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冬陽
關鍵詞:清代盛世;銀錢二元制;地方流動性重構;治理邏輯;金屬主義
論貨幣體制,明中葉以降到清末無疑是中國歷史上銀錢二元制的時代。1從貨幣供給看,這一貨幣體制下,白銀的供給來自于市場,尤其是國際貿易,而銅錢的供給則主要來自國家鑄造,但官局私鑄和民間私鑄亦不可忽視,無論銀錢,國家皆未能實現鑄幣權的壟斷;從貨幣與市場及流通的關系看,銀錢流通有各自地域、領域和層級,相對獨立而有對流;2從幣材和貨幣樣式看,白銀和銅錢皆為金屬,前者是貴金屬,后者是低值金屬,而前者以稱量貨幣的形態、后者以計數貨幣的形態流通。雖然多種貨幣同時流通,是前近代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的現象,1但明清時期中國的貨幣與流通,仍然有著自己鮮明的特征,尤其是從貨幣及其流通與財政、市場的關系觀察,其獨特的治理邏輯甚為突出。本文嘗試以清代盛世乾隆時期成熟的銀錢二元制為研究對象,探究其治理邏輯的具體特征及其影響。
明中葉以降,即已形成銀錢并行的局面。白銀多用于國際國內長途貿易、大宗結算和國家稅收,而地方市場上的主要流通貨幣,除銅錢外,白銀以低潮銀(成色不足的劣銀)的形式用于小額交易。只有到乾隆初期以后,方才形成白銀被驅離而銅錢獨占地方市場的構造。這種構造,本文稱之為銀錢二元制構造的完成。2約乾隆十七年(1752)成書的《錫金識小錄》記載:
邑中市易,銀錢并用。而昔則用銀多于用錢,今則有錢而無銀矣。康熙中,自兩以上率不用錢,雖至分厘之細,猶銀與錢并用。其時多色銀,九成、八成、七成不等。其精于辨銀色者,若八二、八三,俱能鑒別無誤。稍一蒙混,多致被欺。其偽造假銀亦不絕市。雍正中猶然。其時收銅之禁甚厲,邑中銅器毀于官者殆盡,而銀錢并用如故也。自乾隆五六年后,銀漸少錢漸多,至今日率皆用錢。雖交易至十百兩以上,有錢無銀,市中欺偽較少于昔。然昔錢價每以八十四文當銀一錢(國初九十當一錢),后以八十文當一錢。今則以七十文當一錢矣。觀于市,若昔錢少今錢多,然昔少而價平,今多而價貴。則知昔之多用銀者,由銀之留于下者多,而非由錢乏。今之專用錢者,由銀之留于下者少,而非以錢足也。
此段記載信息豐富。首先,在無錫、金匱地方市場上,康雍時期,兩以下交易銀錢并用,兩以上則專用銀。銀的成色多樣,有偽造者。第二,乾隆五、六年(1740—1741)之后,市面上銀漸少而錢漸多,到十七年前后,銀被擠出,交易額雖達十兩、百兩,仍用錢。4第三,銅錢價格不斷走高,即所謂錢貴。第四,錢貴的原因不在于錢的供給缺乏,而在于專用錢。換言之,該記載的記錄者認為白銀被擠出后,市面對銅錢的需求進一步增長了。《錫金識小錄》所記地方市場上制錢行用漸廣及錢貴情況,在乾隆初期各地方大員奏報中,可見較詳細而全面的情況。其實在地方市場上,銅錢排斥白銀的過程,自康雍之際就已開始。乾隆六年二月,廣東糧道朱叔權談及錢貴成因時指出:
錢之貴由于錢文之少,而錢文之少……由于泉流日遠,用錢日廣。從前用銀之地皆改為用錢之區,是以現在之錢不敷生民之用……臣生長浙江,如寧波、溫州、臺州等府,無論大小交易,往皆但知用銀而不知用錢。即厘數之間,亦皆用銀。故一切小本經營,每人皆帶有小戥一桿。今則寧波、溫、臺各府,不特分厘務用錢文,即成兩成十,亦皆用錢而不用銀矣。臣筮仕閩廣,閩省自二十余年以前,大小交易皆用銀兩。今自分厘以至田產各項交易須銀數十兩暨百兩以外者,皆用錢而不用銀矣。廣東從前則古錢與銀兩兼用,今用銀者亦多改用錢文,用古錢者亦多改用今錢矣。
《清高宗實錄》記載九卿議覆該折的提要,對制錢行用和短缺范圍,多出“即如黃河以南,及苗疆各處,俱行用黃錢。流布益遠,自覺稀少。”制錢供應較好地區為京師和云南。前者有“京局鼓鑄,原系搭放兵餉,流通便民”。而后者為“產銅之區,錢價本不昂貴”。2北方地區用錢習慣和錢價情況,乾隆三年(1738)二月,直隸按察使多倫奏報云:
制錢之設,所以便交易通有無也……民間買賣,原可以銀抵錢。然零星日用,分厘交易,有剪鑿分析之耗,有稱等低昂之爭,有成色高下之殊,每以用錢為便。而北方鄉曲之氓,且多不識銀色,尤以用錢為宜。
