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中國”青銅器之鄉的大發現

白客

位于關中平原西端的寶雞古稱陳倉，正是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發生地。這里不僅作為炎帝故里以及周秦王朝的發祥地而名聞遐邇，更因為出土了多達數萬件青銅器而震驚世界，青銅器數量之巨，重器、精品之多，銘文之重要，使寶雞成為全國當之無愧的“青銅器之鄉”。

2002年，國家文物局公布的64件《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目錄》中，就有5件出土于寶雞的西周青銅器，包括大盂鼎、虢季子白盤、大克鼎、墻盤和何尊，它們是數萬件寶雞出土青銅器的代表，也是輝煌西周青銅文明的見證。這些“國之重器”的出土并非偶然，它們都離不開一個核心地點——周原遺址。歷代以來，岐山之下的周原屢屢發現青銅重器。早在漢宣帝時，就有美陽得鼎的故事發生。到了宋代，歐陽修的《集古錄》和呂大臨的《考古圖》都著錄有周原出土的青銅器。在清代和民國期間，在周原發現了多處青銅窖藏，毛公鼎、大盂鼎等國寶橫空出世。

何謂周原

周朝，距今3000多年前創立，公元前256年滅亡，是我國歷史上國祚最長的歷史朝代，也是我國青銅文明的鼎盛時期。

《詩經·大雅·綿》中記載了周王朝的興起：“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闭f的是被后世尊為周太王的古公亶父率領周人定都于岐邑。此后歷經季歷、文王、武王四代，周人勢力不斷發展壯大，終于以“小邦周”滅“大邑商”，制禮作樂、封邦建土，成為“天下共主”。根據考古學者多年的努力，基本證明了今天的周原遺址就是周人最早所定都的岐邑。那么周人何以選擇了這片岐山之下的土地呢？

周原遺址位于今天寶雞扶風、岐山兩縣的北部交界區，東西寬約6千米、南北長約5千米，總面積約30平方千米。廣義的周原則是一個自然地理單元，即今天的關中平原西部地區，包括寶雞鳳翔、岐山、扶風三縣和咸陽武功縣的大部分以及寶雞眉縣、咸陽乾縣的小部分，東西長70余千米，南北寬20余千米?！对娊洝ご笱拧ぞd》云：“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币庵钢茉@片土地肥沃，苦菜生長在這里都如蜜糖般可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這里的自然環境。

何以周原

文王都豐，武王都鎬，周公營建東都洛邑，但周原始終是西周王朝政治、文化和宗教的中心。說起為什么如此多的青銅器都出自周原，就要說到周原作為王都的重要因素：高等級建筑、官營手工業作坊和大型墓葬。

《史記·周本紀》說古公亶父遷到周原之后“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周原的考古工作始于1943年，石璋如先生提出這一帶就是古公亶父所居之岐。此后近80年時間，考古學者在周原辛勤耕耘，逐漸證實并豐富這一史實，并用自己的方式書寫這里的歷史。

1976年，岐山鳳雛與扶風召陳發掘出數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其中鳳雛甲組建筑基址保存完整，分為門道、前堂、后室、東西廂房，由回廊相連接，是一座前后兩進、東西對稱的封閉形院落，建筑地面和墻壁以三合土涂抹，光潔堅硬，室內柱洞密布，顯然是有居于中心的大殿，室內外有陶水管進行排水，在前院的外側竟還有一處影壁，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中國最早的四合院。更為重要的是，在這座房址的屋內發掘了兩個灰坑，共出土了甲骨多達17275片。

2014年，在鳳雛甲組建筑基址南側又發現了一處建筑基址，總面積約2600平方米，是西周規模最大的單體建筑。在這個建筑的院落中部還發現了社祭遺存，其主體部分是一塊巨型社主石，埋入地下部分達1.68米。社主石的正南方是一方形石壇。

