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斯奕
越劇誕生于浙江,興盛于上海,流行于長三角以及全國大部分地區。越劇既有江南水鄉民間文化基因又飽受海派都市現代文化滋養,創作表現現代生活的現代戲獨具優勢。越劇現代戲顯示出越劇藝術從古典向現代轉化的覺醒,關注時代命運、宣傳進步思想長期以來更是越劇現代戲的特點。1946年袁雪芬演出的《祥林嫂》標志著越劇改革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成為“新越劇的里程碑”。1947年尹桂芳所在的芳華劇團創作了取材于現實生活、揭露社會黑暗的《浪蕩子》,演出后反響強烈。1943年到1945年,浙東根據地社教隊創作的《血鐘記》《橋頭烽火》等宣傳群眾踴躍參軍、支援抗日以及反映革命烈士事跡的越劇現代戲還曾在抗日宣傳中發揮了積極作用,促進了革命根據地的穩固和發展。
新中國成立后,越劇現代戲受到了國家領導人的高度重視,周恩來強調“越劇也要表現新生活”,“女子越劇和男女合演的越劇需要共同前進”。1952年,經浙江省委指示,為加強表現現代生活和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包括十名男演員在內的一批文工團員通過選拔加入越劇隊,后改編成浙江越劇團并專門組建實驗男女合演的演出隊。同年劇團就移植滬劇現代戲《羅漢錢》演出了越劇男女合演的第一部大戲。“越劇皇后”姚水娟主動擔任媒婆的角色為青年演員配戲。1952年年底至1953年年初,該劇在杭州的勝利劇院連續演出41場。越劇“男女合演”受到觀眾認可、歡迎。此后又移植演出了評劇現代戲《小女婿》。1954年浙江越劇團二隊[1]男女合演的現代戲《志愿軍未婚妻》參加華東地區及浙江省戲曲會演獲得多個獎項。會演的獎勵是對浙江越劇男女合演實驗的高度肯定。1957年浙江越劇二團單獨建制[2],成為了新中國第一個實行男女合演改革的越劇團,也標志著浙江越劇現代戲的創作邁入了更為成熟的階段。浙江越劇二團隨后創作了一大批在全國有重要影響的現代戲。1958年,浙江越劇二團攜《風雪擺渡》等五部劇目赴北京匯報演出,周恩來總理和夫人鄧穎超到場觀看了《雨前曲》的演出。此劇主題曲《采茶舞曲》在當年的國慶節國慶大會開始前在天安門城樓連續播放,《風雪擺渡》被選定為天安門晚會的節目。除了受到領導、專家的肯定,這些現代戲也深受廣大觀眾歡迎。1959年浙江越劇二團向國慶十周年獻禮的劇目《斗詩亭》當時連演108場,參演此劇的演員張蓉樺對當年趕場演出的辛苦記憶猶新——早上六點就要起床,隨后化妝準備八點半的上午場,吃完午飯演出下午場,一整個月都是每天演滿三場,最后不少演員都累倒了[3]。1960年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將《斗詩亭》拍攝成電影,該片也成為第一部男女合演的越劇現代戲電影。1961年越劇現代戲《金沙江畔》在杭州等地演出時受到觀眾熱烈歡迎,參演的青年演員一時在省內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4]。1964年越劇現代戲《豹子灣戰斗》被駐舟山部隊指定為春節慰問演出劇目。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浙江成為全國越劇現代戲創作的中心,特別是浙江越劇二團成為新中國第一個實行男女合演改革的越劇團。該團從成立至今一直側重演現代戲,曾被譽為全國戲曲團體演現代戲的八面紅旗之一。在浙江越劇二團的影響和帶動下,二十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浙江全省各地的越劇團創作了大量弘揚革命精神、反映時代新貌的現代戲。