》,中華書局,1976年。。由此可知,隨著蒙古大汗對天山南北各地的政治統一,也將蒙古人的傳統管理體系推廣到西域地區。
成吉思汗在西域,包括今天的中亞廣大區域普遍設官鎮守,除了上面所轉引的資料外,而后隨著蒙古軍西征的進展,“達魯花赤”這種管理模式也進入到中亞一帶區域。例如成吉思汗在西征途中,就任命其四杰之一的赤老溫的孫子察剌為業里城(今阿富汗赫拉特)的達魯花赤。⑥黃縉:《明威將軍管軍上千戶所達魯花赤遜都臺公墓志銘》,《金花集》卷35,四部叢刊初編,第361頁。據史書記載,成吉思汗征服西域中亞各地后,“一如眾望所歸,這些州邑的權柄,歸諸大丞相牙老瓦赤及其孝順兒子麻速忽比有才干的掌握中。因他們公正治理,他們恢復了該地的損毀。……牙老瓦赤廢除了扯里克和簽軍的強制兵役,及種種臨時賦稅的負擔、攤派。”⑦〔波斯〕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譯本,上冊),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14頁。
由此可見,成吉思汗時代對于統轄之下的西域各地及中亞農耕和城鎮地區的直接監管完全出于滿足蒙古貴族經濟方面的需求,這些地區產生的賦稅收入應是其重要的經濟收入來源之一,它事關元朝統治之根本。所以,所謂宗王封地的實際控制權顯然還是掌握在蒙古大汗手中。并且自此歷任蒙古大汗皆沿襲繼承,均不放棄。
然而,成吉思汗創制且為其后代承襲不斷在西域草原牧區與農耕區分別推行的這種雙重管理體制,盡管初期對于調整緩解蒙古統治階層間的沖突,以及穩定西域地區社會秩序有一定積極作用,但是它同時也助長了蒙古西北藩王們政治上的離心傾向。正如有學者指出的,成吉思汗死后,不斷出現的蒙古宗室內“西北藩王”之亂便同這種雙重管理體制有一定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