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札記

吳春山

太多石頭在山坡。太多死者

太少土將他們全部掩埋。

——阿米亥

石頭的困境在于，還未養(yǎng)大孤獨，這類似于

一個人在內心養(yǎng)鶴。在一座沉寂的山坡

風乘虛而入，石頭的困境

不斷擴散，我的身體在書房的軟椅上側靠

不如一蓬矮灌或雜草，成為它的近鄰，那時

我正在閱讀阿米亥的短詩《我丟失了我的

身份證》

想象著廢棄的墓園，石頭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倏然接到一個電話，讓風的清醒帶來

山野的自覺。電話將我引向穿過山腰的

G2969次高鐵，從饑餓中醒來的詩人，透過

車窗

看到許多裸露的石頭，他和它之間

相互審視

石頭因此而成為一個孤獨的中心，仿佛死

亡樹立了

思想的王位，鋪上紅毯，事物魚貫而入，膜拜

穿紅白相間制服的女乘務員，像混雜進來的

凡客

古老的石頭，一個信使，喜歡雪粒坐在它的

兩側，或者覆蓋它。后來，它身上的條紋，是

閃電

留下的胎記，它需要一場雪支起一頂白色

帳篷

那閃電源自天使與魔鬼的二重奏，在樓道

上的

酒鬼還未弄出聲響之前，我想起了

馬尾松的身體里，也安裝著一架鋼琴，風

是佚名的大師，它的手指，有時也撥弄

大理石廣場上的噴泉，少女蓬松的頭發(fā)，旗幟

甚至時鐘的指針，它受虔誠的石頭之邀

琴心隱于晚禱中的樂器。信使的石頭放棄

語言

它遵循于內心的指引，沉寂是還在挖掘的

深井

可以抵達無數(shù)事物的內核，光瞬間亮起

我與晚安中的鄰居，隔斷的一堵墻消失，語

言消失

夜長成一串串黑葡萄，防止我們內心膚淺

石頭的忍耐不可能擺放在便利店的貨架上

行人竊竊私語，語言之外是遮蔽的豹跡

在橘山廣場的長條椅上，我觀察過一位老人

他的額紋模仿了鑲在石頭上的閃電

那閃電

由忍耐組成，一些老電影般的情節(jié)重現(xiàn)

宛如，數(shù)百米開外興義大道的交通受到管

制，回到沉寂的山坡

一些螞蟻如美團的騎手

將一棵榔木的樹影從西面搬運到了東面

光線只沾染在樹木表面，沾染在石頭表面

石頭內部，囚徒般的思想，因為忍耐而變得

深刻

但它必須托付于一個主體，高鐵車廂內的

詩人

收回目光，晚年的博爾赫斯，借助封閉的圖

書館

和無形的杖藜勘測世界，肉眼留給空洞的

黑暗

高鐵的汽笛，暫時讓石頭的忍耐趨于平緩

在城郊，一座山體響應時代號召，露出石頭

的本質

轟鳴的砂機，挖掘機，幾個戴頭盔的工人

數(shù)輛重卡，構成過一個完整的下午。采石場

揚起灰塵，讓局部的事物都成為了合謀者

運轉的機器咬緊鋼鐵的牙齒，作為在場

經(jīng)驗的堡壘讓工人和傳送石頭的履帶，看

起來

態(tài)度堅決。一部分石頭，忍受著炸藥的嚎叫

撕裂，這不同于陽光和雨水的侵蝕，不同于

時間的暗示，它們的未來是取悅于人，成為

另一種物。石頭的詛咒，是讓黃昏的落日陷

入

淤泥，讓光線勾勒的大地凹陷下去，讓萬物

跟隨下沉，讓爆破手和操作員取下頭盔，讓

他們

像詩人一樣學會陰郁。琴弦頃刻崩斷，C大

調的余音

需要疲倦的詩人，替它修復想象的翅膀

群星的照顧，是對現(xiàn)實的謊言。稀有的石頭

深埋地下，諸如翡翠、軟玉、綠松石、瑪瑙

黑暗中的礦床，協(xié)調而又抽象，一座足夠令

人屏住呼吸的殿堂

誰的王位上嵌著綠寶石

誰就能用它指導謙卑的生活，誰能計算出

它有多么古老，誰就知道它有多少秘密

但是看看吧，看看，盜采者將石頭挖掘出來

它離開土壤的母腹，被秘密押運，切割，打

磨賦予價值的形狀

回形針般的夜晚，卡住一些

片段，脫逃的真相返回現(xiàn)實，在垂暮的街區(qū)

