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鳳琴, 蒲向明
(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甘肅 成縣 742500)
隴南地處甘肅南部,東鄰陜西,南接四川,西靠甘南,北連天水、定西。轄武都區、禮縣、西和、兩當、徽縣、成縣、康縣、宕昌、文縣等1區8縣。其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包括歷史文化積淀,都處在中國南北方的交匯和過渡地帶,以秦隴文化為主體兼有巴蜀文化的比較性文化差異特征明顯,隴南民歌資源的遺存情況也不例外。隴南民歌曲調的節拍節奏、音高走向與方言有著深層的內在聯系。民歌用方言演唱,而方言賦予民歌以鮮明的地域特征。[1]可以說隴南民歌一旦離開方言便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存在。隴南方言語音體系由近代中原音韻衍化而來,在地域上又分別受到天水話、四川話、陜西話的交叉影響,形成了一個較為獨特的方言分支,它是民歌歌詞的載體,隴南民歌歌詞是隴南的一種方言文學。但由于歷史原因和條件所限,對隴南民歌方言的深入研究還非常不夠。鑒于此,本文就隴南民歌方言的表達特色與藝術功效做一探討,以為引玉之磚,就教于方家。
“隴南”一詞,在清光緒以前不見于文獻載錄,故《辭海》《辭源》均未有該詞條。我們在十幾年前就此做過探討,但限于條件,對該詞首載文獻的情況語焉未詳。[2]后來在一些相關的文章中我們做了補充論述,使人們對“隴南”一詞的由來和解釋更清楚一些。[3]
隴南所屬地域,是一個逐漸縮小的過程。光緒二年(1876),甘肅鞏秦階兵備道董文渙在天水建成隴南書院,即撰有《創建隴南書院碑記》,并賦詩《光緒二年丙子隴南書院落成示同舍諸生》說:
郡縣設書院,禮教黌宮輔。矧當兵戈余,尤賴文治撫……伊予奉簡命,分巡蒞茲土。寒士失廣庇,渭埃思小補。相地秦西倉,庀工興百堵。講舍周涂壁,學齋思棟宇。中可容百人,互以東西序。覆檐頗深邃,井灶粲可數。有竹左右之,緣陰敷庭戶。于焉列生徒,何止除風雨。院長邦之彥,舊交深肺腑……治經與治事,二者實兼取。文藝后器識,菑畬惟訓詁……[4]
詩作不僅說明了創建隴南書院的背景和初衷,還對書院的辦學條件、規模、院長聘用等做了清楚的交待,也給書院首批入學諸生提出了殷切期望。詩中所言“茲土”,即其所稱“隴南”,轄境為鞏昌府、秦州、階州,大致范圍相當于今甘肅定西市東南、天水市和隴南市全部。此前,清乾隆年間,林際元的《追頌黃太宗師兼呈菽翁昆季》文稱“公篤生隴之南,石鼓聲高天下低”[5],此“隴之南”(作時在乾隆三十五年即1770年以前),大抵也是這個概念。至于清光緒十七年(1891)嘉業堂刻本《臺州金石錄》所言“隴南下寺”[6],系指天臺山峰“佛隴”,不屬地域,在此無需深究。民國初,國府下令鞏秦階道改為“隴南道”,轄十四縣,地域約為今天水市和隴南市大部。1985年建立隴南地區,轄9縣;2004年改設隴南市,轄8縣1區(原武都縣改為武都區)至今。所以,現在所稱隴南,即指今隴南市,本文也從此說。
隴南有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文化遺存。它地屬秦巴山區,是甘肅唯一處于長江流域的地區,亞熱帶到北溫帶氣候垂直分布,高山、河流、丘陵、草甸多樣地形交錯分布,地域差異明顯,由此形成了獨特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南方的細膩柔婉和北方的粗獷剛健,在此舒緩自然地混融交錯在一起。悠久的隴蜀(秦蜀)歷史文化區、南北絲綢之路連線區、唐宋明清茶馬貿易區、多民族繁衍生息區以及豐富的物產區,使隴南成為歷史文化富集區和重要的非物質遺產存留區,隴南民歌即“非遺”存留的典型代表。
