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國云
槖,槖,槖,木拐敲擊石板路的聲音,讓老路心臟鼓動幾下,隨即長出一口氣——整個上午,他的心一直懸著,似乎就等這個聲音出現。
罐子那張像老鼠一樣的瘦臉鬼祟地探進來,老路泛一陣惡心,乜一眼瘦臉,迅疾把眼皮垂下來。罐子像得到許可,拐杖先杵進來,然后一瘸一拐地進屋。
你倒挺準時,掐著點來。老路說著,瞄一眼墻上的掛鐘,掛鐘似乎對他做了一個鬼臉,嘲笑還是安慰,他看不出。
那是,早了晚了都見不到您路領導。罐子說著,坐在老路對面椅子上,拐杖順在身邊,雙手搭膝蓋上——輕車熟路,一套動作連貫自然。
你的事早處理完了,再跑也沒用,白磨鞋。老路端起杯子喝口水接著說,我說老關啊,關老二,你說你,瘸條腿,跑十幾里山路,一步一拐,一星期一趟,不嫌累啊?
您還是叫我罐子吧,不都說我破罐子破摔嗎?我就是個破罐子,不摔也是破的。反正就這鳥樣了,破了也鋦不起來,叫我罐子聽著順耳朵。
這事兒你倒明白,別的地方也能明白事理就好了。老路一臉不耐煩,卻又不敢說得太重,這人沒臉沒皮,惹著他說不定就賴上你,黏膠一樣,甩都甩不掉,腌臜人。你既然來了,咱公事公辦,我就再給你說一遍,你那腿盡管有點裝扮,受過傷倒也是實情,但你不能把受傷的責任推到李保恒身上,是不?再說,那李保恒已經……老路點一支煙吸,罐子伸伸手,觍著臉,老路不情愿地夾一支丟給他。罐子掏出火柴點燃了,狠狠吸一口,紙煙縮進去半截。不怨他怨誰?煙從罐子兩個鼻孔噴出來,像兩股煙囪。他是民兵連長,在后面追我,讓他逮住就是一頓狠揍,那小子下手黑,照死里打,用皮帶,還用槍托子,我能不跑?我又不傻。
是啊,你偷隊里玉米,他當然得管,這是他的責任,他不管就是放任犯罪,可他也就是喊一聲,可能聲音有點大,有點兇,不就喊一句嗎?你跑那么快干啥?你是做賊心虛、慌不擇路,自己摔到溝里,恰巧摔在石頭上,把腿摔斷了,怎么能怨人家?再說,隊里也給你治了傷,還給你發了補貼,錢雖不多,意思也到了,這事兒就算完了。
我的腿瘸了,什么活都不能干,一條腿在后面拖著,像條尾巴,在地里薅把草都把苗子踩得亂七八糟。隊里老扣我工分,一個大男人,只頂半個勞力,我他媽就是個廢物,只能吃不能干的廢物,他當然得養著我。他是村干部,他不養,大隊得養,隊里不養,公社縣里也得養。路同志,路領導,您是大干部,您說是這么個理兒不?罐子說這套說辭像背臺詞,已經滾瓜爛熟。
你他媽……
我知道您是想罵我狗屁不通、胡攪蠻纏。您罵我不是一回兩回了,我聽慣了,就當是聽戲,聽不花錢的戲,您罵吧,您罵我,我聽著舒服,像聽戲一樣舒坦。
好了,我沒閑工夫給你磨嘴皮子,看看,外面還有人等著進來反映問題呢,這信訪辦也不是給你一個人開的,快回去吧。
我就這么走了?看看這天都……
知道你就為這點鳥事兒!老路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硬紙卡,手一甩,紙卡翻著跟頭飛到罐子身上。罐子拿了紙卡,不情愿地站起身,拐杖一支,拐出門去。
老路看著罐子的背影罵一句,渾蛋貨!他的心突然又咚咚鼓動幾下,心里又罵,這熊貨鬧的,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罐子出了縣政府大院,看看四下無人,將拐杖往胳肢窩一夾,拐個彎向遠處走去,盡管一條腿看上去不甚利索,但與常人并無太大差別。拐杖是罐子用粗樹枝做的,胡亂拼接在一起,用些破布條裹著,粗糙丑陋,夾在身上,一端斜拉在后面,像人平白長出一條尾巴。罐子也不是非要裝不行,不裝瘸得厲害的樣子,縣政府看大門的老紀肯定不讓他進。