通觀上引兩折,乾隆初年,南北各直省民間交易已普遍棄用白銀而行用制錢。東南沿海,制錢不僅用于小額交易,也用于田產之類大額交易。之所以棄銀用錢,在于作為小面值計數貨幣的制錢較稱量貨幣的白銀節省了辨色稱重成本和分割損耗,便于日常小額交易和無須長途運輸的大額交易。民間交易棄銀用錢,必然擴大制錢需求。有官員還指出,制錢供給趕不上人口增長,也是錢價日貴的成因。如湖廣鎮筸鎮總兵譚行義指出:
本朝定鼎之初,各省地方多有開局鼓鑄。彼時人民戶口不多,各省錢文充裕,故每錢一千價值不過一兩。嗣后各省錢局停止。我圣祖仁皇帝、世宗憲皇帝撫御七十余年,海宇升平,戶口之殷繁,十數倍于當時,而鼓鑄源源不絕者,惟寶泉、寶源二局。其余他省,間或鼓鑄,亦時開時止。于是鑄造之錢,年有常數,而用錢之人,逐歲加增。此錢文日見不敷,錢價日益昂貴,乃理之所必然也。
至于民間市場棄銀用錢發生的具體時間,因為文獻不足征,無法清晰考證。但據上引朱叔權折,福建民間市場上的這一轉折大約發生在二十年前,亦即康雍之際。若考察銀錢比價變化,則此轉變恰處于清代貨幣史第二個銀賤錢貴周期。5銀賤錢貴之發生,受多重因素影響。和文凱注意到,一方面是國內人口與市鎮發展造成小面值貨幣需求增加,另一方面則是進入18世紀后美洲白銀重新流入拉升了民間的小面值貨幣需求。6其實,尚有一個需要注意的國內因素,即雍正、乾隆年間建立全國各地常平倉常年三千數百萬石倉儲的采買活動,不僅抬高了糧價,也加劇了制錢短缺。乾隆七年(1742),江西巡撫陳弘謀指出,東南糧食供應之困有三,第三困即是“錢之昂”。因為“米之糴也,必以錢。而今錢之昂所在皆是。以甚貴之錢,糴甚貴之米,物力安得而不屈”!
然而,造成錢貴的內部因素本身就是清朝社會經濟發展和民生與社會安定的維持,而外部因素的白銀內流也為解決錢貴提供了較充分操作空間。此外,雍正間西南大規模改土歸流的完成以及乾隆初的再安定,也為滇銅黔鉛大規模開發提供了條件。乾隆時的礦產開采和鼓鑄政策,則積極順應民生與市場需求,在制錢增量供應上取得了明清時期不多見的成功。
從銅錢增量供給看,乾隆五年(1740)確屬轉折點。此年蘇州寶蘇局第三次開爐鑄造,年鑄額為111820余串(1串=1000文),除掉成本,可得71500余串,用于搭放兵餉。次年九月,寶蘇局復開后首批鑄錢以搭放兵餉的形式進入江蘇當地市場。寶蘇局最早于雍正九年(1730)開鑄,因原料不足,翌年即停。乾隆元年(1736)因所收銅器達125萬余斤,再次開局。次年鑄完,復停鑄。此兩次開局所用銅料皆為收自民間的銅器,原料有限,難以持續鑄造。而第三次開爐后,所用原料主要來自日本“洋銅”,“偶有不敷,采滇銅添補。至(乾隆)十年以后,復以官商領帑分交之洋銅協濟配鑄,偶有不敷,采川銅添補。”
此前之雍正十二年(1734),清廷已經將每文制錢重量自一錢四分降至一錢二分,以便將銀錢比價維持在1兩比1000文附近。不過,乾隆五年以后,清朝制錢供給的最大變化當屬增量供給。康熙雍正年間,雖然總制錢鑄造量已屬不小,但除京師戶工二局及滇川黔三省鑄局外,其他各省所用鑄錢銅料,幾乎都來自舊錢和銅器等形式的存量,而乾隆五年之后,京局和各省局的銅料幾乎全部來自洋銅(日本銅)和滇銅的增量,而且規模巨大。
在增量供給中,扭轉地方貨幣流通結構的決定性因素,是清政府對滇銅生產、分配、流通、價格以及外貿的掌控,使得各鑄局可獲得較市價低廉的原料。3如清政府以貿易特許權和預付貨款為補償,將蘇州市價每百斤22兩(合庫平紋銀19.8兩)的洋銅,以17.5兩購自洋商供江浙或購自官商(預付購銅款充其辦貨出洋資本)供京局鼓鑄。4而購自云南的滇銅,則成本更低。乾隆十二年(1747),漢口銅價每百斤19兩,而政府采購滇銅僅需11兩,若加上腳價,也只有14.27兩,與市價有4.73兩的價差,僅為市價的75.1%。到二十七年(1762),漢口銅價每百斤18兩有余,而寶武局采購云南寧臺山廠毛銅精煉后,每百斤僅需銀6.05兩余,加上腳價,也不過9.32兩,較市價低8.68兩,約不足漢口市價的51.8%。
這些以廉價銅料鑄成的制錢,以低于市價的比率折抵兵餉俸工,有余者則直接出售以平抑錢價,受到官民廣泛歡迎。乾隆帝對官民偏愛用錢的傾向亦表示不解:
