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嘉凝
“追夢”一直是古往今來文學中的經典主題。落實到具體的文學處理中,作家則往往熱衷于寫夢想在現實沖擊下斷裂分化的破碎感,“夢的不可實現”以及“實現后的墜落”是小說競相表達的內容。現實中充滿了復雜和無奈,但是擁有夢、敢于做夢的人始終沒有向生活投降。夢想開花,爆裂有聲。秦楊曉暖在《東極第一哨》(《北京文學》2021年第10期)中描寫即將退伍的老兵陳進要求站末二班崗,在東極第一哨,他實現了迎接夏至第一縷陽光照進祖國的夢想。黨益民在《狙擊手》(《北京文學》2021年第10期)里寫優(yōu)秀的戰(zhàn)士胡剛懷揣軍旅夢想,但是卻因為違規(guī)訓練狙擊手而退役,胡剛的落淚正體現了對于夢想和軍裝的珍惜。趙淑萍在《最后一次上講臺》(《芒種》2021年第10期)中寫到一個失敗的老師教過幾年書后被調任到圖書館,在退休儀式上她精心準備演講,想圓一次講臺之夢。王邪的《抱龍》(《飛天》2021年第10期)中,那對厭倦了平庸生活的夫妻,依然還能夠擁抱夢想的生活,戶外爬山再次讓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感受到了些許松弛和曙光。陳斌先的《春秋小土燒》(《芒種》2021年第9期)里,做不起廣告的老碓通過表演喝酒來推銷小土燒,身處農村的小手工業(yè)者的創(chuàng)業(yè)夢通過最原始的方式得以實現。陸苗虹的《星火》(《鴨綠江》2021年第9期)中,因為身體肥胖而跑步遭受嘲笑的陸菲菲,在警察的啟發(fā)下開始減肥,報考警校最終夢想成真。如她所言,“無論結果怎樣,為夢想奮斗是偉大的行為”。對追夢的書寫,是作家對于現實關懷的永恒表達。
從曹桂林《北京人在紐約》掀起的留學熱潮,到劉觀德《我的財富在澳洲》對于出國炫耀的書寫,對于國外生活的追求一直是80年代中國人的固執(zhí)信念。楊方在中篇小說《澳大利亞舅舅》(《青年文學》2021年第9期)中講述了曹大爺以及八個兒子移民澳大利亞的故事。國外的天高海闊并沒有帶給家庭和個人幸福,三十多口人在澳洲只能做最基礎的服務工作,甚至因為語言不通而失業(yè),八舅舅則放棄喜愛的中醫(yī),也錯過了心儀的女人胡桃,多年后的惘然若失,更凸顯了移民夢碎的絕望困境。最后,孤獨的八舅舅在澳大利亞被砍死,伊寧的羊毛胡同成為再也無法回去的原鄉(xiāng)。從前對于國外的期待成為困束人物命運的牢籠,圈禁了無數追夢人。徐廣慧在《提拉米蘇》(《山東文學》2021年第9期)中描寫了為了提高生活質量而奔波勞碌的王捧玉、孟麗夫婦。他們夢想著在城市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可以有私人化的空間,孩子得到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為此,兩人從老師轉行為房產中介,不斷追逐房產的同時,不穩(wěn)定的職業(yè)最終使得他們的生活捉襟見肘。他們發(fā)現自己奮斗的終點恰恰是別人的起點,賣房的壓力像浪潮一樣席卷而來。當兒子王別墅想要種一棵提拉米蘇樹的時候,在生活漩渦中掙扎的夫妻二人因不知提拉米蘇為何物而無法滿足孩子的愿望。夢想遙遠,奮斗不止,但現實沖擊卻連綿不斷。王手在中篇小說《云中飛天》(《作家》2021年第9期)中寫了一群中年女性因學習民族舞而發(fā)生的矛盾。退休后的李親照本著鍛煉娛樂的目的跟隨老師北大楊學習舞蹈,但是北大楊的春、夏、秋、冬四個徒弟卻陷入了“混關系”的權力斗爭,甚至上升到站隊問題,他們拉幫結派,阿諛奉承,沒有專心于藝術和生活,北大楊創(chuàng)立的“云中飛天”也不是一個理想的集結體,而變成了狹隘的利益集合。人在虛榮和權力迷戀中偷換了藝術的概念,走向瑣碎和無事生非,最初的理想和現實出現了巨大的裂縫,李親照最后放棄了跳舞而轉向打拳。郭海歐在《縣城的隱情》(《黃河文學》2021年第9期)中描寫了來自河唇鎮(zhèn)的郭松樹一心想留在縣城的故事。他最終通過征兵留在縣城,跟一位頗有背景的啞女結婚,岳父不僅給他提供了住房,還要為郭松樹調整工作,此時好朋友“我”也來到了縣城工作與他相會。就在一切都向美好發(fā)展時,他卻在房屋沖塌事故中被截肢。他之前對“我”說過的話成了自己命運的注解:一個人不能什么好事都往自己的身上攬,這樣不好。
