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然
第一次見到那對戀人,還是六年前那個下驟雨的午后。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天肯定是周六,或周日。只有這兩天,北區工廠的那些職工,才有閑暇在街面上游弋。憋屈在廠房多日,他們就像魚兒久潛在水底,需要躍出水面來透透氣。如果你曾經來過蘭城北區一帶,你就知道,這里旺盛著大大小小的廠房,遍插著高高矮矮的煙囪,布滿著各式各樣的店鋪,游走著天南海北的過客。
那次的暴雨,下得蹊蹺,一點征兆也不給,就像幼童臨時起興,突然揚過來的一把沙子,讓人無法躲閃。街道上正晃蕩的行人,撒腿就朝最近的店面躲竄。他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慌不擇地,高粱般插滿我們這間小餐館,而且,后面的人還潮水般涌來。他們擠得齜牙咧嘴,肢體交錯,筋骨嗞響。真是矮的擠高了,高的擠歪了,歪的擠直了,直的擠折了。
三個月來,我第一次露出了淺淺的笑容。我聽到滿臉的皺紋傾軋著,唧唧作響。坐在女兒專門為我購置的藤椅上,我打量著這群俗世中人,就像看一幕滑稽戲。轉眼一想,如果我和老伴也在戲中,我們又會演示怎樣的身體姿勢?
可老伴,她不可能和我同步出現在凡間了。三個月前,咣當一聲,她突然撇下我,駕鶴西去。留下我,獨自欣賞浮生殘景。說好的白頭到老,她嚴重違約了。
好在,女兒及時接我到她的小餐館。我踽踽獨行的空窗期,才有了如此曼妙的時光。
我看到了那對戀人,他們被推擠到西邊的角落里。男生雙手撐墻,咬牙弓背,抵擋背后的人群。女生屈身縮脖,蔭庇在男生的手臂之下。背后暗流涌動,西邊角落宛如一道恬靜的港灣。
說實話,這段時間,我心緒寡然,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男女間卿卿我我的輕薄舉止。在這魚龍混雜的人群中,就有無數雙手在渾水摸魚,有幾個小哥的行徑,真讓人辣眼睛。我真想叫來女兒,提著切菜刀或鍋鏟,轟走他們。
我憤懣的心,還是柔了一下。因為我看到那對戀人,身子間始終保持著一拳的距離,任憑后面洶涌澎湃地推搡,他們始終雕像般屹立著。
這雨來得快,撤得也快,倏忽間,天空又陽光潑灑。擠在小餐館的人,罵罵咧咧,說說笑笑,拉拉扯扯,退潮般離去,只留下一地的腳印和紙巾。
這樣的午后時段,本是小餐館的休眠時段,鮮有人出沒。這場雨,突然攪亂了節奏。在廚房切菜的女兒,不得不鉆出來,清理那些人留下的痕跡。
女兒說,雨后天晴,空氣鮮活,爸,你也出去逛逛。
我搖搖頭,表示拒絕。我又何嘗不想出去逛逛?可北區就一條主干道,往南通往蘭城,往北通向開發區,車來車往,塵土飛卷。開發區呢,密密匝匝豎滿了工廠,如果從空中往下看,活像一塊塊零亂的磚塊。好幾次,我還沒有靠近這些工廠,汽油、鐵銹和皮革等混雜的氣味,就像棉絮一樣,爭先恐后往鼻孔和喉嚨里鉆。那些高高矮矮的煙囪,時時刻刻都在進行著噴煙比賽,那架勢宛如灑脫的神仙。
我也有過短暫的吞煙吐霧的神仙生活。結婚后,在老伴的關照下,我早就從仙界墜入凡間了。既然是凡人,也就不去享受神一樣的生活了。我只好整天把身軀圈在藤椅里,除了看電視外,就昏昏欲睡。我看電視也只看新聞聯播,其他的我都不愛看,可新聞聯播頂多半小時,如果遇上加長版的新聞聯播,我就像過節一樣開心。
我提出幫女兒干點活。女兒說,你老老實實坐,你坐好,就是幫我干大活;女兒說,這地面油膩膩的,你這把年紀,有個閃失,做女兒的可擔當不起,再說,要你端個菜送個水什么的,客人看你皺巴巴的年紀,誰樂意?