隴南民歌歷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至周秦時期。趙逵夫先生認為《詩經·秦風·蒹葭》“形成于秦早期活動的西漢水流域(屬今隴南)……為秦襄公時作品,當成于公元前8世紀六七十年代”[7],而唐禹先生認為“《秦風》中的《東鄰》《駟驖》《小戎》和《蒹葭》屬甘肅隴南地區的民間作品,主要反映了該地區的社會、軍事、民風、民俗”[8]。從先秦時期至今,隴南民歌成為歷代隴南人創造、遺留下來的巨大精神財富和原生態文化資源。截至目前,武都高山戲、文縣儺舞戲“池哥晝”、西和縣乞巧歌被列入國家級“非遺”項目;文縣玉壘花燈戲、西和縣與禮縣的春官歌、康縣木籠歌、兩當號子曲、康縣鑼鼓草(薅草歌)、康南毛山歌、宕昌羌儺舞曲、徽縣河池小曲等列入省級“非遺”項目。
隴南民歌內容豐富,形式多樣。據我們的考察,隴南民歌主要包括號子、小調、山歌、花兒、田歌等。其特征主要表現在五個方面:第一,思想內容與民眾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先民們在長期的生活、生產實踐中,為表現自己的生活、抒發自己的感情、表達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創作民歌。第二,隴南民歌系即興編作,形成和發展隨口頭傳唱而演進,屬于世代傳承性智慧結晶。第三,隴南民歌的音韻形式生動靈活、簡明樸實,都押尾韻,四句歌一、二、四用韻,五句歌除第三句外都用韻。[9]第四,隴南民歌主要采用比、興手法,同時兼用夸張、重疊、諧音等手法增加感染力。第五、隴南民歌曲調高亢明朗、悠揚婉轉,旋律跳動較大。其形式或為抒情,或為敘事,或為吟嘆,或為對唱,自由靈動。唱詞多為七字句,段數不定,因系口頭編成,故保留了大量隴南方言。
隴南民歌是一種獨特的民間抒情語言,質樸而清新,是“歷史的童音”[10]。它蘊藏著豐富的民間傳統文化,其深厚的歷史積淀、廣泛的生活情景、獨特的愛情表達、多彩的方言俚語、形象生動的比喻等等,為語言學、文藝學、民俗學、社會學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
民歌與方言有著天然的聯系,在很大程度上,二者之間是一種熔融關系,隴南民歌之于隴南方言尤其如此。德國民歌研究家約翰·赫爾德(Johann Cottfried Herder,1744-1803)指出:“歌謠是同語言的、音節的、甚至在某些音節字母上的對稱分不開的,同旋律的進程以及同成百上千的其他事物分不開的,這些事物對于活生生的世界,對于形成格言歌謠和民族歌謠,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同歌謠融合成一片了。”[11]這段著名論斷,貼切地描述了隴南民歌與方言之間的熔融關系。如我們搜集到的一首隴南號子傳唱原樣《鏵匠號子》(宕昌縣):
老君爺穿的是拍踏(pha31tha31)鞋,拍踏去(t?hi55)著拍踏(喲)來,花兒(喲)拍踏的去著拍踏(喲)來……扯呀要扯麻桿箱,麻桿兒箱的火焰(喲)長。花兒(喲)麻桿兒箱的火焰(喲)長。老君爺坐的是搭板房,開了鐵廠開鏵(喲)廠。花兒(喲)開了鐵廠開鏵(喲)廠。(1)來自2011年2月19日在宕昌縣沙灣鎮趙家坡村對村民趙福來(45歲)的調查記錄。