當時全省各地建立了13個“男女合演”的專業越劇團。杭州越劇團、嘉興地區越劇團分別創作了《關不住的姑娘》《一日千里》《爭兒記》《山花爛漫》等現代戲,并在全國取得了好影響。1949年至1965年期間是浙江越劇現代戲創作的高潮時期,不但劇目數量多而且在思想上、藝術上也得到了領導、專家、觀眾等各方面的認可。這一時期創作的現代戲作品擴大了浙江越劇在全國的影響力。從創作成果和社會影響來說,“十七年”的浙江越劇現代戲在當代中國戲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浙江創作的《強者之歌》《刑場上的婚禮》等現代戲成為新時期率先搬上舞臺的越劇作品,促進了“文化大革命”以來越劇演出的復蘇。20世紀80年代浙江省還創作了《終身大事》《當心飛走》《光榮的減產主任》《風流姑娘》等一批反映改革開放后社會變化、發展的劇目。同時1984年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成立后,以該團為代表的浙江女子越劇憑借青春靚麗的演員陣容和詩意唯美的高水平舞臺綜合呈現,不但在國家層面的幾個重要文藝獎項上獲得矚目成績,在城市演出時也備受觀眾追捧。受此影響,各地市的男女合演越劇團相繼改演女子越劇。如寧波市越劇團在1965年后一度實行男女合演,1992年該團女子越劇青年學員入團完成演員整體換班并改名為寧波小百花越劇團,劇團原先的經營窘況也由此完全改善[5]。至1990年,浙江全省僅剩浙江越劇團[6]一個男女合演團堅持演出現代戲。
步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電視已經在城鄉家庭全面普及,戲曲演出市場出現了整體性急劇萎縮。同時,隨著電視藝術的迅速發展,這種現代化的信息傳播媒介極大滿足了普通群眾的精神文化需求,愛好戲曲的觀眾已可以不用親臨現場就欣賞到知名劇團高質量的戲曲演出,這也更進一步加速了基層戲曲劇團的瓦解。至1990年,浙江省內的越劇團已僅剩43個(僅統計能夠正常進行演出的劇團),年演出5958場次,觀眾718.9萬人次[7]。通過數據可以顯而易見地感受到越劇演出團體生存空間受到的擠壓,對于多數并沒有突出業績的國辦劇團,即使享受國家財政撥款支持,要維持正常生存運轉也面臨極大壓力,實在難有動力投入人力、物力去創作缺乏演出市場需求的現代戲。但就在越劇現代戲創作面臨最大困難的時期,浙江越劇團的《巧鳳》《金鳳與銀燕》兩部作品于1993年和1994年分別獲得文化部第三屆“文華獎”和第三屆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實現了浙江越劇現代戲在全國重要獎項上的突破。
進入2000年后,浙江越劇現代戲的創作熱度再度回升。余杭小百花越劇團和上海越劇院聯合演出創作了改編自痞子蔡同名網絡小說的越劇現代戲《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該劇以“青春越劇”為宣傳切入點,并邀請“越劇王子”趙志剛加盟,成功吸引了大批年輕觀眾的關注。杭州越劇團、浙江越劇團分別創作的《德清嫂》《我的娘姨我的娘》等宣傳“浙江好人”的作品也突破了以往此類真人真事作品過度重寫實而戲劇性不強的藩籬,通過曲折動人的劇情,挖掘“小人物”質樸、善良的人性光輝。而浙江越劇團的《紅色浪漫》《楓葉如花》等革命歷史題材作品開始注重突出“革命者”身上的人文情懷,并充分融合科技與藝術,展現強大舞臺視覺效果。特別是近年來浙江的各地院團又相繼創作了一批挖掘并反映“浙商”創業歷程的劇目,例如桐廬縣越劇傳習中心講述桐廬“快遞幫”成長的《通達天下》、溫州市越劇團講述溫州民營外貿企業轉型的《風乍起》和諸暨市文化藝術中心表現諸暨農村大學生自主創業的《@香榧村》等多部貼近現實生活的作品。盡管新作品在藝術上還有不少需要提高的空間,但這些創作拓展了浙江越劇現代戲的題材,推動了越劇現代戲更好地融入現代生活。
