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電“漣漪”

陶紫東 施歌

限電往往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影響到普通人。

今年9月，當部分地區的居民樓電梯突然停擺、道路上紅綠燈不亮時，限電成為社交網絡上的焦點。

但限電的波及范圍遠比人們看到的更廣，持續時間也更長。去年12月，國家電網湖南省電力有限公司就曾發布通知：湖南省電力、電量供應將可能出現較大缺口。同月，“世界工廠”義烏因為限電一度關閉了城區主干道的路燈。

今年11月，國家電網、南方電網相繼發布公告稱，電力供需矛盾趨于緩和。夏天以來的全國性限電情況基本結束。

但限電的影響不會像“電燈一開一關”那樣瞬間終結。我們采訪了不同行業的普通人，他們的生活片段展現了限電帶來的蝴蝶效應。經過限電，許多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處一個多么龐大、復雜、連結緊密的系統之中。

「如果雙11期間發不了貨我們這一年就白干了」

張孝之做著現在最時髦的工作，他在杭州“孵化網紅”。具體而言，他為時尚類的網紅尋找合適的工廠，把她們的同款時裝生產出來，變成個人品牌。所以他一邊要理解直播間里的時尚，另一邊要和代工廠、采購員、倉庫打交道。

和大多數人一樣，張孝之是在媒體上聽到東北部分地區限電的消息的。那是9月底，他覺得這個消息很遙遠。但10月，他在杭州對接的服裝廠開始限電，工作安排變成“做三休四”。張孝之有些猝不及防，因為“雙11”馬上來了。

開工時間減少，使得服裝的交貨時間更長，網店里很多款式只能預售。以前現貨率能達到90%左右，現在只有60%至70%。就算采用預售的方法，預售的周期也從3到5天發貨，變成了半個月發貨。這會直接影響銷量和收入。

淘寶有規定，如果24小時沒有發貨，或者幾天不發貨就會處罰，尤其是“雙11”期間，抓得更嚴。“如果雙11期間發不了貨，我們這一年就白干了。還好我們這邊是限電，沒有完全停產，算是萬幸。”

顧夢斕遇到的麻煩和張孝之類似。她的客戶是各種工廠，她幫它們做直播賣貨。9月中下旬限電消息出來，她直接在工作中感知到東北的限電狀況。當時，顧夢斕正在推廣一款足浴盆，秋冬季是這類產品的旺季。但很快，她收到了許多來自東北的退貨要求，退貨理由寫的是“這玩意兒太費電，我們這限電”。

10月，顧夢斕又對接了一些服裝廠家。換季服裝的市場需求量很大，每天晚上不能開工非常影響出貨。那段時間，發貨時限從24小時發出變為72小時發出。以前銷售時不管有多少庫存都先賣，不夠了就去生產，現在大家不太敢做這樣的事情，變成“有多少庫存就先上多 少”。

限電還會影響張孝之的倉庫。他的倉庫位于一個大型的工業園，整個園區接到了限電要求，他的倉庫也只能減少用電量。不過這個影響相對較小，只要稍微控制一些，低于平時的用電量即可。“不要讓工業園負責人難堪就行了。”張孝之說。

一些輔料的訂貨也需要靈活調整。比如說紙盒、吊牌，以前一個月訂一次，現在半個月就得訂一次。因為這些工廠的生產和發貨也受到影響了。輔料看似不起眼，但是做服裝網店的必需品，也會占用現金流，以前一個月訂6萬套輔料，現在半個月訂6萬套，這也影響到張孝之公司的現金流。

在張孝之的印象中，東北都是大型的工業基地，耗電量巨大，杭州的一家服裝廠在它們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這能有多少用電空間？”張孝之有時忍不住琢磨兩句。

「婚房裝修被限電耽誤了透析儀和冰箱里的靶向藥經不起停電」

王甜甜從未想過，因為限電，自己的結婚進度要延后。

王甜甜是浙江寧波人，打算明年結婚，今年5月底她著手裝修婚房。像很多追求個性的年輕人一樣，王甜甜沒有買現成的家具，而是找了一家全屋定制品牌，按照自己的需求定了家具。8月中旬她下了單，第一批家具在運輸過程中出了點小問題，但品牌方承諾王甜甜，基本10月上旬可以全部搞定。

沒想到，到了10月中旬，王甜甜突然被告知工廠限電，工期要延后。最后又拖了一個月才全部安裝好。

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選的這個品牌，工廠在廣東。

《第一財經》雜志在采訪中了解到，在江蘇、浙江、廣東等制造業大省，限電并不少見。但與去年相比，今年限電的持續時間更長，對工業生產的影響程度也更大。在上述省份的個別地區，甚至出現了企業“開二停五”“開一停六”的現象。