鼓鑄錢文,原以代白金而廣運用。即如購買什物器用,其價值之多寡,原以銀為定準,初不在錢價之低昂。今不探其本,惟以錢為適用,其應用銀者,皆以錢代。而趨利之徒,又復巧詐百出,使錢價高昂以為得計。是輕重倒置,不揣其本,而惟末是務也。不但商民情形如此,即官員辦公,亦有沿習時弊者。如直隸興修水利城工,坐糧廳赴東采買布疋,所領帑金數萬,皆欲易錢運往。其他官項,大率類此。
此后連“向來浙江地方,有分厘皆用銀者”,也流行起銅錢來。不僅流行銅錢,而且流行日本“寬永”錢。乾隆十四年(1749),浙江巡撫方觀承奏請禁止。但3年后因破獲一起詐騙案,清廷發現“寬永”錢行使的范圍竟然擴大到江淮以南。該地區“米市鹽場,行使尤多。每銀一兩,所易制錢內,此項錢文,幾及其半”。不得不禁止進口,令東南沿海各省當局收買熔鑄市面流通者。
乾隆五年后,以寶蘇局復鑄為開端,到十三年(1748),除盛京(包括東三省)、山東、河南、安徽、甘肅五省及內外蒙古(新疆南路鑄地方貨幣普爾錢及西藏鑄銀幣)外,其他各省均已開爐鼓鑄。次年,戶工二局和13省各局的鑄錢總額為2,354,352串,較乾隆五年增加840,771串,增幅約為55.55%。此后乾隆二十五年(1760)的3,077,827串為乾隆年間最高鑄錢數,以后逐年減少,至四十三年(1778)后降至2,451,791串,除個別年份,直到五十八年(1793),年總鑄錢規模一直穩定在240萬串以上。因錢賤,小錢泛濫,翌年10省停鑄,六十年(1795),13省皆停鑄。
制錢的鑄造、發行和流通,清朝都有嚴格制度。各局開鑄,其用料、成本、爐座數、額數須經戶部批準,鑄造標準須與京局保持一致。制錢的流通,除行政調撥協濟他省外,原則上只允許在省內發行。但是,未開鼓鑄的5省,除了甘肅有明文記載得到過湖南、湖北和四川的協濟外,山東、河南、安徽和盛京,未有明確記載。而實際上,銅錢的跨區流動不會因朝廷省內發行的限制而停止。尤其是通過東部沿海的海路交通以及長江與大運河水道的聯通,京錢散布到山東、河南,川楚錢流入安徽、江南,應是常態。正如乾隆帝發現禁止私鑄私銷無效后向內外臣工表示“以不治治之”,在河南巡撫陳宏謀奏請“將民間行使私錢一體問罪”時,斥之以“不可見之施行者”。3因此,既然不禁私錢使用,那么商人追逐買賣差價而帶動的流通也就無從禁絕。可見,正是清政府大量優質鑄錢低于市價進入流通市場,不僅引發了市場追捧,而且帶動了私錢的流行,重構了地方流動性,導致白銀被排擠出地方市場。
乾隆十七年七月,因錢貴,乾隆帝令戶部、順天府尹及各直省督撫查辦囤積錢文、平減錢價。翌年三月,又因直隸總督方觀承奏報上年曉諭京城及直隸富戶呈交囤積錢文,發現所呈交者約有二成斑綠的康雍錢,故乾隆帝再次令各省督撫查奏當地錢文囤積情況并酌行直隸做法。4同年六月,長蘆鹽政吉慶上奏建議各地賣鹽錢文悉令在售鹽州縣市集出易銀兩,不得囤積在店與轉運他處射利。乾隆帝復鈔寄各地督撫鹽政查察酌行。5各地督撫鹽政復奏諸折,描繪了當時清朝國內各地貨幣流通的大致圖景。
全國概略之情形,兩廣總督阿里袞描述稱:“蓋北五省地方,收買糧食、布匹、棉花等類,市上俱用錢文,是以鄉村富戶以貨易錢,收蓄頗多。且彼鄉愚之見,以為堆積錢文,則盜賊之取攜不便,即有所失,亦屬無多。因此不肯易銀,競以貯錢為得計,殊不顧市錢日少,則其價日昂而民用于以益黟也。南方之人逐末者多,貿易經營,藏積較少。”6大略而言,北方市易使用銅錢的偏好,高于南方,更接近《錫金識小錄》中所描繪的“交易銀錢”狀況。
長江中下游與江浙廣東沿海,大額交易幾乎全用銀兩,只是零碎交易用錢,而且百姓參與商業貿易之程度較北方為高。如廣東,“物產饒裕,小民逐末者多,貿易經營及置買產業,均系用銀。惟零星使用,乃用錢文……至民間,只零數用錢。自十兩以外,概用花邊番銀。現閱各屬所送契尾產價,俱用銀兩,并無用錢之事。