新中國成立70年來,浙江省在各個時期都曾推出了在全國有較大影響的越劇現代戲作品。根據檔案資料統計,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今,浙江省各級越劇團共創作、演出了200余部現代戲。盡管浙江越劇現代戲的發展取得了顯著成績,但從演出市場、劇目數量、獲獎情況等方面考察,越劇現代戲的發展與古裝劇有較大差距,特別是演出收入也遠低于古裝劇。同時還存在創作人才缺乏、藝術風格單一、舞臺過度包裝等種種問題。
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浙江越劇現代戲的演出曾十分繁榮,無論是演出場次還是演出收入都和傳統劇目不相上下,浙江越劇團多位老藝術家在接受筆者采訪時都曾提及當時有知名演員參與的優秀劇目常常上座率超過傳統戲。當時浙江省內各級越劇團新創劇目中現代戲居多,參演主要演員也多為青年演員,因此受到年輕人和知識分子的歡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戲曲演出市場整體大幅滑坡,為鼓勵劇團加強現代戲演出,浙江省文化廳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專門針對新創劇目設立了“現代戲演出超百場獎”。可是現代戲要尋找商業演出機會仍然極為困難,大多數劇團只能靠“送戲下鄉”“農村文化禮堂”“戲曲進校園”等公益演出才能勉強完成現代戲的演出任務。
盡管浙江的觀眾從總體上來說對于越劇現代戲和男女合演的接受程度較高,但是目前會自主消費戲曲演出的越劇戲迷等群體更喜歡的還是傳統戲和女子越劇。市場是一面鏡子,可以真實、清晰地體現觀眾對于藝術產品的接受程度,現代戲的創作要緊跟形勢,因此排新戲丟老戲的情況十分突出,有的新劇目往往是參加完評獎演出之后就被束之高閣。近年來浙江越劇現代戲獲得不少獎項,但是由于缺乏優秀保留劇目,在市場競爭中仍然居于弱勢,盡管國辦院團的創作有政府經費支持,但長期依靠“輸血”,缺乏自身“造血”功能,最終將給劇種發展帶來巨大隱患。加強對新創作品的反復打磨,重視打造優秀保留劇目才能使浙江越劇現代戲在市場中爭得一席之地。
建國以來,浙江越劇現代戲取得的成績離不開本土戲曲人才隊伍的強力保障。但是進入新世紀以來,由于種種原因,浙江越劇相關人才特別是主創人才的培養出現了較為明顯的斷層。當前全省劇團中主創人才缺乏的情況比較嚴重,根據2019年年底筆者參與的相關調研統計,在全省劇團中高級職稱人數比例低于30%的院團占比60.41%。由于劇團創作人才缺乏且人才隊伍結構老化,劇團邀請知名創作者在多部作品中擔任主創的現象比較突出,“主創集中”和“主創高齡化”的現象比較普遍。以浙江越劇團為例,該團目前在職的“梅花獎”演員年齡都已超過50歲,而35歲以下的青年演員都尚未獲得高級職稱,這也意味著目前年輕一輩尚無法在創作上挑起大梁,而專職編劇、導演、作曲、策劃等相關人才也同時缺乏。青年人才是劇種的新鮮血液,劇團必須加強對于人才梯隊建設的重視程度,讓青年藝術人才獲得參與實踐的機會,只有經歷一定的藝術歷練,“新生代”才能真正迅速成長,為越劇現代戲在未來贏取更多發展空間。