“拍踏鞋(hai21)”,系隴南方言,原指破了的鞋,這里暗喻風箱。“去著”,屬方言詞,生動地模擬了穿著破鞋行走的姿態。蓮花臺,這里借指爐火。“麻桿箱”,方言詞,指宕昌縣當地的一種拉桿風箱。“坐(cuo44)的”,隴南方言詞,意為“居住的”。“搭板房”,方言詞,指天水、隴南歷史傳統中特有的板屋,屋頂用薄木板搭蓋、上鎮石塊代替瓦片。這些民歌方言詞不僅決定了民歌的音節節奏,而且規定著歌曲旋律的進程,歌與言已經融為一體。
隴南民歌和方言,還是一種表里依存關系。有專家指出:“民歌從一開始就用方言演唱,歌詞就是方言,并不是有了文字才有歌詞。只有用方言演唱的民歌才能保持它們的原汁原味,才能避免篡改民歌的原意。”[12]地道的隴南民歌都是用當地方言演唱的。如果不了解隴南民歌流傳地區方言的發音特點,用普通話演唱,藝術效果就會遜色很多。以隴南民歌陽壩吆豬調《大河壩里水浪柴》(康縣)為例:
(哦)大河(的)壩里水(喲)浪柴(吔),水(喲)浪柴(吔),千里(嘛)路上(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淌(噢)到唻(喲)。
(哦)過了(的)多少亂(唻)石礁(吔),亂(唻)石礁(吔),才從(的)路上(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闖(噢)過來(喲)。
(哦)大河(的)壩里水(喲)浪柴(吔),水(喲)浪柴(吔),撿到(嘛)手里(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抱(噢)回來(喲)。
(哦)提到(的)壩里掉(喲)下水(吔),掉(喲)下水(吔)可真(嘛)把你(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舍(噢)不得(喲)。[13]
這首隴南民歌很能讓聽者領略到隴南方言的北方特性,唱段多半聲調高亢有力,旋律大起大落,給人一種蕩氣回腸的感覺。由三個基本樂句構成歌段,開句直接落在高音上,特別是襯詞構成的短語“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用方言語音在高音位甩出,非常有味道且很有特色。“水浪柴”,方言,指水上漂的木頭。“淌到唻”,意即淌著呢,當地方言把“著”,均讀作“到”。而段落之間,跳進、滑音與休止緊貼方言語詞,起伏韻律在民間歌唱與方言語音間回環,歡快活潑成為主旋律的顯著特點。我們在教學與研究時注意到,隴南民歌一旦放棄了方言,改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再演唱時,就完全失去了其特有的藝術風采。有學者認為,民歌中的那個“土”味,正是鄉音的本質內涵,而在民歌演唱中鄉音成為最鮮活、最有表現力的要素。[14]
調查記錄隴南民歌,離不開用方言記錄,二者是一種互證關系。用方言記錄民歌是古已有之的傳統,古代許多民歌都是用方言記錄下來的,或者帶有濃重的方言韻味。屈原的楚辭《九歌》和《離騷》楚方言痕跡明顯,《詩經·國風》雖經多次刪改,仍保留了十五諸侯封國的方言。漢代杰出的學者揚雄“常把三寸弱翰,油素四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鉛摘次之于槧”[15],寫成了著名的《方言》一書,開漢語方言研究的先河。[16]歷代文人中,用方言記錄民歌成就最突出的是明代馮夢龍。他用方言注釋其輯錄的《山歌》,很好地保留了吳語民歌的特點。就隴南山歌而言,用方言做記錄顯得尤為重要。隴南有些方言鼻音“n”和舌邊音“l”不分,前后鼻音無區別,后鼻音整體發音靠前,前鼻音又有些靠后,發音時舌位靠前的音比較輕柔。方言襯詞“哩”“啰”“喲咦喲”“呀依呀哎”的適當使用,為山歌增添了自然質樸、溫柔婉轉的韻味,有些山歌又蘊含羞澀、悲切、哀怨的情感。如隴南山歌《聽見外面郎唱哩》(西和縣):