如湖南巡撫范時綬奏報:“湖南民俗,一切零星交易,始用錢文。其余概系用銀,即各典鋪,數在一兩以下,間或當錢,多者盡系當銀。是以湖南歷來尚無積錢之弊。”1兩江總督鄂容安則力稱“藏錢之弊盛于北而不盛于南,禁止藏錢之法,亦止可行于北而不可概行于南”。其奏報江蘇情形云:“于巨賈富商,多在通都大邑,墻高宇峻,盜賊無從覬覦,何用蓄此繁重之物。雖市廛貿易之輩類多用錢,然利于子母,大都朝入暮出,時時流通,始得蠅頭微利,誰肯存積埋藏。再查通省情形,民間買賣,江(寧)、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倉)六府州,零星交易則用錢,為數稍多則用銀。揚(州)、通(州)二府州,民間各制小戥,雖分厘亦皆用銀。淮(安)、徐(州)、海(州)三府州,市集之上雖多用錢,然亦少有至數十千以上者。錢多宜莫過于典鋪,而江省典鋪質當物件不過當錢至數千文而止。又如田房交易,通那(挪)借貸,皆系以銀成交,不聞以錢書券。”2安徽亦“為四通八達之區,商賈善于經營,不肯藏積錢文,坐失子母。是以民間一切交易買賣,至數十兩者,未聞概用錢文之事”
兩江總督所描繪的蘇松地區銀錢流通情況,似與《錫金識小錄》所記者有不同,但考慮到地方大員有意淡化錢貴以免多事的動機,如寬永錢在江淮以南流行的情況即被隱去,則實無不同。揚州府和南通州“雖分厘亦皆用銀”的情況,與淮南作為全國最大鹽產區的地位有關,是一種特殊情況。
而據閩浙總督喀爾吉善等奏,福建濱海之福州、興化、漳州、泉州、福寧各府,百姓“非業漁鹽,則販外洋,富商巨賈貿遷交易,專重番銀,以銀作錢,仍按銀兩輕重行使。”內地之延平、建寧、汀州、邵武各府與永春、龍巖二州,“廣產竹木茶紙,遠販異地,比戶皆然,民間交易,雖銀錢兼用,而各郡跬步無非崇山峻嶺,錢文質重,搬運艱難,民間行使,以銀為便。”而錢價從來低于沿海。只有“延、建、邵等府出產米谷之區,有等不善經營,專以農田為利之富戶,出糶米谷,錢文一時頓貯不散,以及開張典鋪之家積貯錢文,待時出易者,實所不免”。
廣大的黃河流域各省,包括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陜西、甘肅諸省,則偏重用錢。如河南
巡撫蔣炳指出:“小民不諳銀色戥頭,皆由素不用銀之故。”5山東風氣類似直隸,“富戶積錢之風,究未盡息,自應仿照直省規條,一體查禁。”6陜西中部及南部諸府州“無巨富之戶”,“民間置買產業,十兩以內者,銀錢兼用。十兩以上者,悉以銀兩交易。在鄉村,溫飽民人糶粟得錢,除日用之外,即易銀完賦,存貯無多。”北部諸府,“地近沙漠,戶乏蓋藏,民多貧苦,囤積錢文之事,歷來不禁自無。”7甘肅情況類似陜西,“地處邊陲,民貧土瘠,素鮮殷實巨戶,間有家道稍裕之家。凡田房交易,糧食買賣,價少者雖系銀錢兼用,而用錢亦不若用銀之多。如價至數十兩以上,則莫不以銀交易。即零星所入錢文,亦隨時出易,以圖置產營運。”銀的流通在甘肅還兩個重要特征,一是“民間行使,悉屬紋銀,別無低潮成色”;二是因舟楫不通,市肆間多外來商賈,販貨而來,返回時仍以所得銅錢易換白銀,故銅錢仍“流通于本地”。
云桂川黔西南地區,除貴州“生苗”之地仍習慣用銀,由于以制錢搭放兵餉的推行,銅錢很快成為地方市場流行貨幣。如貴州,“凡交易買賣,新疆各苗,大率習于用銀,其附近城市之熟苗有用錢者,亦皆隨入隨出,尚無虞壅滯。”9四川則“銅廠旺盛,省局鼓鑄錢文到處流通,各屬錢價一律平減,大概相同”。署理四川總督黃廷桂還特別強調:“若運往他處,不但無利可圖,更致賠折腳價。是以現在委無鹽店囤積錢文運售射利之事。”1廣西先由云南協濟制錢搭放兵餉,自乾隆七年始本地設局鼓鑄,制錢流通,錢價較平。2雖然云南督撫奏報銀錢流通情況的奏折尚未找到,但從相關文獻的記述可以推知,其銀錢流通的二元構造亦甚明顯。云南銅產旺盛,鑄錢量為各直省之冠,以乾隆十八年(1753)為例,該省所鑄占各直省總鑄量的35.33%。其制錢搭放兵餉的比率高達三成到五成。3其錢價亦較各省低廉,乾隆十九年(1754)九月初旬,云南“各屬,每庫平紋銀一兩,可易錢一千一百七八十文至一千二百文不等”。4而各省錢價,多自七百數十文至八百數十文不等,川桂黔則八百數十文至九百數十文不等。
總之,到乾隆紀元第二個十年末段,雖然南北銀錢使用習慣有別,但毫無疑義,銅錢已經普遍占領各直省地方市場,將全國的貨幣流通帶入了全面的銀錢二元構造。