聽說老紀是戰斗英雄,解放戰爭中被炮彈削掉一條腿,膝蓋以下齊斬斬斷了去。現在裝了條假腿,一走路咯吱咯吱響。那家伙脾氣暴,一張黑臉拉老長,像驢臉,看著不太靠譜的人,統統擋在大門外,說下大天來也不讓進。有硬闖的,他就摸把菜刀往前一橫,說,老子一條腿扔在戰場上了,有本事你把老子這條好腿也砍了去!知道他立過戰功,連書記縣長都敬他三分,即便再難纏的兇惡之人,也不敢砍他的腿;不僅不敢砍他的腿,連高聲說句話都不敢,不然會招他一頓臭罵,罵得暗無天日,你都不好意思還嘴。罐子則不同,每次來老紀都會對他笑笑,就是不笑,也對他點個頭,算是招呼。可能是惺惺相惜吧,殘疾人對殘疾人都有一種自然的憐惜,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更不能相互作踐。盡管老紀能看出罐子每個星期都來,就是個賴皮架勢,那條腿瘸得也有點虛張聲勢,但他不說破,權當他一條腿像自己一樣廢掉了。罐子自然對老紀心懷感激,但他沒有辦法也沒條件報答老紀,見了面就咧開嘴使勁兒笑,恨不得叫他聲大爺。
從縣政府出來,罐子先去了大門拐角處的公共廁所撒尿,順便把老路扔給他的飯卡塞進褲子里邊的暗兜里。這個暗兜藏著他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比如錢或者其他跟錢一樣重要的東西。這個暗兜是罐子自己縫上去的,粗針大線,緊貼著他的私處,在他身上,私處自然也是最隱秘最珍貴的物件,值錢的東西放這兒心里踏實。罐子這泡尿憋了很久,尿得暢快淋漓,氣味也重,自己都被熏得皺起眉頭。幸虧早上沒吃東西,不然都吐出來就白白浪費掉了。撒著尿罐子想,老路這人其實不錯,差不多每次來都是他接訪,婆婆媽媽的,人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或娘兒們腔。他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客客氣氣,像一家人。但他對罐子態度不好,一點也不好,不僅不笑,還噴臟話,但罐子不在乎,罐子知道他也不容易,耐著性子跟那些觍著臉總想弄點好處的人磨嘴皮子。盡管老路每次都對他寡著臉,罵罵咧咧,末了還是把飯卡扔給他,這讓罐子對老路有一種親人一般的感覺,就像當爹的對孩子,罵幾聲打一頓,末了還給塊糖吃。撒完尿,亂七八糟的想法也斷了,看看還不到飯點兒,罐子想趁這空兒逛逛縣城,看看有什么新鮮光景。
罐子來到百貨公司門口,但他不敢進去,里面誘惑太多,那些看著眼花繚亂的東西讓他眼紅,心癢,卻一件也買不起,兜里那點毛票子,頂多能買幾顆包著玻璃紙的水果糖,或者給老婆買點針頭線腦。就這點毛票子,罐子舍不得更不敢亂花,他知道“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這句話,盡管他并不清楚對他來說什么事兒才算是刀刃。眼不見為凈,不去看也就不想。但也不能白來,來了就得到處看看,不看就吃了虧。到處逛逛,說不準還能撿到一塊兩塊錢,就是三毛兩毛也是白得。當然,罐子也不抱太大希望,錢在誰手里都稀罕,怎么會輕易丟掉?即便是撿不到錢,如果能遇到什么稀罕的東西也是好的,回去也能到處炫耀一下。村里人出門少,見識自然也少,很多人愿意聽罐子瞎扯,主要為了能樂呵一下,比看螞蟻上樹有趣兒。孩子最喜歡聽罐子說城里的稀罕事兒,盡管老婆常對他的話嗤之以鼻,認為他是瞎編了哄孩子的——這鳥娘兒們,人長得不俊,粗手大腳,嗓門也粗,但讀過幾年書,根本不把他放眼里。罐子能娶這么個老婆也是知足,但不好調教,成了罐子一塊心病。