那好吧,我只好把藤椅坐穿了。可幾天下來,我就很胸悶,特別是客人吃飯時,人家說說笑笑,熱熱鬧鬧,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笑,他們鬧,心里真落寞。沒客人時,我還能心平氣和,靜如老牛,可客人一來,他們的歡聲笑語,就像一片片打水漂的瓦片,在我的心海里,旋起了一朵朵璀璨的浪花。
那天晚上,我終于對女兒說出了那個要求。
女兒像受到了極大的驚嚇,連連說,這怎么行,這怎么行。女兒哭喪著臉說,爸,爸,不是我們不愿意,是怕客人們不樂意。
我說,不就是聽他們聊聊天么,能礙什么事?
女兒說,吃飯時,誰愿意一個陌生的老頭坐在身邊,多別扭,多膩心。
女婿打趣道,要是一個美女坐在身邊,那就美啦美啦,醉啦醉啦。
女兒腳一跺,石棉瓦上簌簌落下一陣灰塵和一只壁虎,壁虎留下一截活生生的尾巴,骨碌骨碌爬走了。
女婿啞著喉嚨,縮回廚房,當當當切骨頭,碎骨四處飛濺。
我有點想笑,但我沒笑。這女子,像她媽。
那天,晚餐時,一桌人正熱鬧地吃著飯。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操著淮北口音,好不歡快。雖然我聽得模糊,可這氛圍,惹我蠢蠢欲動。
我悄無聲息移動步子,慢慢靠近他們。女兒剛送菜過來,看我離開了藤椅,趕忙側身把我截住,說,地滑,地滑,爸,你還是坐回你位置吧。放下盤子后,女兒趕緊把我攙回藤椅。
趁女兒進廚房忙活時,我又湊到他們身后,弓著腰身,豎起雙耳,傾聽他們聊天。
突然,一個女孩朝后吐痰。媽呀!她大叫一聲,趕緊把身子埋進身邊男孩的懷里。
同桌人的眼睛,齊刷刷瞪著我,嚷道,干嘛?耍流氓?
女兒聽到喧嘩聲,立即從廚房奔出來,手里還提著那把明晃晃的切菜刀。
我爸……老糊涂了……就想聽你們聊聊天……沒歹意,女兒氣喘吁吁解釋道。
女孩憤怒道,不聲不響,靠在人家背后,還不把人給嚇死?
女兒一個勁道歉,說,對不起,真對不起,下次不這樣了。
同桌人都憤憤不平,說,真掃興,好好的老鄉聚餐,給這糟老頭整砸了,走,還有啥好吃的!什么玩意兒嘛,換個地方吃去。他們紛紛離座,浩浩蕩蕩朝外走。
突然,玻璃門晃蕩了兩聲,那女孩匆匆跑回,把一張百元鈔票拍在桌子上,拿起幾包餐巾紙,又飛奔而出。
女兒手里提著菜刀,一副欲哭無淚的神情。
我真想大笑幾聲,可我沒有笑,這時笑的話,女兒手中正休眠的菜刀,馬上就要活泛了。這點,她和她媽一個樣。我乖乖溜回藤椅,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夜晚早點過去。可這里的夜晚,始終旺盛著,宛如青春勃發的生命。
幾次攪局后,女兒很無奈,說,你這樣下去,西北風沒來,我們就要喝西北風了。
女婿說,幫老爸買個智能手機吧。
女兒說,大把年紀的人,哪會玩呢。
女婿說,有我呢。
女兒從對面那家手機店,幫我買了一部國產智能手機。
女婿絮叨道,爸,這手機好,上面什么都有,你想什么就有什么,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沒事還可以拍照片,錄小視頻呢……
我只懟了一句,上面有你丈母娘嗎?
女婿抿嘴一笑,湊近我耳朵說,過去的丈母娘,肯定沒有,未來的丈母娘嘛,說不定有。
哈哈哈……我大笑著,笑聲惹出了咳嗽,咳咳咳……
這是我三個多月來,第一次開懷大笑,眼淚都笑成浪花了。
女兒從廚房出來,說,爸,笑啥,這么開心?
女婿趕緊說,老爸看了一個搞笑的小視頻。
女兒剜了女婿一眼,說,我還不知道你?不要把我爸教壞了!
我對女兒說,放心,你媽以前經常說我,都壞到九段了,還能壞到哪里去?
這時,玻璃門透過來一縷折光。一男一女進來了。
女兒趕緊過去招呼。
女婿說,老爸,你多玩玩切水果游戲,手腦并用,能防老年癡呆。
老年癡呆,我歡迎都來不及,還防?我回道。
女婿又湊近我耳畔,你才“70后”,人家82歲還娶28歲的呢,可要保養好,或許還有戲呢,呵呵呵……
要是別人,我真想抽他一個嘴巴,大罵,混賬東西,損人不帶臟字。我都人生結尾階段的人了,還能開這種玩笑?可他是我女婿,我哪里舍得抽他,再說,他這句話,不是說到所有男人心坎上了嗎?