歷史上,貨幣與財政及經濟從來聯系緊密。從這種緊密聯系看,銀錢二元制有著很好的適應性。乾隆年間巨量的銅錢增量供給,無疑給地方財政和地方市場注入了充裕的媒介,有助于省級財政的發育和地方市場的維護。乾隆時期的鑄錢規模,從乾隆十年到五十八年(1745—1793)的49年間,每年維持在200萬到300余萬串,總量達124,002,371串,5從銀錢比價看,雖然仍弱于白銀的供給增量,但已足夠持續維持全國性貨幣流通的銀錢二元結構的穩定。據目前研究,雖仍難以大致估計地方財政收支中銅錢所占比率,但從幾個關鍵項目中制錢發揮的功能可窺一斑。
乾隆時鑄錢的經濟目的一是平抑錢價,二是獲取鑄息。這兩個目的,通過制錢的鑄造和發行而達成。制錢發行有間接和直接渠道。間接渠道是搭放部分兵餉、官俸和胥役工食以及公共工程工料的支放。直接渠道則是向地方市場出售。銅錢搭放兵餉的比率,依據制錢供應情況,京師和各省比率不同。低者為當地兵餉的半成左右,而高者如云南一省制錢搭放兵餉的比率則達三成到五成。6按照清廷規定,制錢搭放兵餉一律按制錢1000文折換庫平銀一兩的比率發放,在錢價高于一兩白銀時,實際意味著清朝政府對軍人發放補貼。而發放這些補貼造成的虧空,則由鑄息來彌補。在此之外,鑄息一般尚有盈余,有的盈余還較多。
制錢增量供給帶來的更大利益則是銀錢二元體制的暢順運行。自從漢代設立常平倉以調節市場糧價以來,該制度為歷代所沿襲,而清朝盛世是運作較好時期。康熙后期以降,為應對地域分工和商品貨幣經濟發展帶來的糧食地域性供需不平衡以及農業生產的季節性不平衡,實施了大規模跨地域糧食調撥。8另外,還有針對農業歉收實施的賑災等。這些以政府干預克服糧食市場供需不平衡的做法能夠有效運作,銀錢二元結構中銀兩和銅錢的暢順對流,是十分重要的機制。清廷的跨區糧食調撥、倉谷采購等項資金,以白銀從戶部銀庫或各省藩庫撥出,但在實際采購地須借助當地錢鋪將白銀易換為銅錢。如乾隆二年(1737),直隸總督李衛等為賑濟水災,截留天津漕米50萬石,“分發被水州縣平糶。業于霸州分設鄉城兩廠,減價開糶。但緣該處新糧日漸登場,又有鄰邑文安等縣雜糧流通,米價不甚昂貴,是以糴者無幾。請每石再減百文,以制錢九百為度。”1乾隆四十三年八月,直隸井陘縣發銀采購倉谷3000石,定價每石0.93兩,采購時照市價換錢支付。“適錢鋪短錢,該縣止照六錢銀數給發錢文,其余三錢三分,若百姓無話,即不找給。今年(乾隆四十四年)正月間,聞金柱等莊有人要告,隨傳集本縣各莊鄉保,找發銀三錢三分。”2正因為賑濟時需將白銀易錢,故乾隆十二年冬至十三年春間,因連年賑濟數百萬兩,造成山東錢價高漲。直到十三年秋,大賑已完,“況東省今歲,乃恩免錢糧之年,農民以粟易錢,不須換銀交官,錢商無由多斂。且梨栗棗柿,花實盛茂,賈販之來收果品者,其錢俱散在鄉間”,錢價逐漸平減。
在這一事例中,可以發現清朝政府鑄錢和倉糧采購,某種程度形成可以形成一個貨幣發行與回籠的循環,換言之,制錢鑄造或貨幣發行成為清代盛世省級地方政府的獨特財源。
乾隆年間平抑錢價之手段,除增加制錢供給的增量外,另一手段是加速制錢的流通速度。如京城八旗及上三旗27米局、五城10米局每年青黃不接時期之平糶,俱收制錢,隨易換銀兩,將制錢投入市場。如乾隆十八年(1753)諭令全國各地鹽店毋得大量累積銅錢,須將賣鹽所得錢文,“悉令在本州縣市集出易,不得囤積在店,運往他處售賣射利。
由于制錢的大規模增量鑄造和低于市價的發行,不僅扭轉了地方市場的貨幣使用習慣,而且帶動了私鑄,改善了銅錢供給,地方市場上的白銀被愈益排擠,銅錢流通愈益廣泛。如乾隆三十二年(1767)因文字獄被殺的松江舉人蔡顯記載說:
康熙中凡交易用銀,雍正間銀錢參使。邇來惟正之供,必經銀匠易銀完納。其他小大事,靡不用錢。朱提久不見矣。民間砝碼、夾剪,幾成虛置。而錢又惡濫不堪。當事名為禁小錢,而不清其源,錢益小。