百貨公司是一幢很高大的房子,在城里算得上氣派,縣政府里面的房子都比它矮小。門外不遠處一個角落圍一圈人,鬧鬧嚷嚷好不熱鬧,罐子湊過去看,是套圈的。地上擺了雜七雜八的物件,有小孩玩具、小鈴鐺、撥浪鼓、小狗小貓什么的,正中間是一個洋娃娃,個頭很大,穿著紅裙子,梳兩條小辮,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像真人一樣。還有香煙,各種牌子的,花花綠綠,還有玻璃瓶的水果罐頭,明晃晃地透著亮兒,里面一片一片的果子白生生,似乎能聞到滲出來的甜味兒。花兩毛錢可買十個竹圈圈,站在遠處往那物件上拋,套住什么就可以拿走。罐子站在一邊看,幾個人套完了,大都什么沒套住,白花兩毛錢。有一個人套住了一瓶罐頭,像是桃子罐頭。罐子算了算,罐頭值一塊錢,那人花兩毛錢買圈,賺八毛。罐子不稀罕罐頭,桃子呀蘋果呀,村里到處都有,隨便摘幾個,可比罐頭新鮮。罐子喜歡那個洋娃娃。罐子有三個孩子,最小的是閨女,三歲了。小閨女長得乖巧,小嘴兒也甜,罐子稀罕她,如果能套個洋娃娃給她,她得多高興,夜里睡覺都能笑醒了。這洋娃娃在百貨公司賣幾塊錢呢。罐子心里蠢蠢欲動,罐子覺得今天一定運氣不錯,從進城路上搭上隊里的拖拉機,到去老路那里順利拿到飯卡,都那么順當,一順百順,說不準能套個洋娃娃。罐子走開去,尋個沒人的地方松了腰帶,從褲子暗兜里摸摸索索掏出兩毛錢。
罐子眼睛緊緊盯著正中間的洋娃娃,十個竹圈圈唰一下魚網般撒出去——這是罐子的精明之處,漫天撒網,撈不到大魚,也能網點小魚小蝦。有一個圈圈在娃娃頭上碰一下彈出去,接著又一個緊跟著飛過來,斜著掛在洋娃娃耳朵上。罐子心頭一振,差一點叫起來。人群中也有人喊,套住了,套住了!罐子異常激動,顫著腿向洋娃娃走去。洋娃娃在向他招手,他似乎聽到了閨女開心的笑聲。而伸出去的手卻被賣圈人一把薅住,罐子覺得他的手好有勁,捏得他手腕生疼,這人像是個練家子。那人說,耳朵掛住了,算不上套住。罐子的臉忽地一下紅了,他甩開那人的手說,你想賴賬,難道耳朵不長在人身上?那人說,圈圈必須套住身子落了地才算,這是規矩。罐子心一涼,但他不想讓到嘴的鴨子飛走,用拐杖點著地大聲吼道,耍賴,明明套住了,卻耍賴!有人附和,想把火拱起來,打起來才好,有熱鬧看。那人的臉也赤紅的了,像喝了酒。但玩把戲的人都能忍,懂得和氣生財,他把臉順了順說,這位大哥,真的不能算套住,每天都有這種情況,大哥,咱不能破了規矩,不然我這生意也做不得了。看他口氣軟,罐子卻硬起來,向上梗著身子,說,做得做不得,管我鳥事?娃娃讓我拿走倒還罷了,不然我掀你攤子!有人又喊,掀,掀啊!那人臉上笑著,眼睛卻兇狠起來,射出一道寒光。罐子被那光射中,打一個寒噤,身子矮了半截。罐子看著那人粗硬的一雙手,如果掐住他脖子,準會像掐雞脖子,一擰就斷球了。這位大哥,看你腿腳不咋利落,也怪不容易,送你包煙卷,回去慢慢吸,我不讓你吃虧。罐子抬頭看天,太陽已懸在頭頂,他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該去吃飯了。那人已彎腰從攤子上拿起包煙遞過來。罐子算了下,“海濱”牌香煙一毛八一包,自己虧兩分錢。