追夢的過程中往往夾雜著牽絆和反對,或來源于自我,或來自外界,導致夢在現實的漩渦中蕩漾。少年時那些五彩斑斕的夢有很多被時光磨平棱角,但也有一些夢在忍辱負重中取得成功。范紅在《叛逆少年》(《鴨綠江》2021年第9期)中寫了三個瞞著父母離開家的少年,他們擁有追尋自己心中大草原的夢想,可是綠茵茵的草原只是在夢中見到,現實的困難只能讓三個孩子折返家中。李景澤在《北京三俠》(《青年文學》2021年第9期)中講述了三個同學畢業(yè)后重聚的心境和生活。三人都曾經憧憬過大城市北京帶來的機會和變化,他們的專業(yè)都和藝術相關:劇作、書法和國畫,同為理想的追夢人。畢業(yè)之后杰少在長春找到了滿意的工作,磊哥打拼了幾年后也離開藝術館回到濟南定居,臨走時候跟“我”說遲早“我”也會離開,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人。果然一語成讖,“我”也離開了漂泊的北京。曾經的“北京三俠”只是青春的夢影,對于夢想的放棄是被動還是主動,都是追夢過程中的人生必然成長。周燊的《再告訴我一次》(《延河》2021年第9期)中塑造的孔野平喜愛網球并性格叛逆,他選擇離家出走,一方面是要逃避改變國籍、獲取高考優(yōu)惠的行徑;一方面則源于還保留著對于網球夢想的憧憬和執(zhí)迷。區(qū)別于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中那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被父親拋擲出家門,孔野平是主動去西藏參加網球比賽的。他在西藏遇到了不同的人,看到純凈的藍天和溫柔的湖水,他對于少年夢想的堅持,最后等來了父母的和解電話。計文君的中篇小說《筑園》(《北京文學》2021年第9期)中,作者則把現實的資本力量和文學的純粹理想進行混合對沖,讓房地產商人韋亦非建造“筑夢園”,主人公一直在文學夢和現實利益間游離不定,為避免直接夢碎,主人公選擇了“優(yōu)雅降級”——放棄讀博。但當他面對朋友“地圖”構建出夢境VR園林后卻腦死亡的現實,對投降和選擇進行了徹底反思,離開了奮斗多年的房產公司。
夢用一種架空的形式,保留了內心的幻想和對世界的信任,形成和現實之間互相安慰、救贖的關系。林一在《我們這里沒有魚》(《青海湖》2021年第9期)中用哥哥對妹妹撒下的美麗謊言結尾,死去的母親變成了一尾魚,終有一天會游回來,現實殘忍,夢想才成了安慰劑。李春華的《煙火》(《安徽文學》2021年第9期)童年的夢碎裂有聲,想要獲得姥爺寵愛的外孫曉曉一直被拒之門外,但是卻成為最懂得姥爺的孫輩。生活就是夢與現實之間不斷的補償。叢棣的《海市蜃樓》(《莽原》2021年第5期)里,作者仿照福克納《喧嘩與騷動》從不同視角對同一故事講述的模式,拼湊來龍去脈。他描述久居深林、身患絕癥的父親林大雙念念不忘海市蜃樓的飄忽夢影,這是林大雙為自己建造的海市蜃樓,他把想要歸家、重回正常生活的愿望寄托其中,雖難以實現卻也能夠緩解對于親情的日夜渴求。“海市蜃樓”成為林大雙的白日夢想,虛幻卻也迷人炫目。白琳在《芳塔娜莊園》(《青年文學》2021年第9期)中講述了“我”的朋友芳塔娜在旅行中對于荒原上的廢墟房間感興趣,而當我們走進房間幫助芳塔娜實現探訪夢想時,經年的童年陰影使得恐怖與絕望再次浮現,最終芳塔娜面對莊園的嘶吼恰是童年傷痕的平復與解脫。芳塔娜甚至無法分清楚自己的渴望是現實還是夢,但無疑住在那所廢墟般的房間并非是她心底的渴望,而是往日重現時記憶對于外部的積極自救。周沖的《桃花塢在哪兒》(《黃河文學》2021年第9期)描寫了一個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來處的陌生人,他歌唱也寫詩,一心一意尋找著名為桃花塢的地方。因為兒時母親離開,有人安慰他說母親到了很遠的地方,要經過九九八十一年才能到達,他也就相信“桃花塢里的每個人可以超越過去與未來在那里匯合……失去的戀人,做過的錯事,都有挽回和修正的機會。”這種無需到達的尋找,用幻夢撫慰人心的裂痕。
個人和他者有時會在自我構想里逐漸失真,猶如列車脫軌、飛機失航,讓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無處容身。周李立的中篇《小荷才露尖尖角》(《芒種》2021年第9期)中,哥哥在心中把馬表哥作為假想敵和超越的對象,模仿他彈吉他、跳霹靂舞,但是哥哥也感染了馬表哥頹廢的心緒,認為人生毫無意義,最后成績一落千丈,只能去南方打工賺錢。更加可悲的是到最后哥哥依然認為馬表哥多才多藝,應該大有作為,可實際上他已經身患抑郁癥,割腕自殺了兩次,只有童年練習的書法“小荷才露尖尖角”成為唯一純凈的符號,作為往返于過去和現在的介質,被優(yōu)雅書寫。王新梅在《藍曼龍》(《朔方》2021年第9期)里塑造了為了愛情不惜殺死自己的錢虹麗老師。因為丈夫的癱瘓和婚姻的不幸,錢老師和部門借調的男人互生情愫,身體的欲望和心靈的缺失感使得在工作中叱咤風云的錢老師迷失了自我。