女兒對女婿瞪眼,你看客人都點菜了,你還在這里磨嘰個啥?
女婿趕緊扔下手機,踅進廚房。手機屏幕上,鮮嫩多汁的水果,兀自橫飛著。
我又被他們晾在了“半山腰”。
墻上的掛鐘,顯示的是下午四點半。這對食客,這么早就來吃晚餐?要知道,北區一帶的黃金晚餐時間,是六點以后。
他們挑了2號桌,靠西邊角落的那張餐桌。女生背里朝門,男生背門朝里,鶯鶯燕燕地交流著。我仔細一看,男生白襯衫黑西褲,女生粉花藍色裙。
好像哪里見過?思忖了大約三分鐘,我一拍腦袋,想起來了,上次避雨,他們就靠在西邊角落,穿的和今天一個樣。
女兒很快就端去了他們點的第一道菜,西紅柿炒蛋。我嘿嘿一笑,這可是老少皆喜的一盤家常菜。
女兒試著問了一句,你們就不來點啤酒或飲料?
兩人幾乎同聲說,不用了,就喝麥茶吧,挺香的。
年紀輕輕,就這么省?女兒笑道。
男生臉紅著看著女生。女生搖了搖頭。
很快,女兒就送上了他們的第二道菜,醋炒雞。
酸味兒在空氣中闖蕩,我吸溜著鼻孔,突然想起了老伴。這也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菜,百吃不厭。我緩緩坐直身子,挪下藤椅,邁著碎步,朝2號桌走去。我不管不顧,坐在2號桌空著的一條塑料凳子上,緊緊盯著那盤泛著暗紅的醋炒雞,像一個貪婪的小孩。
女兒驚心動魄地跑來,趕緊解釋道,這是我爸,他就想聽你們聊聊天,沒歹意。
女生沒有表現出夸張的驚愕,只是微笑著說,噢,好。
女兒賠笑說,你們吃你們的,聊你們的,就把他當一個木頭人好了。
女生說,沒事的,沒事的,我爺爺和老伯差不多年紀呢。
女兒如釋重負。
我也挺了挺脖子,把腰板豎直,笑笑,這次,女兒不會把我架回藤椅了吧。要知道,為了聽客人們聊天,我不知道損了女兒多少次。有食客借故少付吃飯錢,說我打攪了他們吃飯的雅興;有的甚至就不付錢,說看到我臉上惡心的褐斑,吃下去的都要還出來……
每次,女兒只好不停地向食客們賠禮道歉。只要有客人在,女兒就時刻警惕我,只差給我脖子上套個鈴鐺。我一有離開藤椅的舉動,她必然會奔來,說,老爸,新聞聯播馬上就到了,你坐好。
好幾次,我真以為新聞聯播到了,打開電視,滿屏盡是廣告。翻臺,再翻臺,沒有一家臺是新聞聯播。我知道,新聞聯播時段,所有的臺都一家親,你有我有全都有。仰頭一看壁上掛鐘,壓根兒就沒到七點,哪里有新聞聯播?
女兒這個騙人精,和她娘一個坯子。
我說,你們繼續吃,繼續聊,我就坐坐,我就聽聽。
男生說,我們剛才聊到《醉翁亭記》和廬陵歐陽修。
我說,我知道,古廬陵就是現在的江西吉安市,歐陽修,還有楊萬里、文天祥,都是那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女生微微鼓起了掌,說,老伯,你真行,還會背《醉翁亭記》呢。
男生問,老伯,你以前什么工作,不會是大學教授吧?