這一說法,與清朝官方文獻相一致。對私錢的使用,清廷本持默認態度,但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錢價已趨穩,發現私錢的使用在江浙商貿發達之區相當普遍,而以“蘇州地面為尤甚”,乾隆帝令各地督撫嚴加收買查禁。6兩江總督高晉在該年六月二十七日接到有關上諭后,令各屬實力收買小錢。到七月初五日,蘇州府之長洲、元和、吳江三縣即共收繳過小錢廢銅3825斤。高晉又派屬下突查江寧、蘇州的錢鋪,發現銅錢每千文“仍有夾雜小錢十余文。而布莊、米行、雜貨店中,則每千尚有二三十文至數十文不等。是摻和之數較前少減,而剔除未盡”。7而次年浙江平湖縣查獲一布店藏有私錢149串,據供系從賣布收賬錢中挑揀者。8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正月,江蘇巡撫覺羅長麟所派緝查員弁發現蘇州一店家藏有小錢3164串,竟然來自湖北漢口的兩家“資本豐厚”之緞行店。其中的2150余串來自屈恒太,另外1000余串則來自鐘嘉茂。
以上事例說明,不僅在布匹零售中,而且在批發貿易中,湖廣江浙地區也使用銅錢。可見,銅錢的流通有助于市場的繁榮。不僅如此,銅錢的廣泛流通還催生了其流通方式的信用化。為避免遠程大額交易中銅錢昂貴的搬運費用,從文獻和傳世文物可見,至遲自乾隆四十年以降,在山西、北京、蘇州、福州、寧波等地,錢票(帖)已相當流行。同期也出現了基于銀兩的銀票。1可見,無論是銀兩還是銅錢,都是商業信用票據、代表貨幣得以發展的基礎貨幣。
由于鑄錢運作而帶來的地方財政某種程度的豐裕和地方市場銅錢供給的充足,對于國家財政而言,即是政府的財政性白銀聚斂并未造成地方通貨緊縮的局面,達成了“魚和熊掌兼得”。一方面,作為計數貨幣的銅錢,免去了百姓時時稱重和鑒別成色的不便;而另一方面,國家財政收入一律征銀,即所謂:
直省解銀,由布政使起解者,曰地丁銀;由運使起解者,曰鹽課銀;由糧道起解者,曰漕項銀;由關監督起解者,曰關稅銀。皆必傾镕成錠,然后起解。其解銀之具曰鞘。每銀一千兩為一鞘,或委員押解,或即由吏胥押解。例填給勘合火牌及兵牌,于所過地方,撥夫抬送,撥兵防護,所以慎重帑項也。
乾隆初年戶部銀庫存銀3396萬兩,到四十二年達到8182萬兩的高峰,3可謂堆積如山。數千萬兩高純度的白銀退出流通領域,但并未妨礙地方市場的運作。在銀錢二元制的世界里,當大量白銀被抽走的時候,反倒是地方貨幣供應充足之時。如山東,“每年州縣開征之際,鄉民出錢易銀,以為納糧之用,因而錢多價減,一經停征,錢價仍漸增長。”4太平盛世,地方市場上通貨最為緊張的時候,是皇帝出巡、大規模軍事行動和民間貿易三節(端午、中秋、春節)清賬之時。5乾隆二十九年(1764),為了籌措翌年乾隆帝第四次南巡時供扈從官兵在江蘇境內兌換錢文消費之用,寶蘇局特加鑄制錢14卯共計47000余串。6而乾隆四十五年乾隆帝第五次南巡時,寶蘇局累年所積制錢敷用,故未加鑄。而直隸總督則于沿途州縣各預撥1000串制錢,屆期投入市場,以平抑錢價。8地方督撫在奏報查繳小錢的折件中,會提到小錢夾帶使用的高峰場合就是三節。如乾隆五十五年(1790)浙江巡撫覺羅瑯軒在奏報查禁摻用小錢的折件里提到,查禁小錢一旦長期化,“不惟各小民畏繁生懈,并恐各該地方官日久視為具文,漫不經心。”因此,他建議抓小錢摻雜使用的重要時間節點:“應仍定以端午、中秋、除夕三節,買賣賬目匯集,行用錢文最多之時,于每節后一個月內收買[小錢]。在于各該州縣大堂,設立木柜、印簿,酌派誠實書吏二名,專司其事。隨到隨收,秤明斤兩,每斤白文定價,按數給發。
皇帝南巡也好,還是京軍西征準噶爾也好,鄉試期間抑或三節時期,都會短時間增加地方市場的銅錢需求,影響錢價行情。但是,清朝盛世時期的銅錢供給體制足以保障地方市場銅錢價格基本穩定。為避免西征、南巡等大規模軍隊調動給地方市場帶來錢價高漲的沖擊,各省政府或預先增加鼓鑄卯數,或預先儲備制錢,而對于三節時期的節日需求高峰,則有私錢(小錢)的填補。雖然政府屢屢嚴厲查禁私錢的行用,但實際上對于私錢的地方性流通和區域間的平衡并無多大阻礙。
銀錢二元構造是一種奇妙的貨幣流通結構。從形式上看,白銀是稱量貨幣,而銅錢則是計數貨幣。計數貨幣的好處是交易成本較白銀節省,交易過程中可省去稱重鑒定成色環節,只需要將成色重量統一(或不統一的)的銅錢目視揀出即可。因此,經手者也難于多索或克扣。乾隆四十年(1775),乾隆帝令將京城平糶所的銅錢,交工程處及步軍統領衙門領用,以為經費,卻“聞工程等處,每樂于領銀,而憚于領錢。蓋因銀兩或有稍獲平余微利,而錢文自有一定之數,無從得沾余潤,以致心存觀望”。為了讓有關部門“樂于領錢”,乾隆帝特許因領錢而不能獲得的“平余”,“另行籌備”