縣里每年都有一些上訪人員,因大部分都是生活困難需要救助的人,所以由民政局負責接待,對于牽扯到其他問題的,就直接介紹到有關部門去處理。為了照顧農村路遠的人,中午由政府出資管上訪人一頓飯。接待吃飯的事,委托給供銷社設在縣府對面的回民飯店。民政局為此制作了飯卡作為憑證,年底由縣府憑卡與飯店結算。飯卡用一個褐色硬紙板制成,寸半見方,中間印著“飯卡”兩個大字,下方寫著“只限一人”字樣,卡上蓋了縣政府辦公室印章。回民飯店根據辦公室制定的標準,每餐一碗菜倆饅頭。菜多是青菜豆腐粉條,每周會有兩頓葷菜,羊雜湯或辣椒炒牛雜。葷菜一般放在周一和周末。罐子之所以選擇每周一進城,一是為了討個好臉色,星期一這天呢,大都是領導接訪,他覺得周日之后,縣里的干部一般心情比較好,和老婆孩子親熱一天,身心都松了,余興還在,待人也就比較和氣;這二呢,自然是圖了那頓不花錢的羊雜湯或炒牛雜。
罐子站在飯店門口,背過身去松了褲帶,手伸進暗兜里摸索,臉唰一下白了,飯卡呢?罐子顧不了許多,褪了褲子翻找,只差把褲子脫下來抖一抖,可除了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子和幾個硬幣,飯卡不翼而飛。罐子低著頭順來路往回走,一直找到那個套圈的地方,那個公共廁所也去了,里外地尋找,連飯卡的毛也沒見。無奈,罐子又回到飯店,想那飯店的人都認得他,跟人家說清楚,或許能讓他白吃一頓,能吃得上,飯卡跟沒丟一樣。以往罐子來吃飯時,與其他人不同,別人都是抓著饅頭三口兩口吞著吃,菜呼嚕呼嚕往嘴里扒,一會兒工夫,飯菜都塞肚子里,抹抹嘴,打個飽嗝出門走人;罐子呢,領了飯菜找個桌子坐下,先把倆饅頭用一塊臟兮兮的手絹包了,放進隨身帶著的包袱里,然后從包袱里掏出一沓地瓜面煎餅,有時還會有一兩根大蔥。罐子用煎餅卷了大蔥,在菜碗里蘸了油湯吃。也不敢多蘸,蘸上點油腥味兒就好。一沓煎餅入肚,碗里的菜湯也蘸干凈了。然后呢,罐子從包袱里抽出兩張厚油紙,供銷社包點心的那種,厚厚的,油光泛亮,是他在村代銷點老喬那里偷著順來的。罐子把碗里的羊雜或牛雜碎倒在油紙里包好裝進包袱。罐子拿著空碗,到柜臺上討一碗開水,水上泛著星點油花,把水喝干,拍拍肚皮,罐子心滿意足離開飯店,回家。飯店的人對罐子自然是印象深刻,覺得這人就像個騙子,每個星期都來,專門騙公家飯吃。那吃法也讓人開眼,蘸菜湯聞著肉味兒啃煎餅,肉和饅頭省下來回去喂老婆孩兒。都覺得這人可氣又好笑,可想想,又心里泛酸,酸什么呢?卻說不出來。
白面饅頭和牛羊雜碎,會換來老婆和孩子們短暫的笑容,你一塊,我一塊,謙讓著吃,吃得嘴兒油亮,滿臉幸福。老婆一高興,晚上會跟罐子親熱一回,平時她基本不讓罐子碰她身子,嫌罐子身上有味兒,說像狗屎味兒,忒難聞,聞見想吐。罐子想,這鳥娘兒們,假裝干凈,又不是千金小姐,吃了他帶回的牛羊雜碎,就聞不到他身上的味兒了?嘁!罐子又想,等他有了錢,天天讓這鳥娘兒們吃肉,天天跟他睡。
村里吧,對罐子的行為呢,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他不找大隊麻煩,管他干啥,不犯法就行;就是犯下法,關進監獄里,還圖個利索呢。縣里為罐子的事兒找過公社,公社也找過大隊,大隊里呢,哼哼歪歪打哈哈,說一定管一定管。大隊干部還真找了罐子,說,你能不能別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去,忒稠了點兒,咱能不能半月或一月去一趟?總給政府添麻煩可不好,有損公社社員良好形象。罐子說,我不想給政府添麻煩,狗日的才想給政府添麻煩,讓李保恒養著我,我就不去;你們大隊里養著我,管吃管喝,我也不去。咱退一步說……罐子停頓下,臉上表現出少有的寬容大度,如果李保恒不養我大隊里也不養我,一個星期給我喝碗羊肉湯吃倆白面饅頭,我也不去。大隊干部搖搖頭說,你怎么還提李保恒?!罐子就不提。村里不能每個星期給罐子提供羊肉湯和白面饅頭,作為大隊領導,也沒這樣高的待遇,所以呢,他們覺得該做的都做了,該說的話都說了,算盡到了責任,以后他去不去縣里喝羊雜湯吃白面饅頭,與他們無關了。如果縣里能容忍這樣的人每個星期去喝羊雜湯,他們或許會多動員幾個人去縣里上訪,那樣的話,社員的生活水平就大大提高了。