上文提到的兩處建筑無論是宮殿或者宗廟，都可謂周原的核心建筑區。建筑區之外，還有奢華的官營手工業作坊，包括鑄銅作坊、制玉制石作坊、制骨作坊等，大大小小多達56處。在李家鑄銅作坊中，出土了數以千計的鑄造青銅器用的陶范及制陶工具等，數量大、器類多，其中部分陶范上有精美的紋飾。值得一提的是，此處鑄銅作坊遺址距離出土103件青銅器的莊白一號窖藏僅幾百米的距離。

中心性的都邑還有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就是墓葬。周代的墓葬多為豎穴土坑墓，墓葬的面積和隨葬品與墓主人的等級和地位有很大關系，高等級或者重要的墓葬附近往往還會附葬車馬坑。其中，墓葬形制是貴族地位的象征。一條墓道的墓葬被稱作“甲”字形大墓，兩條墓道的墓葬被稱為“中”字形大墓，四條墓道的墓葬被稱作“亞”字形大墓，取繁體“亞”字的字形。墓道數量越多，墓主人的身份地位越高。一般認為，一條或兩條墓道的墓葬主人是諸侯級別，而四條墓道的大墓墓主人只有周王。遺憾的是，目前尚未有一座周王陵被人們發現。

周原遺址姚家墓地出土了帶墓道大墓，可見其身份地位非一般貴族。周原遺址還出土有高等級的車馬坑，內埋一車。車軎為綠松石鑲嵌的獸面，木質輪輞外包銅殼，在西周時期甚為少見。

寶雞地區最重要的西周墓葬是位于周原西側、岐山縣鳳凰山腳下的周公廟遺址。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武王伐商后早逝，其子成王年幼即位，周公與太公、召公佐之。周公雖位列三公，受封魯國，但實際上是他的長子伯禽代其就封于魯國，周公則留在王畿之地輔佐，但他們在王畿附近也有自己的封邑，受周王冊命，叫作采邑。周公廟很有可能就是周公的采邑。

周公廟遺址不僅發現了約1500米長的城墻，出土了文字最多的西周甲骨，更發現了迄今為止等級最高的西周貴族墓地，包括大型墓葬19座，其中首次發現帶四條墓道的墓葬九座和帶三條墓道的墓葬四座。至于這些墓葬是王陵還是周公的家族墓地，目前還沒有定論。

周原，正是關中西部的核心，是繁榮的西周大都市，盡管同時期有位于今天西安的豐鎬遺址和位于洛陽的洛邑（成周）遺址，周原始終是具有祭祀和生產功能的政治中心，因為周原這一中心都邑，周邊也會有多處采邑拱衛，大量的墓葬和窖藏中的青銅器皆出于此便不難理解了。

青銅瑰寶

寶雞出土的青銅器除了造型莊重、紋飾精美之外，銅器之上往往還有大量銘文，記載著西周時期的周王封賞、祭祀、誥命、征伐、盟誓等事，是極為重要的出土文獻。不少銘文與先秦經典文獻，如《尚書》《竹書紀年》《史記》等相印證，增強了夏商周三代歷史的信度，中國古代文明的歷史軸線得以向前延伸。

出土于寶雞的號稱“晚清四大國寶”之一的虢季子白盤，是迄今發現的西周時期形制最大的銅盤。其銘文多以四字為主，文辭優美，記載了作器者虢國的子白奉命出戰、征伐獫狁的英勇事跡，與《詩經》中《小雅·采薇》等篇中關于獫狁入侵的內容互為印證，堪稱鴻篇史詩。

2003年出土于寶雞眉縣楊家村窖藏的逑盤，一經發現就立刻以其巨大的史料價值成為青銅界的寵兒，被譽為“極簡的西周斷代青銅史書”。其盤內鑄銘文21行372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所發現的銘文最長的一件青銅器。銘文詳細記述了包括單逑本人在內的單氏家族8代人輔佐西周從文王到宣王共12代天子征戰、理政、管治林澤的歷史。逑盤銘文巧妙地將國家大事插入家族史當中，如文王、武王興周滅商，成王、康王開拓疆土，昭王討伐楚荊，穆王征伐四方等，印證了《史記》中的西周諸王世系。