為避免增加小額錢糧納稅戶納銀的火耗負擔,雍正十一年(1733),清廷規定應納錢糧額在銀一錢以下者,可用制錢繳納。2而在實際征收過程中,因銅錢使用日益普及,即福建習慣用銀之區,“州縣征收錢糧,戶民赍錢交官者居半,積至數千貫,發牙鋪典商易銀。”雖然在收錢換銀過程中,經手者亦可上下其手,但對于納稅戶而言,畢竟節省。
而白銀的收支過程,對經手官員而言,則更是充滿妙不可言的彈性。所謂“平余”,即是彈性所在。平余與火耗,其實同源,都來自于作為稱量貨幣的白銀,除特殊場合外,沒有統一穩定簡單可辨的物理形態。因此,在市場交易和財政結算中,白銀作為價值尺度和支付手段,需要稱重和成色鑒定。成色鑒定需要標準,因此各區域市場和政府就發展出不同的標準,亦即“虛銀兩”。虛銀兩標準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政府標準,如戶部標準庫平銀,漕糧交兌標準漕平銀等,另一類則是各地的市場標準市平銀。4庫平銀是明清兩代國稅的全國白銀統一標準,也是晚清關平銀出現前銀兩成色的最高標準。自明朝嘉靖八年(1529)始,各地解交到戶部的稅銀,需要將納稅戶繳納的碎銀熔鑄成特定重量和成色的銀錠。熔鑄過程會發生損耗,因此州縣征稅時會額外加征名為“火耗”的附加銀兩。在雍正耗羨歸公前,各地火耗征收率在一成有余到四成不等。各地雖按庫平標準熔鑄,但手工操作難以保障高度一致,于是解交戶部時,仍須繳納一定比例的銀兩,以供找平成色和重量之用,稱之為“平余”,至雍正時期演變為2.5%的附加稅。雍正八年(1730),因戶部虧空彌補完畢,將平余征收率降至1.25%。除戶部向正額地丁錢糧征收的平余外,凡有征稅收費權的衙門,皆征收名為“平余”的附加稅。
另外,還有一種產生于財政支出環節的“平余”。按照戶部統一奏銷標準,財政收支單位一律使用庫平銀,而實際支付時,則依照當地市平。如庫平兩就較漢口的市平兩每兩出色六分三毫有余(6.03%),那么在發放工程、軍需等款項時,報告朝廷批準后,主政者即可將出色部分扣出,用作未計入預算的開支項目。如乾隆十九年西征準噶爾、三十七年(1772)第二次金川之役,都曾如此辦理。5而從駐京八旗前鋒、護軍營軍餉中扣出的平余銀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竟然一度達到80000兩。6而以平余為名目化公為私的貪瀆案也層出不窮。典型者如乾隆三十七年的“錢度案”
白銀與銅錢,從其幣材特征看,都是金屬實物(商品貨幣)貨幣。其運作,都擺脫不了雙或多金屬貨幣內在職能矛盾的制約。一方面,作為貨幣,它們是一般等價物、商品的商品;另一方面,作為金屬,它們又是特殊商品。因此,白銀與銅錢作為貨幣,其運作受制于三重關系:作為貨幣的供求關系、作為特殊商品的供求關系以及兩者之間的相互影響。而清政府要在這三重關系中憑借“銀錢相權”來實現其財政和社會經濟目標。
三重關系的交叉點是銀錢比價。清政府設定的理想銀錢比價是庫平銀一兩等于制錢一串,亦即1000文。該比價系清入關不久順治初年定下,延續了漢五銖錢、唐開元通寶的傳統。黑田明伸指出,中國銅錢的最大特征是跨越兩千年而保持了空間上的統一性和時間上的連續性,一枚銅錢的重量(一錢=4克弱)和成色(含銅6—8成)基本穩定。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歷代都以小面值銅錢作為唯一鑄幣,且都有大量銅錢在民間沉淀下來,新王朝無力改變百姓長期養成的用錢習慣。1胡岳峰進一步指出,1000:1的比價貫通了銅錢到銀兩的計數、計重和記值,亦即作為計數貨幣的銅錢一文(枚)重一錢值銀一厘。而一枚銅錢重量和成色的穩定性有著重要的政治文化象征,表達的是接續漢唐“太平有道之世”的意蘊。2推論之,清廷之執著于供給重量和成色穩定的制錢,實際上表明清朝統治者為了維護貨幣供給的集權治理不自覺地成為了近乎執拗的貨幣金屬主義信徒。因為他們不僅為民間習慣所制約,也為前代大王朝成功經驗所固化,并進一步為世界在我掌握的幻象所陶醉。
