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馮驥才擅長歷史文化小說的創作,從《神鞭》《三寸金蓮》到新作《單筒望遠鏡》,馮驥才都在其中灌注了自己對文化問題的思考,而且在馮驥才的作品中可以發現他對中國傳統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的態度發生變化的軌跡。《神鞭》和《三寸金蓮》主要是對封建文化的陋習、劣根性,以及自我束縛和神秘性進行批判。《單筒望遠鏡》主要表達馮驥才對中西方文化的態度以及中西文化的相互交流。20世紀以后,馮驥才對文化遺產保護所做的努力體現了其對民族傳統文化的態度。
關鍵詞:馮驥才 傳統文化 西方文化 變化軌跡
馮驥才是中國著名的作家、畫家、文化學者,同時也是津味小說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作為畫家,其作品享有“現代文人畫”的美譽。作為作家,他的作品融民間文化與哲理思考于一體,其中多篇文章被編入小學教科書中。《神鞭》《三寸金蓮》獲得了首屆優秀中短篇小說百花獎和首屆傳奇文學獎。同時作為文化學者,他更是把自己對傳統文化的感情付諸行動,積極致力于文化遺產的保護,尤其是古建筑和村落的保護。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繼“傷痕文學”之后,“反思文學”成為文壇上新的文學風向。而馮驥才憑借文化反思小說成為其中的一員,《神鞭》《三寸金蓮》是其文化反思的代表作品。馮驥才并不直接批判封建陋習,而是通過人物命運或者一種特定的文化現象來映射當時的文化陋習,達到發人深省的目的。《三寸金蓮》通過秦香蓮跌宕起伏的一生展現了小腳文化在歷史上的沉浮;《神鞭》通過人們對傻二辮子的盲目崇拜以及傻二最后的抉擇展現封建文化對人們的束縛;《單筒望遠鏡》通過歐陽覺與娜莎的愛情故事映射中西方文化的現狀。由此可以看出馮驥才對文化的態度不是一成不變的。從《神鞭》到《三寸金蓮》,再到《單筒望遠鏡》,最后致力于非物質文化遺產,馮驥才的文化觀念也相應發生了變化。
一、對文化劣根性的批判
馮驥才于1984年發表中篇小說《神鞭》,《神鞭》 作為“怪事奇談”的第一部,主要講述的是一個名叫傻二的人,據說他的辮子又粗又長,甚至可以當作刀槍使喚,后來傻二又因為用辮子教訓了東洋武士而聲名大噪,因此被人稱之為“神鞭”,人人信奉。但是在一次傻二帶領團民們與“毛子” (侵略者) 戰斗時,辮子被毛子的槍子兒打斷,所有的人包括傻二自己都好像失掉了主心骨,沒了精氣神。不過后來傻二的辮子長了出來,和從前無異,為了辮子功可以傳承下去,傻二開了武館。緊接著大清滅亡,各國勢力涌入天津城,傻二對洋槍的懼怕與日俱增。最后傻二痛定思痛,把辮子剪掉,變成了一個神槍手。
在該作品中,馮驥才以“辮子”為意象,將其作為封建文化的象征,并將這個意象作為中國封建文化歷史變遷的象征。“它不僅是一種陋俗意象,更是代表了中國人心中祖宗至上的正統意識。”a最初大家對傻二的辮子奉若神明,傻二的辮子被打斷后,眾人的反應令人啼笑皆非。一向小氣吝嗇的馮掌柜知道傻二的辮子斷了之后說:“呀!神鞭斷了,這還得了!您老別急,我這兒有個祖傳的秘方,還是太后老佛爺用的,這方子分文不取!保住神鞭,就是保住了咱祖宗留下的元氣,我情愿贈送。”b傻二的辮子沒了以后,都不敢走在人前,失掉了底氣。從這些細節描寫中也可以看出當時民眾對封建文化的依賴,甚至是迷信。隨著傻二的辮子被洋槍打斷,人們的精氣神也大不如前。“辮子”問題的背后其實揭示了在西方文明的強勢入侵下,傳統文明受到重擊,而人們不想著改變現狀,竟然想盡一切辦法維護沒落的傳統文化,馮掌柜、金子仙等人為傻二生發四處奔走就是鮮明的寫照。最后傻二意識到神鞭終究不敵洋槍,最終成長為一名神槍手,但是不幸的是以一人之力難挽大廈將傾,字里行間體現了馮驥才“哀其不幸”的文化心理。
在作品的結尾,傻二對玻璃花說:“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卻留下。這便是無論怎么變,也難不死我們;不論什么新玩意兒,都能玩到家,絕不尿給別人。”c馮驥才說:“‘辮子’其實是象征著晚清的封建文化,每個人都有辮子,頭上的辮子容易剪掉,但是腦袋里的辮子卻不容易剪掉。”d《神鞭》表達了馮驥才對固守在人們頭腦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批判。
