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巴老鼠

文/鐘衛軍（邵陽市新邵縣教育局）

我們家鄉的方言里，把蝙蝠叫做鹽巴老鼠。我曾經問過母親：“鹽巴老鼠是吃鹽長大的嗎？”

母親說：“不是，鹽巴老鼠是靠吸其他動物的血長大的，鹽巴老鼠是吸血鬼！”

母親還告訴我：“看見鹽巴老鼠要躲得遠遠的，如果被鹽巴老鼠咬了會無藥可治，是會死人的。”

我不信，轉而去問父親、問爺爺、問族老，他們的口徑基本一致。于是，我幼小的心靈里對這種飛行動物生出了莫名的好奇與恐懼，好奇的是它吸的是哪些動物的血，是怎么吸的。恐懼的是它會不會吸人血，它的牙齒里藏著怎樣的劇毒。在我的潛意識里，鹽巴老鼠就是被《七個小矮人》里那個巫師驅使的幽靈，它有著黑色的心臟、藍色的血液、陰暗的思想、乖戾的行動，它會念詭異的咒語，吸血成性。如果它不是幽靈，為什么它看得見暗夜里的路？還有，它為什么非要晝伏夜出？在我兒時的認知里，凡是晝伏夜出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賊和魔鬼！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老家房子的墻板之間有縫隙，縫隙里常常可以看到倒掛著的鹽巴老鼠。我每每看到它們的身影，總是一凜，然后躲開。夏日的夜晚，我有三怕：怕鬼怕蛇怕蝙蝠。我害怕這些悄無聲息的家伙從我背后猛然襲擊，咬破我的血管，吸干我的血液，讓我在無藥可治中死去。由于恐懼，我選擇遠離，總是不敢接近鹽巴老鼠。有一回哥哥和他的幾個伙伴帶我去羅家山看一個天然的溶洞。我還沒到洞口，看見幾只鹽巴老鼠在洞口飛來飛去。我不敢靠近，眼看著哥哥和他的伙伴打著火把進洞游玩，我卻只敢站在離洞口很遠的地方，等他們出來。等待的時間漫長，人也焦躁。從那時起，對于鹽巴老鼠，我不僅怕，而且恨。

有一回，我在院子的墻根下發現一只蟄伏的鹽巴老鼠。我不知道這個平常倒掛于房頂的家伙怎么會掉到地上。我想用石頭砸它，又怕萬一沒砸中或者沒砸死，它會撲向我，襲擊我。于是我從柴房拿了一根削得很尖的竹蔑，然后小心翼翼地來到鹽巴老鼠身邊，瞄準它，一把刺中，將它釘在硬硬的泥土里。“吱——”鹽巴老鼠發出一聲慘叫，但整個身體還在掙扎。我又端出煤油燈，在它身上澆滿煤油，然后用火柴點燃。我就這樣痛快又殘忍地殺死了一只鹽巴老鼠。

后來我上小學。有一篇課文叫《蝙蝠與雷達》，我學了這篇課文才知道，蝙蝠夜晚飛行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嘴和耳朵。它從嘴里發出超聲，通過耳朵聽到的回聲辨別距離和方向。人們根據蝙蝠的這一特殊本領發明了雷達。

中學學習了生物，我才知道蝙蝠是唯一能夠飛行的哺乳動物，它不是鳥而是獸。除了我家鄉的那種小型鹽巴老鼠，世界上的蝙蝠有近千種，大型的蝙蝠翼展可達兩米。它們愛吃的東西不同，有些種類喜愛花蜜、果實，有的喜歡吃魚、青蛙、昆蟲，有的吸食動物血液，甚至吃其他蝙蝠。

再后來，我讀到馮夢龍的《笑府·蝙蝠騎墻》，文章中寫道：“鳳凰壽，百鳥朝賀，惟蝙蝠不至。”蝙蝠說自己不是鳥類而是獸類。結果輪到麒麟過生日，百獸都來朝賀，蝙蝠又不到。這次它說自己有翅膀能飛，是鳥不是獸類。這個笑話，諷刺蝙蝠是一個滑頭的騎墻派。在我腦海里，鹽巴老鼠的形象又多了層陰險狡猾。

后來的后來，我羨慕一位倒騰古玩的朋友錢賺得輕松，于是也想往古玩隊伍里擠。有一回，我花大價錢買了只大肚子青花瓷。賣家說是清朝的貨。我看那古色古香的樣子就信了。結果我那朋友說那青花瓷是膺品。我問：“憑什么？怎么鑒定？”

朋友不屑地說：“凡是有蝙蝠圖案的花瓶，蝙蝠都應該是五只，而你那只花瓶上只有四只。在漢語里，‘蝠’與‘福’諧音，五只蝙蝠象征五福臨門，連這樣的常識都不懂，玩什么古董！”一句話說得我無地自容，從此不敢涉足古玩市場。

前些日子，我陪女兒看電影《蝙蝠俠》，趁機引導教育她。我告訴女兒，蝙蝠是人類的朋友，是許多害蟲的天敵，是生態平衡里的勇士。和蝙蝠俠一樣，蝙蝠是伸張正義的超級英雄，它敢于向一切黑暗里的邪惡宣戰。

到夜里，一只灰暗的精靈倏地從我心頭劃過。它黑色的心臟鼓動著全身藍色的血液，它勇敢地撲向蚊蟲、飛蛾，它靈巧地繞過樹枝、電桿……我對它的恐懼與憎恨忽然化成深深的懺悔，向曾經用煤油燒死的那只蝙蝠懺悔！我為自己的殘忍而深深自責。我想告訴童年的自己，蝙蝠不是巫師驅使的幽靈，它是黑夜里的精靈！還有，它不是騎墻派，那是它與權貴挑戰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