聽見郎在外面喘,心上如拿扇兒扇,坐不住,立不安。聽見外面郎唱哩,面葉兒下到鍋巷里,才給黃狗娃趕帳哩。聽見外面郎喘哩,馬勺(uo35)拿起當碗哩,惹的阿哥瞪眼哩。聽見外面郎沒喘,眼淚淌了一飯碗。前扯腸子后扯心,眼淚淌濕了衣裳襟。[17]
這首山歌里面的方言“喘”(說話,此處指有聲音答應)、“鍋巷”(開水鍋)、“黃狗娃”(暗喻情郎)、“扯心”(揪心),普通話里沒有準確、相應的詞,硬譯成“官話詞”,不僅意義不吻合,而且原有的韻味和美感必然喪失殆盡。
隴南民歌方言的表達特色,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隴南民歌方言,表現了陜甘川毗連地域濃郁的鄉土情感、強烈的生活氣息。沈兼士先生在《段硯齋雜文·今后研究方言新趨勢》一文中說:“歌謠是一種方言的文學。歌謠里所用詞語,多少是帶有地域性的,倘使研究歌謠而忽略了方言,歌謠中的意思、情趣、音調至少有一部分的損失,所以研究方言可以說是研究歌謠的第一步基礎工夫。”[18]說明民歌中用方言表達的內容具有地域性文學的特質,其意象帶有濃厚的鄉土情感和生活氣息。試看隴南民歌《小放牛》(兩當縣):
人家呀男子哎進書房(呀依呀哎),咱家男子放牛了羊(呀哎依喲),放牛了羊呀。……問你吃來哎你不吃(呀依呀哎),問你喝來你不了喝(呀依呀哎),你不了喝呀。睡到半夜哎,要饃饃(呀依呀哎),饃饃拿來卻睡了著(呀依呀哎),卻睡了著。看著看著哎,氣上來(呀依呀哎),揭開被兒兩巴了掌(呀依呀哎),兩巴了掌呀。打的輕了哎,叫姐姐(呀依呀哎),打的重了叫親了娘(呀依呀哎),叫親了娘呀。不怪爹來哎,不怪娘(呀依呀哎),單怪媒人配成了雙(呀依呀哎),配成了雙呀。[19]
這首民歌用了“不了(liáo)喝”“要饃饃”“睡了(liao)著”等幾個帶有感情色彩的方言詞匯,描繪了一個大姑娘被昧良心的媒人配了個弟弟或兒子般大小的丈夫的怨憤,恰當地表達了主人公對自己婚姻的不滿。隴南民歌方言屬于土生土長的原生詞語,帶著泥土的清香,樸素、貼切又風趣地表達著人們的喜怒哀樂。
(二)口頭吟唱的隴南民歌,方言的聲調密切關聯著基礎曲調,具有獨特表現力。方言是民歌地域性的標識,是民歌獨特表現力的靈魂。受南北交界地帶方言的影響,隴南民歌方言既有陜西、山西的腔調,又有四川、天水的語音聲調。如我們搜集到的《倒夯歌》(成縣):
(領)抬起打來,(合)(喲嗬,喲嗬來里么,咹喊咹喊呀),(領)鼓打三更(呀)(合)(咹喊咹喊呀),(領)雞兒叫呀(合)(咹喊咹喊呀),(領)老子罵兒呀(合)(咹喊咹喊呀),(領)不做活唻(合)(喲嗬,銀花兒來哩么,咹喊咹喊呀)。(2)來自2020年3月20日在成縣店村對村民羅紅兵(53歲)的調查記錄。
這首號子采取的是方言生活聲調,語感很強,特別是表現曲調節奏的大量方言襯字,在隴南獨有的方言陰平字調(21)、陽平字調(31)、上聲字調(51)、去聲字調(55)的聯動下[20],曲調不僅顯得高亢、粗獷,而且更覺明快、嘹亮。從隴南方言與民歌的親緣關系中,完全可以看出,方言的聲調、語調、節奏、語氣等對民歌旋律、音調、節奏、調式乃至藝術風格有著最直接的影響,從而顯現出獨特表現力。就這首隴南成縣號子而言,正是襯字聲調聯動襯腔,才使曲調起落有序、強弱分明、緩急多變、豐富多彩。[21]其中的大量襯字無特定意義,似乎韻律非常自由,其實其節奏并非隨意,它有勞動節奏的制約。因為方言和襯詞的協和,使號子產生曲調節奏長短適宜、節拍規整統一的效果。經過這些方言襯詞的渲染和烘托,號子唱起來也頗為精彩,不但充滿了陽剛之氣,而且使繁重的勞動輕松愉快了許多。