夢和現實之間有勾連的線索。陳昌平在《雪戶型》(《作家》2021年第9期)里描繪了功成名就的董事長謝永祥對于愛情、青春之夢的追憶。青年男子張盼盼拿著謝永祥年輕時寫給母親佟曉雪的欠條來要賬,在反復追溯下,謝永祥了解到自己的初戀曉雪已經離世,他回想起兩人在大雪紛飛的夜晚暢想未來時畫在地上的雪房子,一幕幕往事重現,回憶過去時頓覺悵然若失;而張盼盼卻被自己的兒子和司機設計謀害,尋夢到最后只留下破碎的泡沫。海玉在中篇小說《飛》(《青島文學》2021年第9期)中描述了童年的“我”在擁擠的人群中有了飛翔的幻覺,這種飛起來的感覺一直影響著他和童年的伙伴。朋友蔣建國盡管刻苦讀書卻大學夢碎,后來因承受不了各種打擊而身患腦血栓。但是蔣建國一直保留著飛翔的夢想,直到研究飛行的科學家發(fā)小康弘澤讓三人再度“回歸童年”,再次喚醒了沉睡多年的漂浮之夢。生活中終因有夢想而變得輕盈有趣。
即使鍥而不舍地追求夢想,有些夢仍遙不可及。趙命可的《來雨》(《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中女主人公郝梅學生時代深戀著李來雨,當愛情無疾而終后她找到了與其同名的“王來雨”結婚,王來雨在婚姻中是可靠的丈夫,卻不是精神上可以交往的伴侶。生活上的隔膜有時讓她懷念過去,她把自己嫁給了一個名字,一直活在自己的夢里且有滋有味。愛情之夢的斷裂讓郝梅轉嫁了情感,她必須在現實中有所皈依。蘇薇的《羽·閣》(《西部》2021年第9期)中孟小白大學畢業(yè)后,職業(yè)陷入危機而考研前途茫茫,同時也慘遭男朋友杜撰的拋棄,孟小白只好以模仿《斗羅大陸》構建虛擬世界《羽·閣》填補自己的情感空白。認識了畫者蘇飛之后,她把兩人的作品融合為一,獲得了夢的慰藉,居無定所的她最終放下過往的感情,孤身去南方發(fā)展。孟小白不會在愛情和工作的失意中停留太久,現實中不得不做的選擇最終像洪流一樣裹挾她前進。薛珊的《美杜莎時刻》(《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中的女孩,放棄自己新媒體行業(yè)的夢想而順從家人的意愿走進體制,她常在無聊固化的工作中為自己尋找放逐精神的時間,因此她把去星巴克的消遣稱為“美杜莎時刻”。她在波瀾不驚的工作中度過了7年光陰,她不會再去做那些屬于“新人”的夢了,她更適應穩(wěn)穩(wěn)當當的節(jié)奏和盡收眼底的前景。徐東的《變化》(《安徽文學》2021年第9期)中寫了一個為現實而改變自己的人,屈服于復雜人際關系和生活泥淖,正直友好的人格已成為夢中的曾經。牛婭婭的《白楊樹的眼睛》(《飛天》2021年第10期)中,小城姑娘周西在繁華城市中的愛情夢碎,故鄉(xiāng)的山川樹木給了她生命平緩的降落和著陸。
不可實現的夢可能會帶來痛苦和遺憾,但是留在心間的夢將會在現實生活的壅滯中開出花朵,并照亮過去和未來,讓心靈充盈而豐富。李西閩的小說《野花插滿頭》(《西部》2021年第9期)描寫了在石磨地的民宿霞廬中,離過婚的獨立女性魏霞對于男人不再信任,小說家夏明致對于霞姐的多次暗示和表白都沒有收到回應。在一次山野散步時,他把野花插在魏霞的頭上,動情的兩人在醉酒后短暫結合,之后霞姐又對他疏遠起來。兩人若即若離的關系讓男主角的愛情充滿苦澀,從而引發(fā)了夏明致的思考:或許愛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也或許是恒久的考驗。又如周承強的《干媽搬家》(《青海湖》2021年第9期)中,上訪戶干媽最終并沒有得到實際的住房,但是她卻把自己的心愿寫在了遺囑中,把房子留給了干兒子小石,老人樸素的愿望道盡人間溫情。
現實和幻夢之間呈現出不同維度的關系,在兩者的交錯中互相影響和補充,但是我們對于夢的追求卻始終不變。本季小說呈現出的夢幻和現實的變奏,足以讓我們思索在當下時代中應該怎樣“尋夢”,如何在現實壓迫的縫隙中實現夢想,而那些不可得的美好幻想,又應該怎樣被妥帖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