在制錢的供給上,清朝的集權式貨幣治理雖然表現了高度的能動性,但銀錢二元制貨幣體系的價值保障系訴諸幣材的商品價值,故此種能動性仍處從屬地位。白銀和銅錢的商品價值取決于兩者自身的供求關系和互相影響,而對白銀和銅錢供求關系的干預,清政府具有不同能力。對于銅錢的增量供給,清政府主要通過控制境內銅、鋅、鉛、錫礦開采和制錢鑄造來調控。但白銀的增量供給主要來自對外貿易出超,對其調控,清政府幾乎無力可施,僅能動用其財政貯存做微小調節。不過,清朝盛世是清政府貨幣供需調控最佳期,因為自康熙晚期到乾隆中期大約70年,處于銀賤錢貴周期。3來自外貿出超的巨量白銀,為清政府增加制錢供給以調節銀錢比價,解決銀賤錢貴問題,提供了良好條件。《清朝文獻通考》纂修者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點,論曰:“銀與錢相為表里,以錢輔銀,亦以銀權錢,二者不容畸重。”又說:“是海內用銀不患不足,因其高下輕重,以抵錢之多寡,實可各隨其便流轉行用。”而“海內用銀不患不足”則得自“諸番向化,市舶流通,內地之民咸資其用。則實緣我朝海疆清晏所致”。4《清朝文獻通考》始纂于乾隆十二年,成書于五十二年,歷經張廷玉、嵇璜、劉墉、紀昀諸名臣總裁和校訂,可謂集中表現了清朝當時最高統治集團的認識。他們清醒地認識到,盛世清朝銀錢相權的貨幣集權治理邏輯之能落實,銀錢二元貨幣體制運作順暢,端賴于“我朝海疆清晏”帶來的“海內用銀不患不足”。然而,他們或未意識到外面世界已然巨變,“諸番向化”、“海疆清晏”只是暫居現象。
不僅如此,即使銅錢調控,盛世清朝也能力有限。白銀流入豐裕條件下,清廷得以實施積極鼓鑄政策,不僅擴大了制錢的行用,而且也帶動了私錢的鑄造和流通。照乾隆時期官方定義,所謂小錢,是指一文錢重量低于一錢二分者。康熙時及乾隆十一年,寶武局曾鑄造8分重制錢,串重5斤。而乾隆三十四年后,因銅錢漸裕,錢價穩中有降,清廷遂禁止串重不足6斤者流通。不過,從各督撫查禁奏報看,收繳的私錢串重多在2—3斤之間,亦即每文重0.32錢到0.48錢,相當于標準制錢重量的四分之一強到五分之二,填補的是標準制錢一文以下計價單位區間。
乾隆后期的嚴厲措施,不僅無法將私錢根絕凈盡,甚至整體上也并未妨礙私錢的流通。其根本原因在于以金屬作為幣材的貨幣制度本身奉行的就是金屬主義原則,亦即金屬作為特殊商品的供求關系,雖然清廷力圖通過鼓鑄充裕的制錢以壟斷銅錢的發行,但清廷既不能完全壟斷原料供應,也不能掌控民間難以獲取的鑄幣技術,故制錢一旦投放市場,其價格高低,或被改鑄,或被銷毀為銅,則取決于商品的供求關系,而與政府的規制無關,況且制錢的供給并不能完全覆蓋民間小面值銅錢的多樣需求。所以,乾隆后期大力倡禁私錢數十年后,乾隆帝發現鑄局的官員竟然暗中縱容員役公權私用,大肆尋租,造成“局私”流行。
通觀傳統中國貨幣史,清朝盛世的乾隆時期是銀錢二元構造世界的完成期。其完成的標志是官鑄制錢的充裕供應,使得銅錢不僅占領了地方基層市場,而且帶動了私鑄,擴大了銅錢在大額交易和跨地區交易中的使用,甚至促動了制錢流通的信用化。僅就幣制而言,此期的制錢與明朝,甚至與漢唐宋并無實質性差異,但銅錢在市場流通中的地位卻與明朝限于局部地區迥然有別。究其原因,除了清政府在原料采購、開采和鼓鑄上的積極有為外,西南地區改土歸流的完成與白銀的大規模內流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若做國際比較,則清朝在小面值金屬貨幣供給上的成功,讓同期的英國也相形見絀。3彭凱翔則認為乾隆時期銀錢二元構造世界的完成,是明代以來由財政白銀化、白銀貨幣化帶動的不斷貨幣深化的表現,是一種“早期近代的特征”。4但是,盡管基于白銀或者銅錢,民間(市場)都可以發展出趨向于名目化的代用紙幣甚至信用紙幣,銀錢二元貨幣體制的金屬主義特征仍然不能忽視。白銀也好,銅錢也罷,其價值保障實質上是訴諸幣材的商品價值,清朝的貨幣集權治理雖然能動卻仍處于從屬地位,不僅對白銀的供求干預能力十分有限,即使對銅錢,也無法貫徹國家的一統權威,不能為國內市場和財政結算提供交易成本低廉的一致貨幣工具,也無力促成統一金融和資本市場的發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