(三)隴南民歌方言的大膽表意,充分表現了民間文藝潑辣直白、妙趣橫生的審美情趣。方言作為民歌的聲音載體和表現,在表意方面與所屬獨特地域密切相關。隴南歷史上處于朝廷控制的邊緣地帶,但同時又是隴蜀商貿交通的要道通衢之地,閉塞與開放矛盾而又協調共融,隴南民歌方言的大膽表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造就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隴南民歌確實是方言的延伸、變形和藝術表現。如流傳于徽縣的《渡船曲》(節選):
一把扇,兩面清,山又高來水又深。山高它有盤盤路,水深它有渡船人。渡上一臺又一臺,清水河里船上來。渡船的哥哥本姓劉,麥穗子纏頭蛇探頭……[22]
該船工號子篇幅較長,抒情色彩較濃,充滿了詩情畫意。常常是船工一邊搖船一邊唱,即興編詞,大膽表意,看見什么唱什么,什么開心唱什么,夾雜了大量抒情的內容,甚至熱辣直白的情歌。再如我們搜集的西和縣小曲《給我連個婦人沒》:
(2)新《行政訴訟法》第60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行政案件,不適用調解。但是,行政賠償、補償以及行政機關行使法律、法規規定的自由裁量權的案件可以調解。此條明確地提出了行政訴訟調解制度,但根本問題如前所述,我國行政訴訟法的立法仍以不可調解為原則。
番麥(fan35mei)地里的兔兒窩,給我連個婦人沒。粉白墻上畫鵝哩,單人匹馬咋活哩?粉白墻上畫馬哩,叫我的主意咋打哩?粉白墻上畫麥蟬,早打主意早撩攬(liao35luan31)。粉白墻上畫老鷹,纏上個女子娃當婦人。(3)來自2019年8月14日在西和縣對彭戰火(64歲)的調查記錄。
這首民歌中的番麥(玉米)、婦人(老婆、妻子)、撩攬(打算、準備)等方言詞大膽表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表情達意顯得淋漓盡致、妙趣橫生。即便是如此反映失戀、失意的內容,但還是在風趣幽默的歌唱、自嘲中緩解了尷尬的情緒,讓人心生憐愛,忍俊不禁。
依據《中國語言地圖集》,隴南方言屬北方方言中原官話秦隴片,地處陜甘川毗鄰區因而又有了西北、西南次方言的一些特點,史料、方志中多有“山尤為蜀色,人已作秦音”的記載。具體分析,隴南北部西漢水流域的禮縣、西和縣、成縣及嘉陵江上游地區的徽縣、兩當縣西北次方言特征明顯,在民間口頭文學中古音古義保存較多;[23]而由于與巴蜀接壤,文縣、武都、康縣方言又有一些西南次方言因素。同時,各縣方言之間、縣域內部或多或少也存在差異,有些差異甚至相當明顯。比如康縣《采茶歌》:
二月里唻采茶呀茶發芽,姊妹二人哎吆來采茶。姐采多來么妹采少嗨,多多少少呀么轉呀回家……(4)來自2019年7月12日在康縣對石正杰(55歲)的調查記錄。
這是一首真正意義上的采茶歌,用方言表達的是采茶的辛勞與歡樂。但文縣《采茶歌》(選段)則不同:
正月二月哩么茶發芽,三月四月哩紫陽茶噻,五月六月哩抱葉茶哎,七月八月哩掃樹杈噻,蒸是蒸來吆挼是挼哎,踩的踩來吆踏的踏噻,裝成包子噻快發茶……(5)來自2014年8月12日在文縣碧口鎮李子壩村對村民李永興(42歲)的調查記錄。
這首民歌講述制茯苓茶(一種磚茶)的軼事,從正月唱到十月,具有復沓的章法和豐富的內容,屬于長歌類型。方言尤其是川方言在此曲的藝術表達上,起到了借茶說事、借茶抒情的作用,不僅渲染了氣氛,還拓寬了采茶歌的外延,給傳統的隴南采茶歌增添了新的內容。