燈火漸次亮起，鏡墻裝飾過的咖啡館里

光影交錯，兩個碰響的杯子，仿佛在廢墟上

接頭

石頭，穿過語言的隧道，孤獨是最好的盾牌

浮華不可能建成王位的基座，夜會維護最

后的秩序

緬甸翡翠原石，體內的綠色孤獨燃起火焰

如鉆木取火，那火焰也許會被幸運的象征

澆滅

將命運抵押給一顆石頭的賭石人，風塵仆

仆從四面八方而來

這多像一些熟悉的物件，省去

陳詞濫調，冬天圍著一個小火爐子，等待一

場正在趕來的大雪

角色似乎發(fā)生轉換，賭石人

內心滾燙，事實上，雪那么匱乏，重返睡夢

中的詩人

詞語愈發(fā)消瘦，唯恐語言在險山惡水中找

不到歸途

有人在云南邊陲的小鎮(zhèn)，一腳跨出異邦

他們并沒有路過野象谷，途中也無人談及

恒河之水中，隕落過多少星子，他們的血液

里流淌著

淘金客的故事。“不識場口，不玩賭石”

賭的本質是要么一夜暴富，要么轉瞬家財

散盡

無助的語言，能否為石頭的門庭，加裝安檢

通道

碎砂機的嘴唇是一道深淵。普通毛石遭遇

解剖

嚼碎，從同一個出口出場，像街頭一些失去

棱角

庸常的人群，之后它們通過傳輸帶，乘上一

輛輛

國產(chǎn)重卡，馳往一座城的薄弱處

成為緊缺的

建筑材料，那里有熱火朝天的工地

有另一種文明的意志

橘山街道繁華區(qū)，一棟高聳的地標建筑

暴露出一座城市的野心。混凝土框架

結構，也由砂石組成。它忘掉匍匐

學會登高

回不去了，盡管顯得有些悲壯。但它站立高處

可以隱隱看見遠處的山坡

那些孿生的兄弟

在河的對岸，現(xiàn)在只有依賴思想泅渡過河，

小鳥的

歌唱統(tǒng)治了榔木樹冠，歌聲沿門庭而入

踏上紅毯。它不是可憎的叛徒，愿意成為跟 隨的仆從

殿堂有莊嚴的廊柱、鍍金拱頂，返回就是耗

盡一生

隕石當然是想象之外的石頭

象牙塔尖上的

一粒光亮，如果還未選擇好如何認養(yǎng)，讓它

回到獅子座的故鄉(xiāng)，否則會導致睡眠中的

詩人

錯過下站。G2969次高鐵在群山中，繼續(xù)潛伏

向前，每節(jié)車廂，都載著過期的真理和愛情

大多數(shù)人在沉甸甸的夢中，采摘去年的果實

情侶輕聲交談，頭湊近頭，害怕露出語言的

肋骨

或許他們并不知道，有一雙耳朵安裝了助

聽器

它只聽得到，想聽到的東西。誰能帶走石頭

的孤獨？

把思想還給思想，危險的自閉癥患者

戴鉆戒的醫(yī)生，建議用一份晚報來治療，這

相當于

對忍耐的一種考驗。他將一塊石頭占為己有

而形成思想的重力，沉浸于遲鈍，對批判和

贊頌

持有不同觀點，他的恐懼是對塵世敏感的

觸角

石頭的檔案袋里，生活堅硬，鐵濺出火花

煤是地下的塔，火電廠巨大的煙囪架設

梯子

向天空輸送烏云，黑色石頭存在的意義

不能躲進時代的皺褶，雨的采訪證，丟失在

城市邊緣。它是山川的骨架，脈搏，底蘊

它愿意留守群山

拴住時間，馬匹，閃電，人家

和成噸的真理。它們中的一小塊，愿意一頭

扎入

一池湖水，擴展憂郁少年的想象。家族中的

先鋒

愿意碎石成砂，鋪設通向永恒的道路

但不愿

與炫麗的玻璃幕墻一道，扶搖直上，登高處

俯瞰山巔，不愿成為一顆子彈射向樹冠的

鳥類

大理石廣場上，巴赫迷失

大媽的舞蹈即語言

如果步調一致的石頭統(tǒng)一呈九十度豎立，

或許會

形成一道絕壁。孤獨的意義是石頭存在的

意義

死者們表情松弛，將荒草中的石碑，呈現(xiàn)給

墓園的訪客。上好的青石料，經(jīng)村野的匠人

反復挑選，研磨，用鐵鑿子將一些受難的

名字鑿在上面，仿佛為某一個人，量身打造

最后的律法、制度。忽入的雨水，擊打在碑

石上

水滴淌下來，像一張臉在流淚，不用悲傷

孤獨尚且幼年，讓夜晚舉起杯子，萬物立場

一致，于虛無中呷飲一杯微風

祝賀啊，祝賀

人和石頭，成為一個和諧整體

時間終會抹去

一切痕跡，要相信，一次死亡和一千次死亡

都行走在同一條路上，繼承同一種召喚。鏡

頭切換

要相信古老的石頭具有的天賦

不朽啊，不朽

我起身，離開書房的軟椅，一個位置空缺

出來

似乎是另一個我，采摘了葡萄，又把它變成

灰燼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