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一場大雪的頌詞（組詩）

侯明輝

薄薄的一層，蹲在樓頂?shù)奈菁股?/p>

不叫，也不飛走

停止的瞬間，呈現(xiàn)著美好的光

隱秘的鐘聲和祈禱

低矮的燈光，在喧囂的地工路上

經(jīng)久不息的車流、行人和事物

一顆疲于奔命、憂傷的心

誰在背對故鄉(xiāng)，誰又在老淚縱橫？

這個人間，又善待過誰？

這些薄雪，覆蓋少年也覆蓋余生

覆蓋城市，也覆蓋鄉(xiāng)下的人

此刻，我留戀，暮晚中蒼茫的味道

慢，更慢

逼近了我陡峭的內(nèi)心

一場雪的到來和星空，小于你

顯然，這場輕雪比我想象的小得多

稀疏、無序

不足以掩藏路上的車轍、腳印

掩飾我的心

車流如河，行人如梭

如我，匆匆趕往下一站

又匆匆地逃離

仿佛一生的力氣已經(jīng)用完了

仿佛又剛剛開始

不遠(yuǎn)處的樹枝上，落滿了麻雀

它們搬運(yùn)著人間的悲歡

搬運(yùn)著比我更多的憂傷和不眠

在漸漸暗下來的光線里

街角的輕雪，正一點(diǎn)點(diǎn)變暗

我似乎在等，某種未知的事情發(fā)生

又像是在等你的到來

雪落在雪上，多像夜與晝、生與死

互為上下，互為彼此

更像一個人，在故鄉(xiāng)尋找故鄉(xiāng)

天氣預(yù)報說：明天雨夾雪，氣溫零下17度

娘說：厚鞋墊給你放暖氣上了

明早別忘了墊上

娘的語速，很輕、很緩

仿佛，怕驚醒了神龕上熟睡的菩薩

怕嚇飛了蹲在瓦檐上的細(xì)雪和麻雀

往火爐里添加幾根劈柴

再添加幾頁寫滿了字的舊紙

這冬天，比我想象的還要遼闊，還要荒涼

這條被我使用多年的唐家路，無北風(fēng)掠過

無大雪可踏

一個人喝酒，吃肉，想女人

轉(zhuǎn)過身，夜里我虔誠地抄寫佛經(jīng)

在空中寫字，在雪地上寫信

具體的語氣和內(nèi)容，只有我一個人懂

白茫茫的大地和曠野

適合發(fā)呆、眼角濕潤，更適合談笑風(fēng)生

我的體內(nèi)已經(jīng)大雪紛紛

愛一個人的落寞和寡歡

像愛上人間的懸崖、隧道和高鐵

更像愛上你指尖，那一丁點(diǎn)兒小的甜和疼

舒緩，凌亂，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多像我一事無成的中年

內(nèi)斂，寧靜，安心且認(rèn)命

天空是白的，山坡是白的

河流、樹枝都是白的

仿佛，萬物又都重生了一次

這是我第幾次寫到大雪了

寫一次，北方的小鎮(zhèn)就衰老一次

再寫一次，我的內(nèi)心就空一次

一種白覆蓋上另一種白

覆蓋住了湛藍(lán)的炊煙、屋頂

覆蓋住了我的愧疚和荒涼

再次寫到雪，寫大雪覆蓋的人間

寫它的潔白和光芒

也寫我潦草的地工路和鄉(xiāng)愁

疾馳而過的大巴，拉著滿滿一車的冬天

頂著北風(fēng)，扯著嗓子喊啊

煙雪濺起如白發(fā)，更如一個歸人

這厚厚的大雪，寧靜，蒼茫

覆蓋住了我的牽掛和永訣

也覆蓋住了爐火的跳躍和憂傷

這么多年了，我總是把大雪，叫故鄉(xiāng)

把飄落的雪花，叫親人

把屋檐下的那盞紅燈籠，叫俺娘

輕盈、旋轉(zhuǎn)、飄落

遮天蔽日的白

一望無際的山巒、河流、街巷

多么巨大的一張白紙啊

適合傾訴或懺悔

更適合我為你寫下第一首情詩

“三千年了，時間停留在

我們這些身懷香草的人身上”

一個人聽雪，多像聽一條河流的流淌

這些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在人間

落在我的身體里

一下就是一天，再一下就是一輩子

趁大雪還沒有來

我要向你，交出言不由衷的前半生

交出身后的樹林、蒿草和鳥窩

遠(yuǎn)方，一只麻雀在叫著

對我來說，它也只是在叫著

并沒有什么意義和內(nèi)容

更遠(yuǎn)方，天色黯淡、無聲

一列綠皮火車哽咽著，駛過

我晃動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少年

人間盡懸崖，我如瀑布，如微塵

這個冬日

比下一場雪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

要下雪了，世界會慢慢變白

我的屋頂，也會慢慢變白

想起大雪，如再次想起故鄉(xiāng)

這么老的群山、河流，這么老的身體

一座怎樣不眠的花園

有風(fēng)掠過屋脊，有鳥掠過天空

一場雪，一卷打開的舊書

讓一個人的名字，涉水而來

潛伏在我的舌尖，如小雪藏身于大雪

或者，這場雪的一生

和我的一輩子，是多么的相似

多看幾眼，我才更安心

所有的梯子，都會通往繁星

街角的積雪顫抖了一下

這個冬天更深了一層

我是如此喜歡這場大雪

這場大雪，也是如此地喜歡著我

這個冬天和你很像：總板著臉、話很少

連掠過街角的小北風(fēng)

都時不時地扎下我麻木的心

所有的時光，仿佛都來源于這場雪

都從厚厚的積雪中魚貫而出

每一秒，都是無盡的隱喻和虛無

我看到逝去多年的父親，戴著狗皮帽子

清掃院子里的大雪和寒風(fēng)

清掃著我內(nèi)心深處的輕浮和荒涼

這么多年，盡管我兩手空空

漏洞百出的身體，也一縫再縫

但我還像你一樣，愛著這大雪、灶火和親人

急匆匆的車流、嘈雜開始變白

悠閑的樹木、街巷、云朵也變白了

這個人間，終于變得干干凈凈

萬物肅穆，天地?fù)Q容

干枯的河灘、槐樹，漸次開始冬眠

對這個冬天，我有足夠多的耐心

雪越下越大

暮色越來越暗

憂傷是一列追趕光陰的小火車

那小臉凍得通紅的新瓦房，是我深愛的女

人

雪繼續(xù)下著

湮沒了我的淚珠、鄉(xiāng)下和辛酸

我和這場大雪，相安且無事

天黑了，這場雪就會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