從我們調查的情況看,隴南民歌方言的藝術功效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字(tsh55)兒字兒黑踏踏,它認得(ti31)我來我認不得它。月兒照燈來風兒掃地(thi55),彎彎枕兒叉叉被(pi55)。割麥(kuo31mei31)你把腰兒打下(xa55),纏花兒你把竅兒得下(xa55)。肩(tia31)骨頭兒上靠一把,夸踏踏地哈嗒嗒。白粉粉臉(i?n35)兒溜溜圓,杏核(xn55xu35)兒眼睛憋贊贊(zan51)。[24]
此曲除了使用摹態、摹聲的方言詞“黑踏踏”“夸踏踏”“哈嗒嗒”渲染情緒外,還用疊詞“彎彎枕”“叉叉被”“溜溜圓”“憋贊贊”等創設情境、營造氛圍。尤其是配合使用“腰兒打下”(彎下腰)、“肩骨頭兒”(肩頭)、“眼睛憋”(眼珠溜圓)等富有特點的方言詞,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二)在情感抒發方面巧用方言詞,增強并豐富感情色彩。隴南民歌中,有些兒化詞很有感情色彩。如“哥哥兒”“心上人兒”“賢妹娃兒”“野鵲(thi31)兒”等,相當于一種“愛稱”,用方言表達出“愛著”“心疼得很”的意思。同時,一些很有地域特色的連詞或副詞,描摹動作或表達程度,是通用官話語詞所達不到的。如我們搜集到的宕昌花兒《店子上》:
店子上嘛紅水溝,我和我人手嫑丟;我和我人一搭走,就像一根穗子纏住頭。紅花碗里臊子面,姻緣不成嫑下賤;人面前頭嫑呼喚,就像纏山煙霧呵慢慢散。(6)來自2011年2月19日在宕昌縣沙灣鎮趙家坡村對村民趙福來(45歲)的調查記錄。
此曲中的隴南方言詞“嫑”,多用陜西關中話“bao31”音或“bo31”音在花兒演唱中使用,也有其他歌手用成都川音“biao31”演唱的。既反映了陜甘川方言詞匯交互融合的特點,也表達了在行動程度上的“肯定”和態度上的“堅定”。在具體的花兒語境中,用方言語音演唱出來,使情感的表達婉轉纏綿,妙不可言。
(三)方言在塑造刻畫民歌形象方面,直觀生動,惟妙惟肖。我們通過田野調查發現,隴南民歌中的方言運用,根本不是一種刻意的修辭,而是演唱者情不自禁、信手拈來之藝術表達方式的一部分。如流行于西和縣、禮縣毗鄰地區的說春曲《閑來無事火爐坐》:
閑了(呢)就無事(我)火爐(的)坐,無人(呢)尊稱(我)把(的)春來說。春官我(哪)心想(呢個)不贊稱,還說春官我裝(個)大(的)人。春官無有尺把裝人處,懷抱三爻(就)在(呀)外游。一個火爐尺把四四方,柏木(的)板凳兒在(呀)四(的)方。板凳落地(哪)腳(呀)朝天,無人他揍起(的)我(哎)揍(的)起(呀),無人(尺把)裝煙在我(哎)裝(的)煙。(7)來自2020年5月2日在禮縣寬川鎮對村民鹿小紅(54歲)的調查記錄。
說春曲,即春官曲,主要見于隴南西漢水流域和川北閬中一帶,隴蜀民間在立春前后便有“說春官”的報春說唱民俗活動。同時散發《春牛圖》(附有二十四節氣)以備一年農務之參照,提醒人們不誤農時。“春官”說春有固定程式,語意吉祥,邊說邊唱。此曲中的“懷抱三爻”就刻畫了一個抱著卦版、頌人吉祥的“春官”形象。爻是構成《易》卦的基本符號,每三爻合成一卦,可得八卦。方言“揍起”(讀作tshou31),意為“扶起”。演唱者信手拈來使用此詞并伴以動作,達到了摹狀的修辭效果,藝術功效極其顯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隴南民歌中這類方言詞語的大量使用,是表達效果的必需,因而巧妙地成為“表現手段”。