因為全屋定制家具沒到位，后續步驟也只能延后。除了家具，許多小細節的方案也得變，原因各種各樣。比如入戶柜的臺面，王甜甜原本計劃用巖板，她找的是寧波本地的一個石材廠，但巖板需要工廠切割，因為限電，也排不上工期。后來王甜甜改選了大理石，工人可以帶著小型切割機在裝修工地現場切割，臺面面板的問題這才解決。

據王甜甜回憶，廠家在和自己溝通的過程中，措辭基本都是因為限電要晚發貨，并沒有聊過任何補償措施。好在這件事也只是拖慢了裝修進度，影響了一點入住時間，而且她和未婚夫都是本地人，原本也有地方住，這件事沒給他們造成什么經濟損失。“如果是那種租房等著入住的，或者裝修好打算出租的，就要損失一個月房租了。”她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王甜甜還加了一家本地婚紗攝影工作室的客服微信。9月29日，這位客服在朋友圈中提示：“剛接到工廠通知，未來一至兩個月將會限電停廠，在正常周期的基礎上可能還會延長，年底年初結婚的寶寶們要抓緊定檔了。”

因為婚房裝修過程中的麻煩，王甜甜對限電更關注了一些。最近她發現，寧波老外灘少了好看的燈光。

大多數的限電發生在工商業領域，它們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往往要經過基層傳遞。但是一旦民用領域限電，對個人生活的影響就會變得無法預估。對于部分有病人的家庭來說，一次沒有事先預警的長時間停電，可能意味著呼吸機、透析儀無法正常運行，需要放在冰箱里低溫保存的藥物也無法使用。

相比于有備用發電設備的醫院，家庭難以為突然停電做好準備。即便沒有危及生命，也會引發很大麻煩。“我們家里有病人要用靶向藥，藥要冷藏處理，一瓶藥7000多塊，一晚上沒電又沒事先準備的話7000就沒了。”

“奶奶糖尿病的藥都需要低溫保存，平時腿腳也不方便，不知道停電了怎么辦。”

在社交網絡上，類似的擔憂并不少見。

「晚上10點后開始生產工人在宿舍隨時待命」

去年12月，章子墨去湖南出差時，工廠就已經限電了。周圍有幾個工廠老板想辦法“走后門”求不限電。正在創業做一個食品品牌的章子墨第一反應是“做實業的工廠真是挺不容易的，本來就沒多少利潤”。

章子墨接觸的工廠按照規模分為大小兩類，小工廠受到的影響相對直接，就是錯峰用電，因為白天有時會拉閘限電，所以到晚上10點居民用電高峰過去后，它們再開工。

大工廠復雜一些，食品廠里有大小不同的鍋爐。限電時，就只能燒小鍋爐保證正常辦公用電或者一小部分的產能，等晚上居民用電高峰過去，再開大鍋爐;還有一些工廠有自己的發電設備，大部分是燒天然氣，但天然氣太貴，而且工業天然氣價格波動大，所以有時他們也會燒植物燃料。

章子墨可能是第一次見識到上游工廠的挑戰，但這對嚴菲來說已經不陌生了。嚴菲在浙江經營一家塑料日用品制造廠，早在去年，她的生意就受到限電影響。

電價基本概念解析

數據來源：公開資料整理 注：數據和規則根據10月12日國家發展改革委發布的《關于進一步深化燃煤發電上網電價市場化改革的通知》為準。

每年年尾是外貿出貨季，也是浙江義烏一年中最為忙碌的時刻。這個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去年年底因限電登上微博熱搜。嚴菲告訴《第一財經》雜志，自家客戶當時定制的包材是義烏工廠做的，義烏限電導致最后嚴菲工廠的出貨期延遲，直到春節前幾天才出完所有貨。

“沒想到，今年這樣的事又來了。”嚴菲說。最開始聽到限電的消息，是包材供應商告訴她工廠限電了。10月4日晚，嚴菲接到了浙江電力下發的短信通知：因用電需求增加，全省出現電力供需缺口，要求自10月5日起啟動C級有序用電方案;周一、周二、周日各停半 天。

到了第二周，通知內容變成了周四至周日全天停電，不許開機器。

從10月初到11月初，嚴菲的工廠一直按照短信要求停電。11月17日，街道相關負責人又來找嚴菲，告知她接下來要直接停電7天，期間生產用電全部關閉，電梯辦公室等生活用電不停。

“上面要求怎么做，我們就只能照做，不然直接把電給你關掉，結果還是一樣。”嚴菲說。

嚴菲算了一筆賬，和去年同期相比，限電期間銷售額掉了約10%。廠房租金一年要上百萬元，每天一睜眼幾千元就流出去了，嚴菲的心里壓力很大。

因為機器開不了，嚴菲的工廠只能安排原本負責半成品傳送的工人臨時轉崗。做包裝，如果工人不愿意做包裝，嚴菲會給他們放假。但基本沒有人主動愿意放假，放一天假，意味著工人過年能帶回家的工資就少了一部分。