大隊干部不提罐子偷玉米摔傷腿的事,也不讓提李保恒的事,罐子自然知道原因。村里窮,社員干一年掙的工分不值幾個錢,最低的時候一個工才值一毛錢,分的糧食根本不夠吃,半年雜糧,半年荒。有些膽大的人就算計公家的東西,有麥子時掐麥穗,收玉米時掰棒子,就連地瓜也偷著扒。民兵連長李保恒得了大隊主要領導指令,對偷盜集體財產的人毫不手軟。罐子那次偷掰隊里的玉米棒子,正巧讓巡邏的李保恒撞見,所以就有了罐子摔到路邊溝里那檔子事兒。一般人被李保恒逮住收拾一頓,敢怒不敢言,認栽;可罐子不一樣,皮糙肉厚不要臉皮的貨,非要李保恒和大隊養著他,李保恒說罐子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李保恒的態度,就是大隊的態度,罐子不想只做白日夢,就到公社去告,公社不管,就直接告到縣里去了;如果縣里不管,他還打算告到專區,告到省里。他聽人說,干部越大,越關心群眾疾苦,愿意替老百姓申冤。也是該著李保恒出事,他仗著民兵連長的權勢,把人家剛娶了不到一年的小媳婦給搞了,還威脅人家不許聲張。也是那女人貪心愛占小便宜,她趁著天黑,跑到隊里的地瓜地里拔地瓜秧子,喂家里養的兩只小山羊,正好被李保恒撞上。李保恒就像一個幽靈,黑夜里拿個手電筒四處踅摸,很多人就是這樣被逮住的。李保恒的手電筒光柱射到小媳婦驚恐的臉上,白嫩嫩的臉蛋兒在燈柱里愈發白亮。李保恒問那小媳婦公了還是私了,小媳婦又怕又羞,低了頭不做聲。李保恒的光柱便順著她的頭向下移,停在兩坨顫顫的奶子上。李保恒的心就蕩漾了,不可抑制了。小媳婦的不吭聲讓李保恒認為她一定不愿受皮肉之苦,是想私了,就把燈光一滅,把小媳婦連拉帶扯拖進地瓜地。那媳婦看著弱小,卻有心眼兒,她故作歡愉狀,卻不經意地在李保恒腚上狠狠抓了一把,留下五個指甲印。李保恒興奮得忘乎所以,征服欲和自豪感將他的智商沖刷殆盡,腚上被抓一把也沒覺得疼,認為是小媳婦情不自禁呢。事后,那小媳婦還把自己的褲衩兒悄悄留下來,上面有李保恒的種。小媳婦回家一通哭,第二天兩口子就拿著留有李保恒種子的褲衩,去派出所把李保恒告了。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李保恒腚上的指甲印和受害人的褲衩兒,讓李保恒無話可說,此時他才明白,女人是天底下最聰明也最惡毒的東西。但后悔已晚,李保恒進去了。逮李保恒的時候,村里人傾巢而出,來看熱鬧,李保恒被公安押著,弓著身子像只蝦米,全沒了往日橫行霸道的威風。李保恒進去,大隊的臉面自是不好看,所以呢,一提李保恒,大隊干部們都覺得臉上無光,就像李保恒是他們臉上的一塊皮,一揭鉆心地疼。李保恒蹲大牢罐子自然高興,但又有點失落,因為以后不能再提讓李保恒養他的事了。可提慣了,難改口,一說到腿的事,就先說李保恒,李保恒就像他嘴里的兩顆大門牙,一張嘴就露出來。盡管如此,罐子再往縣里跑總覺得沒那么理直氣壯了,他感覺到了村人異樣的目光,有的像刀,一下一下割他臉上肉;有的像火,一股一股往他身上噴。他想起飯店里那些人,每次見了他都露出鄙夷甚至厭惡的神態。還有自己的女人,這段時間似乎也變了,不再待見他弄回來的那些雜碎,看著那些爛肉也露出鄙夷的神色。就連孩子們,也似乎不再稀罕那些肉了,皺著眉頭,擰著鼻子,好像面對一堆臭狗屎。罐子覺得不可思議,又悵然若失,他隱隱覺得,似乎要變天了呢,他的上訪之路真的是走到盡頭,要斷了嗎?
