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午后的太陽可以曬進屋里,但四點半之后,像換了供應商,瞬間天就黑了,一天也就隨之提前結束了。四點半到八點半,是一天之中,崔女士最忙碌的時刻。而丈夫每天都要到快九點時才到家,對他來說,一切還好。反正回來有現成的飯,孩子也只要互動半小時就會乖乖睡覺去,第二天早上送一趟孩子,順便提前去辦公室——肯定不會一整天都撲在工作上,松弛有度的節(jié)奏他早就掌握了。
但上周一回來后,他顯得有點心事,佯裝了幾分鐘淡定后,他說,“我們接下來要居家辦公一陣了。”
這事倒不新鮮,去年年初的時候,他已經待過一個多月了。那時是因為疫情,據說樓里的中央空調系統(tǒng)也可能傳播病毒。
今年的原因來得有點直接。租期到期,公司想省點錢不續(xù)租了。這個地方是兩三年前搬來的,雖然離市區(qū)遠了一點,但也算敞亮,導航也比較容易找到—不像從前,夾在鬧市的“腹地”,彎彎繞繞,7個接到面試電話的求職者,大概會有3個因為找不到地方選擇放棄,另外2個在結束面試的返程路上,反思自己要不要登上這樣一艘破船。
招人異常不易。丈夫時不時發(fā)出牢騷,認為求職者水平有限,但心氣頗高。他是一個部門的頭目,但跟傳統(tǒng)部門頭目不一樣,他要干活,哦,不止干活,是沒完沒了地干活。
他的專業(yè)水平不錯,能熬能扛,同時也沒有什么傲骨反骨,是一個絕佳的中層韭菜。男怕入錯行,但更怕沒有行。所以這些年,他都挺敬業(yè),即便知道公司朝不保夕,也沒有什么Plan B,PlanC。
也許也有過,但都是一些空中樓閣,那些不著調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視頻博主嘗試,都一一停滯了。三十六歲的本命年,悶悶地迎來了下半年。
老板找他聊了,希望他能留下,幫助公司渡過難關。困難是暫時的。老板也挨個跟其他人聊了天,用她特有的軟糯口音。
有的人勸退了,有的人留下,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看大家的選擇吧。
如果選擇離開,顯然是沒有什么賠償金的。回款還沒收到,這個月的薪水都會延遲。整個行業(yè)風雨飄搖,她在接下來的視頻會議里不斷渲染,用意很是明顯:既然是全社會的問題,我們的處境就顯得情有可原,至少不是我個人的問題。
她個人的問題,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作為一個積極的老板,除了主業(yè)之外,她開發(fā)了很多項目,哪里有潛力搞到一點錢,就往哪里鉆,但是折騰一番之后,基本都是貼錢的項目,還得主業(yè)賺的錢去找補新項目的虧空。當然,都是她一張嘴說了算。她用這個理由停止了幾個高管的分紅,也用它解釋了裁員的必要性。
但anyway,今年的錢不太好賺也是事實。除了幾個老客戶,她手頭的客戶也丟得差不多了,今年中秋就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給客戶送禮維系情感的時候,她送了個假貨,被客戶拒收了。這個客戶是新上任的,沒有舊交情,為人也頗為驕傲,竟徑直對業(yè)務員說,把這假貨給你們老板拿回去吧。半句虛偽的客套都沒有。
但這又能怪誰呢,眼下的高仿領域,只要你稍微肯多花一點錢,大部分不說以假亂真,至少不會被一眼看穿。這點投入都不肯,大概循了從前的操作模式,從某個手機微商那里選個廉價仿品應付了事,過去人家看破不說破,沒想如今遇到了硬茬。
這個客戶鐵定是飛了。業(yè)務員不能自己背鍋,如實相告,老板聽完匯報,沒有吱聲。其他人聽到這事,也只能私下眉飛色舞。隔了半個月,她總結說這個客戶也不可惜,回款一向慢,現在還拖著去年的,我們現在只尋找回款及時的……
隨便她怎么說吧,反正不是地板上的第一條裂縫,早就四處漏風,但是也都搖晃著過來了。
直到最近,她決定解散辦公區(qū)域。大家算是有了一絲初步的涼意。電腦、桌子這些器材搬到了老板郊區(qū)別墅的地下室里,冗余的人員也走得差不多了——
既然沒有人當眾扯下大幕,你就不便責怪演員們?yōu)楹芜€在臺上跑腿。大廈將傾,能做的極其有限。
沒有一個找她要賠償的,別說N+1,1個月的補償都沒有人問。小公司在管理員工的預期方面,“優(yōu)勢”的確明顯。而那些留下來的人,基本也接受了老板的安排:“這個月的薪水可能會延遲一陣,但月底前應該就可以支付。”
聽丈夫轉述完,崔女士問道:“你自己想好下一步去哪了嗎?”
“現在肯定哪都走不了,這個情況,不能丟下大家吧。這是最難的時候。”
“都在等著你拯救嗎?”
“等過一陣再看吧。”
“過一陣就年底了,更不好找。”

話說到這,也沒人往下接話了。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多的是,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從那天開始,丈夫每天在家辦公了,偶爾去一趟甲方公司開會。早上準時送孩子上學,下午四點半再接回來。由于縮減了員工,活比從前更多了。又由于失去了辦公場地,芝麻大點的事都會有人電話來問詢確認。他看起來比過去更忙了。
對這一切,崔女士保持了難得的沉默,主要也是沒有什么尋釁滋事的機會。她的預感自然是不好的,再往后,這個公司大概率會拖欠工資,然后就地解散,只是丈夫還在按部就班而已。但既然沒有人當眾扯下大幕,你就不便責怪演員們?yōu)楹芜€在臺上跑腿。大廈將傾,能做的極其有限。
這種平靜的局面維持了兩個星期,直到幼兒園催繳下一年的學費。年付五萬五,加上一個課外興趣班,大概五萬七八的樣子。與此同時,還有房貸。幾處重疊,加上薪水未發(fā),丈夫囊中羞澀,崔女士心里明白還得自己兜底,但第一時間還是搪塞了過去,“你不是還借給了別人錢嗎?問問人家,手頭最近緊不緊,不緊的話,能先還一部分嗎?”
丈夫立即搖頭,臉上堆滿各種為難。作為債主,只要沒有走到絕路,他是不會開口問他弟要錢的—別說問他要錢,跟他商議一點敏感事情,都要盤算再盤算。數額其實不算多,大概四五萬吧,欠了五六年了。
“有沒有先放在一邊,問一句也沒關系吧。”“唉,一個是他們手頭肯定不寬裕,另外我們兄弟這兩年,關系也疏遠了不少,如果這個時候提還錢,會更激發(fā)矛盾的。”
“那人家怎么就從來不害怕激發(fā)矛盾啊?”崔女士的反問雖擲地有聲,但架不住有的人紅著耳朵根,選擇充耳不聞。“要不,就把基金贖回吧。”
那天是周五的晚上,就算贖回,到賬至少要到下周一。而還貸日是周六。沒辦法,崔女士最后還是給他轉了一萬五應急。
她思忖,拖延薪水這種事情,最多持續(xù)兩三個月吧,人對公司的愛再多,承受極限就是如此了,到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的還貸日,他如果還未能領到遲發(fā)的薪水,就只能賣出基金。但那只夠他撐幾個月而已。而那時,正值年末,是其他人曬年終獎的日子。屬于他的真正難熬的時光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