錯峰生產，意味著章子墨的合作工廠里，工人只能上晚班。但工廠地處偏僻，工人們上夜班不安全，再加上來電時間不固定，所以只能讓工人在工廠的宿舍里隨時待命。兩個因素相加，有的工人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雖然離家只有20分鐘路程。

嚴菲說，如果限電的情況一直持續，為了趕上交貨檔期，她可能會找別的工廠代加工，同時考慮光伏發電。10月就有人私聊嚴菲，問她是否需要光伏發電，她當時還以為是騙子沒搭理，如今她的態度變了。“完全不知道電力供應什么時候能恢復正常，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年底原本是趕工期的時候現在只能接受一個慢節奏的年底」

嚴菲的工廠既做內銷，也做外貿。內銷的好處是可以提前做庫存，受限電的影響稍微小一些，但外貿都是客戶定制，時間壓得緊，基本來一單做一單，無法提前做庫存。10月17日收到要停電一周的通知時，嚴菲當日趕緊聯系了好幾個外貿客戶，原本有兩三個單子11月底要出貨，現在都只能延遲出 貨。

住在杭州的李庭原本覺得，嚴菲這樣的工廠，基本就是限電主要的影響對象了。李庭是杭州當地一個施工單位的項目副經理。9月初，他在新聞上看到了部分省份限電的消息，根據過去的經驗判斷，他認為這次限電主要應該集中在沿海城市的外貿企 業。10月初，自己負責的工程項目進入關鍵期時，材料廠商突然告知李庭，砂漿因為限電供不上了。砂漿一般用于墻面抹灰，是施工過程中的常用材料。正常來講，砂漿廠家每天可以生產40到50車砂漿，但限電后，廠家每天的產量降到了15車左右。

李庭只能接受一個慢節奏的年底。過去，年底是施工單位最緊張的時候，施工方想要趕工期，工人們也想多賺錢回家過年。

李庭只能想辦法多搶一些材料，但他發現，即便出高價和材料廠家協商，工廠產能還是跟不上—項目組一天需要3車砂漿，但一般只能買到1車。除砂漿外，混凝土、水泥、保溫板等地材的出貨都受到了限電影響。

幸運的是，11月5日左右，杭州持續了一個月的限電基本結束，這讓李庭松了一口氣。但項目的進度還是被拖延了，本來李庭計劃年前進入精裝修階段，現在看來只能完成80%左右。

「在電力公司眼里，限電算是間接扶貧，不然就是“用愛發電”」

煤價一直在漲——這是劉一寧過去一年最憂心的事。劉一寧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的一家發電廠擔任法務工作。當地煤價從去年年底的700多元每噸漲到今年年中的1400多元。今年上半年公司對內發布年度總結時，劉一寧才知道這個裝機容量大約1000萬千瓦的公司上半年已經虧損8億元，這是從來沒出現過的情況。

根據此前的電價體系，火力發電廠把電銷售給電網的價格（也就是所謂的上網電價）受到政府管控，但在原料端，煤炭的價格浮動區間更大。在這一輪煤炭價格上漲后，火電廠的成本和收入出現倒掛，發電對許多發電廠來說變得入不敷出。

劉一寧的企業屬于地方國企，體量不及央企，抗風險能力沒有那么強。而且發電廠自有的煤礦比較少，必須從外部采購煤炭才能維持發電量。為了維持長期供應，發電公司一般都會和煤礦簽訂長期協議。

但今年，劉一寧要處理越來越多長期協議無法兌現的情況。因為煤供不應求，買煤的公司太多，有的煤礦選擇抬高價格，不遵守協議。“以前煤炭產量高、價格低的時候，都是他們求著我們去用他們的煤，現在換我們去求，真實地感受到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劉一寧說。他和同事聽說，有的發電廠因為虧損得太厲害，都不想發電了，只要發電就是虧錢。

10月，國家發改委發布《關于進一步深化燃煤發電上網電價市場化改革的通知》，明確有序放開全部燃煤發電電量上網電價，擴大市場交易電價上下浮動范圍，推動工商業用戶都進入市場和保持居民、農業、公益性事業用電價格穩定四項改革措施。這意味著，電價隨市場而變的空間更大了。

劉一寧知道限電會對許多人產生影響，但站在他的角度，限電至少讓不少發電廠松了一口氣。電價改革對它們是更長期的利好，讓電的流通價格更加市場化，嚴重的限電也會變少。10月8日的國務院常務會議上也提到要加強對發電行業的金融保障。已經有銀行來找劉一寧所在的發電廠談融資。“限電引起的關注和后續政策，相當于是在給我們扶貧，不然買不來煤，我們就是‘用愛發電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張孝之、章子墨、嚴菲、李庭、劉一寧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