我說,哪里,哪里。
女生說,不可能,看你的外表,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
我摸了摸稀疏的白須,微微淺笑。
女兒從廚房鉆了出來,端上了一碗紫菜湯。
男生站起來說,錯了吧,我們沒點這湯呢。
女兒笑瞇瞇地說,今天是我們十周年店慶,搞活動,這湯是免費贈送的。
這對戀人離開后,女兒才嗔怪道,老爸,你不能這樣了,還好,今天碰到的是一對戀愛中的男女,脾氣超好,如果是碰到一對已婚男女試試?可就不是一碗紫菜湯的問題了。
女婿趕緊湊過來,說,老爸,給你看一個好玩的網站。女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來滑去,一張張艷麗又大面積裸露的女性照片閃過。
我罵道,你小子學壞了,引誘老爸看這種東西。
女婿委屈道,這可是正規的征婚網站,你大膽看,不違法的。
我睨了女婿一眼,馬上從他手里搶回手機。
三天后,這對戀人又出現在我們小餐館。北區街道兩邊布滿了我們這種小餐館,都是用綠鐵皮和石棉瓦,倚靠街邊的房屋搭建而成。小餐館的名稱也是五花八門,“贛湘小炒”“揚州炒飯”“重慶火鍋”……
女兒小餐館的店名,是我取的“人民公食”。女婿不太滿意,說,太老土,都什么年代了?女兒說,我爸取的店名就是最好的,我的名字也土,你干嗎娶我?再說,最好的店名不是掛在門面上,是出自你的炒鍋里。
說實在話,女婿的手藝挺不錯,回頭客多,新人也源源不斷。路邊那些小餐館,一律是排檔風格,客人都是流動作戰,不是手藝好,很少有食客會固定在某家餐館。
這次,戀人點了一份酸菜魚、一份生菜、一份紫菜湯。
我心里樂滋滋的,趕緊跳下藤椅,朝2號餐桌走去。我剛要坐下,女生說,老伯不急,我幫你擦擦凳子。她抽出幾張餐巾紙,用力在凳面上擦拭著。待凳面露出天藍色后,她說,老伯請坐。
他們邊吃邊聊。雖然聽不懂他們嘴里很多新奇的玩意兒,可我還是很享受,如果能夠插上嘴,我就說上兩句。
我一說完,女生就會微微鼓掌,說,老伯,你真不錯,知道這么多。
男生也夸獎道,老伯不簡單,大學教授似的。
女兒每次都變戲法一樣,不是端上來一份哈密瓜,就是端上一盤拍黃瓜,不是說兒子或丈夫生日,就是說某個紀念日,免費送。
每次那對戀人離開后,我只能重回藤椅,在掛鐘寂寥的嘀嗒聲中,等待新聞聯播的來臨。
稍有空,女婿就會湊到我身邊,幫我打開手機,讓我看網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要不,他就拿著這手機東拍西拍。哎,現在的人,不折騰手機,好像活不了命似的。女兒時常責罵他只會玩手機。女婿就辯解,我不正教老爸玩手機嘛。
一次,女婿壓著聲音對我說,老爸,你整天坐著,怪寂寞的,要不給你約個人,附近的?
我故意說,約啥?
女婿嘿嘿一笑,手機里,可以約的,要不試試?
我故意說,你敢!哎,想想自己都這把年紀了,哪還有精力去折騰呢。即使想約,我情愿約這對戀人,請他們多來店里,哪怕坐坐,也好。
可不知怎么回事,先前的每周,這對戀人總會來我們小餐館一兩次,最近半個月也難得來一回了。雖然和他們交流了好多次,我對他們還是知之甚少,只聽女兒說起過,那男生是北區某銀行的職員,那女生好像是某飾品廠的職工。
女兒多次斷言,他們不會走遠。
我和女婿都詫異,他們每次在一起,都有說有笑,怎么就不能走遠?
女兒說,從他們第一次來店里避雨,我就預感他們走不遠。
你怎么知道?我和女婿都納悶。
女兒笑笑,他們太尊重對方了。
我和女婿都笑,尊重對方還不好?
女兒說,好,也不好。
小鎮時光,一日攆著一日,纖毫無爽又冷面無情地往日歷指定的方向滾動。我整天癱坐在藤椅里,盡管女兒女婿多次鼓動我,去外面走走,可一想到那些焦黃的灌木叢和雜草,那一條條污兮兮的水溝,還有那股讓人胸悶的異味……我的腿就不愿挪動了。每天我除了定時看新聞聯播,就是期盼這對戀人的到來。新聞聯播還有固定播放的時段,這對戀人什么時候能重來,就無法預知了。
這段日子,北區一帶鬧哄哄的。據說,有關部門正在開展“碧水藍天”行動,北區是蘭城重點整治區域。陸陸續續,那些環保不達標的工廠,都被強制關停或休業整改。街上的行人像秋天的樹葉,風一刮,就稀疏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餐館,人一少,餐館就都處在空閑狀態。以前,女兒女婿忙得只剩吵架的時間,如今,人一閑,心里不作妖才怪呢。
這不,女兒和女婿又鬧起來了。小餐館里里外外都嗡嗡響,像一個振動的音箱,我的心臟也跟著躍動。
女兒罵女婿,看你呆頭呆腦的,竟然還花花腸。
我也納悶,就女婿這腦袋大、脖子粗、肚皮鼓的熊樣,還有女人喜歡他,什么世道呢?