(四)方言在調節隴南民歌節奏方面所起的作用是,調節了聲韻起伏,也協和了韻律速度。我們在調查隴南民歌時從文藝學和民俗學兩個角度,審視方言在民歌表達中的功能及藝術特色。具體說,就是既關注隴南民歌本體的特點——內涵的現實傾向性、表現手法的獨特個性等,又不是從純文藝學的角度審視,而是把民歌方言置于隴南民眾的文化生活進行考察。實際上,隴南民歌節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方言調節,因此才決定了其地域性和俚俗性的主要特點。如西和縣山歌《三個斑鴿兒到一堆》:
三個哪斑鴿(ɡuo35)兒到一啰堆喲咦喲,兩個哪打捶,一個啰飛呀。有人喲問你喲,飛啥啰子喲咦喲,光棍哪不吃眼前啰虧呀。(8)來自2020年5月2日在禮縣寬川鎮對村民鹿小紅(54歲)的調查記錄。
這首山歌節奏舒緩,比較接近語言的自然節奏形態,韻律速度較為自由,“在樂逗(包括樂節和樂句)的尾音中出現了自然的延長”[25]。此類隴南民歌除受特定的體裁形式和氛圍情緒影響之外,其節奏自由伸縮的幅度大小,直接與所用方言詞匯有關,因為有方言襯詞的拖腔調節,其發音、咬字、語調才能互相協和韻律,并調節聲韻起伏,產生或含蓄、或夸張、或擬態的抒情效果。
從文化表達和藝術功效的角度看,隴南民歌與方言應該是密不可分的。隴南民歌體現著方言的鮮明特征和巨大力量,為隴南方言插上了理想的翅膀;而隴南方言則是隴南民歌的“底座”,它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民歌的魅力,對民歌的流傳產生了奇特的功效。二者的互動互證,從根本上豐富了人文隴南的重要內涵。
同時,隴南民歌方言也深刻地影響著周邊地區的民歌傳承與延續。中國民歌的代表性作品《下四川》,最早就是在隴南西和縣流行的。[26]西北至河西地區的民歌小曲,也看得出在一些音樂唱腔上吸取了隴南民歌、小曲音樂的特點,使隴南方言隨著民歌傳播到更遠的地域與文化空間。在東北面,隴劇腔系的整理、提煉,融合了隴南民歌等的音樂素材,使其具有纏綿悱惻、宛轉凄愴的表現力,而人物內心的起伏變化能從板式變換、節奏快慢、力度強弱上表現出來。[27]在東南面,陜西鳳縣地處黃河文化與巴蜀文化的交匯處,又與隴南毗鄰,其西北部有隴南民歌、花兒的味道,使其民歌地域性鮮明且風格也有不同。[28]在南邊,漢中原生態民歌也顯現了漢中文化多樣性基因,略陽一帶的原生態民歌就帶有明顯的黃河上游隴南一帶民歌的韻味。[29]在西南,隴南花兒是隴南民歌區別于其他地區民歌(花兒)的主要類型,而且具有原初性。[30]即便位于隴南西南的川藏文化區,除了白馬藏族民歌方言與隴南民歌方言的交融外,岷江上游羌族、藏族民歌也與隴南漢族民歌方言存在著密切關系。[31]
可見,隴南民歌和方言在彼此具備了特色和價值的同時,得以互相混融成為不可分割的部分,是它們能夠源遠流長的重要原因。隴南民歌與方言二者不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彼此取長補短,而且因其獨有的文化內核和特色品質影響著周邊地域民歌方言的發展和傳承。隨著世界一體化、文化多元化進程的加快,每一個國家甚至每一種文化形式都在努力地調整著自己的發展模式。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發展工作,應該重視方言對地方文化的重要作用和功能。[32]隴南民歌和方言的研究與保護只有通過相互結合、雙管齊下的途徑,才會使其內容和形式同時都得以傳承,對隴南民歌方言表達特色與藝術功效的研究才會有更直接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