罐子重新回到回民飯店,試試沒飯卡能不能喝到羊雜湯或吃上牛雜碎。一進門,他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舉著一個飯卡往出菜的窗口遞。老遠地,罐子就認出那是他的飯卡。不是他有特異功能,因為那個飯卡的一角被撕掉了,是他拿到飯卡后專門撕的,也不是撕,紙板挺厚,也硬,他是用牙咬的,為的就是怕丟失或被別人偷去,做個記號不會與別人的飯卡混淆,撕去的一角,如同小媳婦在李保恒腚上抓下指甲印。由此看來,罐子是個心機不淺的人。罐子扔了拐杖緊兩步躥過去,一把抓住那孩子的手脖子,孩子疼得轉過臉齜牙看他,嘴里絲絲吸著氣。罐子用另一只手把飯卡掠過來大聲斥道,鳥孩子,賊膽,敢偷老子飯卡!孩子嚇得小臉兒焦黃,哆哆嗦嗦說,不是……偷的,是……撿的。罐子問,胡吣!哪里撿的?這么金貴的東西,哪容易撿到?孩子說,在……公共廁所里,尿池子邊上。罐子這才想起來,剛才撒尿時,褲子褪得有點大,是不是飯卡從里面兜里溜出來了。罐子愣神的空兒,孩子泥鰍一樣哧溜一下,從他胳膊下的空當里滑出去,轉眼間到了街上。罐子隨著追出門一聲吼,小兔崽子,偷了東西想溜,沒那么容易,哪里跑!罐子差不多認定飯卡是自己丟的,但他看這孩子穿著干凈,像個干部的孩子,身上可能裝著零花錢,縣里干部家的孩子身上都會有幾毛零花錢,所以就想敲他一下,多少都行,起碼能彌補套圈虧的兩分錢。孩子不管不顧,像離弦之箭兀自向街對面射去。此時,一臺拖拉機突突駛來,將孩子一下撞出去。
罐子傻了,呆在飯店門口,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不動。那一刻,罐子突然覺得自己的魂魄飛出了身體,輕飄飄在半空中晃悠,他看到了腳下飄來飄去的白云,像一朵朵雪白的棉絮,當空的太陽又圓又大,金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有人高喊,了不得了,軋人了!罐子如夢方醒,擺頭定神,拐杖一扔,快步向著城外方向逃去。他的腿看上去與常人無絲毫差別,簡直健步如飛。
罐子剛剛跑到城郊,兩個騎摩托車的公安就追上了他。一個公安一腳將他踹倒,另一個上來掏出銬子把他銬了。
罐子大喊,你們憑什么抓我?我沒犯法。
一個公安說,有人看見你現場作案,那個孩子就是被你攆著打,才跑出來被拖拉機撞的。你知道那孩子是誰嗎?是路局長的兒子。公安把“局長”兩個字咬得很重。
局長兒子有什么了不起?我沒打他,也沒攆他,他偷我的飯卡,我就是那么喊一聲。
公安不聽他叨叨,拉著他往摩托車斗里塞。
罐子覺得可能自己沒說明白,或說的話沒有文化,他突然想起民政局老路的話,那鳥孩子偷我的飯卡,他是做賊心虛、慌不擇路,被拖拉機撞了和我有鳥關系……罐子突然向后一掙身子,路局長,你說是路局長?民政局老路?胡扯,怎么可能?這鳥孩子怎么會為一張……他們家還缺飯卡?罐子轉過身對公安吼,縣里有幾個路局長?說!那口氣,似乎他才是公安。
公安怒目而視,扭住罐子的胳膊向后一別,罐子像蝦米一樣弓下身子。
真的死了嗎?怎么可能,反正俺不信,小四輪拱一下嘛,鳥孩子,皮實得很,命硬著呢,地上打個滾爬起來,皮毛不傷。
公安照罐子腚上踢了一腳,咬著牙罵,死不死你都得坐牢!罐子一頭栽進摩托車斗里,像條死狗窩在里面,但嘴里仍在高聲嚷嚷,天上打個雷把人嚇死了,還得找老天爺算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