女兒的嘴巴數來寶般,巡回謾罵。街坊們都伸長脖子朝我們這邊望,他們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竊竊私語,像看一部免費的舞臺戲。
有時,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勸女兒,別瞎嚷嚷,沒影子的事。
女兒一口咬定,說有人看到他和那個女的一起喝茶。
我笑,喝個茶能算啥事呢?你媽以前都不責怪我去茶館呢。
可女兒就是較真,說今天一起喝茶,明天一起吃飯,后天都不敢想了。
女婿也不辯解,有客人來就鉆進廚房,噼里啪啦炒菜,沒客人時,就握著手機,點點戳戳。
那是中秋節后吧,不知怎么回事,天氣陡然冷下來。這些天,雖說生意淡,但到了飯點,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光顧。這天傍晚,愣是一個客人也沒有。女婿只好坐在凳子上玩手機,女兒坐在電視機前看韓劇嗑瓜子,我的雙眼在他倆身上跳躍。
突然,門開了。那對戀人進來了。
我馬上挺起腰肢。
女兒迎上去,堆著笑容說,你們可真是稀客啊。
這對戀人沒有說什么,選定2號餐桌。
我迫不及待移著步子,朝他們走去。女孩還是熱情地招呼我落座。
像往常一樣,他們聊著天,吃著飯菜,我靜靜地聽他們天南海北地聊,碰到自己感興趣的,我就插上幾句。
女孩依然會微微鼓掌,說,老伯,你真不錯,知道這么多。
不久,女婿從廚房里端出一盤醋炒雞和一盤爆炒魷魚,熱氣騰騰地走來。女兒也提著一瓶啤酒跟來,說,老爸,你每次都看人家吃,今天你生日呢,也喝點吧。
女兒對這對戀人說,我老爸生日,這倆菜算我爸點的,我們忙,就請你們陪我爸喝兩杯,可以嗎?
他們說,這樣啊,真是難得。
男生和女生都在一次性水杯里倒滿啤酒,朝我敬酒。他們小聲哼著生日歌,祝福我生日快樂,健康長壽。
喝著酒,我心里迷迷糊糊的,今天真是我生日嗎?忘記了。以前,老伴在,我的生日都是老伴指定,老伴不在,生日也荒蕪了。
或許是長久沒有喝酒的緣故吧,幾杯啤酒下肚,我就迷糊了。我語無倫次地吟誦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隱約中,這對戀人一一和我告別。
老伯——再見!
再見——老伯!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蒙眬著雙眼,目送著這對戀人推開玻璃門,迷失在蒼茫的街道上。
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女兒說。
他們再也回不來了,女婿說。
本以為,像往常一樣,環境治理就像一陣風,風過后,那些雜草般的工廠,又迎風招展。這次,動真格,雜草都斬草除根了,再也見不到下一年的春風了。
那些職工都自尋門路,很快就風流云散。街道上的行人漸漸稀疏了。
這時,又傳來消息,說街兩邊的那些店面,都是違法搭建的,要全部拆除,拓寬道路。
果然,幾天后,北區街道上就貼遍了告示:定于12月31日后拆除沿街所有的違章搭建,各家店面自行收拾好物品,否則后果自負。
人家都在忙著收拾東西,女兒又斗雞般和女婿杠上了。女兒喋喋不休,罵這對狗男女,不得好死,如果我逮到你們約會,我要親手剁了她……
終于,我把女兒叫到身邊,說,你誤會他了,是我想找個老伴,要他去幫我把把關。
女兒責怪道,你是不是活糊涂了,老媽才去世多久呢?
女兒這才麻利著手腳,吆喝著女婿轉移鍋碗瓢盆等家什。女兒說,能收拾的都收拾,去其他地方開店還用得著呢。
第二天,拆卸機器進場了,轟隆隆的聲音宛如雷鳴。
那把來不及轉移的藤椅,被石棉瓦和斷磚壓在廢墟中,支離破碎,宛如三天后,我被女兒重新送回蘭城后的殘余時光。
不知過了多少天,我想起了那部智能手機。點點戳戳,我無意間看到了那段小視頻。
時光,似乎又曼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