周原考古隊發掘出的莊白一號窖藏（76FZH1）是中國最大的青銅窖藏，共出土103件銅器，有銘文的74件。在考古學語境中，編號中的“76”是指1976年莊白大隊平整土地時發現青銅器，周原考古隊在當年發掘清理了此窖藏，“F”是指窖藏位于扶風縣，“Z”是莊白，“H”則是考古發掘的對象之一——灰坑的縮寫，“H1”是指在某個地點發現的第一個灰坑?；铱右罁涑鐾吝z物可分為祭祀坑、窖藏坑、垃圾坑等幾類。一般經過考古發掘的青銅器都有相對應的編號，如下面介紹的史墻盤編號是76FZH1：5，表明它是在清理這個窖藏遺跡時登記的第5件青銅器。

史墻盤是莊白一號窖藏出土的青銅器中銘文字數最多的一件，墻是作器者的名字，史則是他的官職，即周朝的史官，專門負責記錄、編纂史料。盤是一種用來盛水的器皿，專門供西周貴族在祭祀前凈手時接水所用。墻在這件青銅禮器上記述了西周文、武、成、康、昭、穆六王和自己先祖的重要事跡，與《史記》等出土文獻互為印證。

寶雞出土青銅器中最為有名的莫過于何尊。何尊于1963年出土于寶雞賈村塬一農戶后院。1965年，廢品收購站中的何尊被寶雞市博物館工作人員發現，現藏于寶雞青銅器博物院。由銘文可知何尊為成王時期青銅器，也是用于斷代的成王時期標準器。尊是一種酒器，流行于晚商時期。商人重酒，尊和卣是重要的禮器組合之一。進入西周，尊變得嬌小，通高在20厘米左右。何尊通高39厘米、口徑28.6厘米、重14.6千克。商末周初時期的尊主體紋飾多為饕餮紋。何尊的藝術風格延續了商代青銅器的風格。上下可以分為三部分，三部分張弛有度，被凹陷的條帶所分割。上部舒張，排布細長的蕉葉紋；中部則分布有高于器表且帶角的獸面紋；下部為圈足起臺，亦裝飾有獸面紋。從上方俯瞰，可看到四條突出的扉棱將尊分隔為對稱的四個部分。

何尊內底鑄銘文122字，記述了周成王五年（公元前1038年）遷都洛邑（成周）的重大史實，銘文整體內容可與《尚書·周書·召誥》相互印證。根據銘文記載，何的父親曾經輔佐文王、武王，周成王訓誡貴族子弟，談到武王滅商和武王、成王相繼營建洛邑之事，并對武王舉行“豐（酆）祼”之祭，要求何像他父親一樣，有勞于天，傳達天命，敬慎祭祀。何受到賞賜，因此作器以紀念。銘文中出現的“宅茲中國”，為“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這體現了周人對于當時地理空間的認識。洛邑近處四面平坦，匯集河流，便于溝通，北上可接管太行山東西麓的商人舊勢力，南下可通過秦嶺、漢水抵達長江中下游獲取銅礦資源。洛陽盆地四周有山脈環繞，退可扼守關隘。周人興起于西岐，宗周位于洛邑之西，終是偏安一隅。營建洛邑則可控制新征服的土地。何尊銘文內容的重點，實際上正是成王告誡宗周小子們成周這一“中國”之地對于王朝統治的重要。這種“天下之中”“中國”的觀念，對于后世影響深遠。

經過幾十年的考古發掘，寶雞青銅器蔚為大觀。寶雞市在當地建立起了寶雞青銅器博物院，從此，寶雞出土的青銅珍品陳列在其制作者繁衍生息的土地上，不再流失和散布于國外美術館與私人藏家手中。而周原遺址附近也有一座博物館拔地而起，寶雞市周原博物館是一處專門展示周原出土遺物、遺跡的遺址博物館，館外可以看到鳳雛甲組基址，館內則可以看到莊白窖藏出土的大部分青銅器、珍貴的玉器、甲骨，各類周人使用過的生產、生活工具以及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陶質建材。

來到寶雞，去往周原，探索中華3000年禮樂文明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