浙江注重男女合演現代戲的創作,并集中人才在藝術上進行了較為持續的探索,而女子越劇現代戲的創作長期以來處于被忽視的邊緣。其實越劇現代戲不應只有昂揚剛健之美,女子越劇秀美靈動,可以為越劇現代戲增加情感的細膩表達方式。同時浙江越劇現代戲的劇目多數取材于現實生活,偏重以寫實風格歌頌真人真事,展現社會發展變遷,這些作品雖然感動了不少觀眾,但是總體而言缺乏更深層次的美學意蘊和哲學思考。新世紀以來,上海越劇院創作的《早春二月》《家》《玉卿嫂》等一批改編自現當代文學的越劇現代戲,在舞臺呈現上突出越劇劇種清新婉約的美學特點,吸引了一批年輕觀眾。浙江現、當代文學資源十分豐富,完全可以吸收、改編及創作新編劇目,為越劇現代戲在思想、藝術上注入新內涵。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浙江越劇現代戲在舞臺樣式的現代化表達上已經確立了較為穩定、成熟的固有范式,浙江越劇團的老一輩演員借鑒話劇創作方法,發揮戲曲傳統程式優勢,吸收民間舞蹈動作,一度成為當時全國越劇現代戲表演的“樣板”。不可否認,這種表演樣式為越劇表現現代生活的舞臺呈現做出了突出貢獻。但是由于時代限制,這些劇目中的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帶有一定符號性的。隨著社會不斷發展、進步,無論是物質生活還是精神思想都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新時期現代戲的人物形象已經更為多元和立體,因此也要求演員必須調動新的技術手段來外化復雜的人物內心,如果還是延續以往的表演樣式,不免會令觀眾感覺樣式陳舊、脫離現實。
同時舞美樣式對于演劇風格的確立是具有極大影響的,舞美設計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演員的舞臺表現方式。戲曲向來有著“以人繪景”的傳統,以演員表演為中心。然而在新時期的不少越劇現代戲中,多媒體技術過度運用,演員表演淹沒在聲光技術秀和宏大的舞臺裝置中,這種現代技術的過度運用往往導致觀眾在欣賞時“出戲”,不但無法讓觀眾體驗戲劇思想和藝術上的“現代性”,反而還阻礙了藝術本體的表達。誠然,當代戲曲正經歷由“表演藝術”向“劇場藝術”的轉變[8],越劇現代戲舞臺呈現的“現代化”還是應該從藝術本體出發,尊重戲曲表演的審美特點,在此基礎上合理地將現代舞臺技術為己所用。
回顧115年的歷史,從最初傳唱于田間地頭的小調,到逐步發展成為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劇種之一,越劇從未停止改革創新的步伐,一直在傳統和現代之間不斷尋找發展的支點。張庚先生曾提出戲曲是“劇詩”,越劇現代戲的本質是戲曲,遵循戲曲抒情、寫意的文本和舞臺風格才能真正創造出適應新時代的現代性美學風格。在提升藝術質量、打造精品劇目增強獎項競爭力的同時,浙江越劇現代戲還需在開拓市場、吸引觀眾、培養人才等方面多方發力,才能保持真正長久的生命力。
注釋:
[1]1952年仍稱浙江省文工團歌劇隊,1953年9月浙江省文工團歌劇隊正式改稱浙江越劇團,并分設兩個演出隊:一隊成員主要為原越劇實驗劇團女子越劇演員,主要演古裝戲;二隊側重演現代戲,專門實驗男女合演,演員以文工團員為基礎,吸收少數藝人與昆劇傳字輩教師
[2]1957年5月7日,浙江越劇團兩個演出隊正式分成浙江越劇一團、二團
[3]根據筆者于2018年10月對張蓉樺的采訪錄音整理
[4]時年22歲的張蓉樺由于成功飾演了劇中的珠瑪公主一舉成名,根據筆者于2018年10月對張蓉樺的采訪錄音整理
[5]至1997年劇團的演出收入由1993年的11萬元增長至102萬元
[6]1990年浙江越劇院一團與三團合并,恢復浙江越劇團名稱
[7]應志良:《越劇走向國內外演出市場的思考》,《戲文》,1999年第4期
[8]丁盛:《當代昆劇創作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