二、文化束縛力的反思
如果說《神鞭》把讀者的目光集中在國民劣根性,那么《三寸金蓮》就是從更深層次重新解讀傳統文化。《三寸金蓮》寫了中國婦女裹腳的歷史,作者借此試圖探究如此殘忍的習俗的存在原因,并試圖挖掘其中的文化根基。
《三寸金蓮》一直在學術界飽受爭議,許多專家學者認為馮驥才在宣揚“小腳文化”,贊美并且支持傳統陋習,原因是作者運用大量的華麗辭藻進行描寫,給讀者造成馮驥才對待陋習的態度是曖昧不清的感覺,甚至是支持的。馮驥才沒有直接明確地批判“纏足”,他憑借深厚的文史功力深入封建生活和文化的機理當中,指認出看似變態行為的合理性。對于種種來自四面八方的指責,馮驥才如此反擊:“其實全是胡扯,知我者寥寥。”e 在《三寸金蓮》的插畫圖上,馮驥才曾說:“三寸金蓮就是給中國文化中最隱秘、最閉鎖、最黑暗的死角以雪亮的曝光。”f由此可以看出馮驥才創作該作品的初衷。
其實,從《三寸金蓮》的內容以及描寫手法可以看出馮驥才對傳統民族文化心理的復雜書寫。《三寸金蓮》主要講述的是主人公戈香蓮因一雙小腳嫁入豪門,但是因為一次“賽腳大會”敗給了二少奶奶白金寶,從此受盡冷落,甚至是肉體和心靈的雙重虐待。于是,她重整旗鼓,重新尋找纏足的方法,在第二次“賽腳大會”上一鳴驚人,一舉奪魁,重新復寵,于是香蓮開始以自己的小腳為傲。但是隨著時代的變化,香蓮個人的命運也幾經沉浮,最后明白了纏足的危害,想盡辦法救自己的女兒。在文章的最后香蓮的自戕也象征著小腳文化的滅亡。作品的意象營造與細節描寫都寄托了作者深刻的文化反思,作品一開始通過“佟家的菊花竟然是正方形的”,“金魚缸里面的魚”都是“泡眼”“尺把長”等細節描寫隱晦地表達出審美的畸形。對于三寸金蓮的描寫,則從大量華麗辭藻渲染,到最后成為畸形扭曲的金蓮。在此過程中,馮驥才以獨特而幽默詼諧的諷刺手法完成了從審美到審丑的轉變。馮驥才在“賽腳大會”上用各種細節描寫塑造了各色人物,比如道貌岸然的呂顯卿,用文人墨客的形象偽裝自己扭曲變態的癖好,竟自稱是“賞蓮居士”。還有佟家的當家人說:“在佟家,腳不行,滿完。這家就賽棋盤,小腳也是一個個棋子兒,一步錯,全盤立時變了樣。”g通過這些細節描寫,作者把佟家人的丑態毫無遮掩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進而引發讀者深入思考。從香蓮一開始不愿意裹腳到后來以自己的小腳為傲,也表達出傳統文化的陋習不僅僅殘害人們的健康,更可怕的是殘害人們的心靈。當犧牲“天性”富有儀式感、神圣感,甚至被道德化、高尚化,就會使很多人趨之若鶩,甚至是習以為常,馮驥才以此批判了封建文化的惰性。
在《我為什么寫〈三寸金蓮〉》中,馮驥才也表達了自己對傳統文化的感受:“三寸金蓮的繁縟拖沓、壓抑、皎潔、華美、神秘,它神圣的自戕,它木乃伊式的永恒,正是我對傳統文化和中國社會的全部感覺。”h可見《三寸金蓮》所描述的不僅僅是“小腳文化”,也不僅僅是為了展示封建婦女的苦難史,其真正用意是封建文化,封建文化在我國植根千年之久,有過自己的巔峰時刻,但是不可否認它也有著不可忽視的痢疾。任何文化如果不能順應歷史潮流,最終的結局只有滅亡,無論它有著多么輝煌的過去,如果不學著面對它,找出根因,學會反思自己,那么下一個“小腳文化”也許會重新變裝,登上舞臺。“歷史的幽靈總在更換新裝,好重新露面。”i
三、文化沖突的解決
《神鞭》《三寸金蓮》側重于批判中國傳統文化中故步自封的部分,將目標指向文化劣根性和束縛力。《單筒望遠鏡》改變了馮驥才以往文化書寫中批判反思的主題,轉而變為探討在中西文明的碰撞下,傳統文化將何去何從的問題。
《單筒望遠鏡》的故事可以簡化為晚清時期歐陽家的少爺歐陽覺與俄國女人的一段戀愛。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二者譜寫出可歌可泣并令人唏噓不已的篇章。歐陽覺與俄國女人娜莎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其實也是中西方文明相互碰撞的過程。歐陽覺第一次見到娜莎的時候覺得她很驚艷,以及后來二人因為好奇而彼此漸漸吸引。兩個人也因對彼此的欣賞擁有了跨越種族、文明的愛戀,即使最后因為身份的差異及時代的混亂兩人最終陰陽兩隔。
任何不同的文明在最初接觸時都會產生隔閡。在《單筒望遠鏡》中,馮驥才給出了自己的看法:“正如男人眼中的女人,不是女人眼中的女人;女人眼中的男人也不是男人眼中的男人。中國人眼中的西方人也不是西方人眼中的西方人,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人也不是中國人眼中的中國人。”j面對異種文化,大眾一般會用一種單向的方式看待別國文化,運用主體的價值觀去評判他人或者事件。此種文化觀念最終導致不同文明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甚至走向對立。在如何看待中西文化上,馮驥才曾給出過一個答案:“不再相信東西方可以完全融合,卻又相信,只有相互認識到區別,才能如山水日月,光輝互映,相安共存。”k可見文化隔閡的消除在于溝通,學會站在公平的角度看待兩種文化,而不是拿著單筒望遠鏡去俯視對方。馮驥才本人同樣反對文化沖突論,認為文化的本質在于溝通,只有相互溝通了解,認清彼此的差別才能更好地融合。要取長補短,共同進步,在不斷的溝通探索中獲得新生,所以傳統文化在保持自身優勢的同時對外來文化進行有益的吸收,這才是未來發展正確的道路。馮驥才在《單筒望遠鏡》中呈現了由文化差異造成的悲劇,同時試圖借助該作品積極探尋正確的文化交流方式。
四、文化保護的實踐
馮驥才不僅通過文學創作的方式表達對文化的關懷,同時注重知行合一,努力從實踐上挽救即將消失的文化資源。守護民俗就是守護希望,一旦我們對傳統文化的敬畏中斷,那么精神文明就得不到發揚。近幾年來馮驥才不僅呼吁守護民俗,而且還為保護文化遺產四處奔走,更是發表了《傳統村落的困境與出路——兼談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文化遺產日的意義》等文章。在他看來保護傳統的文化遺產,就是在保護中華文化的“根”。
隨著城市化的發展,大量村落在不斷消失,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村落中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馮驥才認為:“我們不能因為工業化的進程就對我們的村落文明不留家底,草率地大破大立,粗暴地對待傳統的村落文明。”l進一步說,傳統村落文明與工業化進程、城市的發展并不沖突,不應該作為城市發展的代價被毀壞。搶救老街的意義就在于從城市的歷史文化中汲取力量,來建設新的城市文化。所以近些年來,馮驥才投身于文化遺產保護中,把自己想要做的不僅僅落實在紙上,更是付諸行動。用行動守護中華民族的“根”,這正是知行合一的體現。
綜上所述,從馮驥才的《神鞭》《三寸金蓮》《單筒望遠鏡》到其文化保護的舉動,不難發現他對傳統文化的思考隨著時代的改變在不斷變化。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尋根、反思的思潮下,《神鞭》《三寸金蓮》隨之誕生。不同的是在“尋根”的同時馮驥才更注重對封建文化的糟粕部分進行反思。《單筒望遠鏡》的出版表示馮驥才的注意力從傳統文化的反思轉移到了中西方文化的沖突上。而到了20世紀馮驥才又開始把自己的重心轉向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繼承,尤其是傳統村落、建筑的保護,可見無論是無形的思想還是有形的建筑,馮驥才都在守護著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守護著民族之“根”。
a張文靜:《從惰力批判到文化認同——馮驥才的民俗書寫研究》,西南交通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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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艾少巖,天津理工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