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全 曹渡帆
鄉村作為一個位處城市外的地域系統是具有空間分異性的。特別是伴隨著城市化、全球化、工業化、市場化進程的持續推進,鄉村地域系統的功能、結構和要素不斷發生重構與轉型,內部愈加呈現顯著的異質性特征[1]。面對我國鄉村在轉型發展過程中的諸多空間矛盾,鄉村振興戰略成為當前鄉村改革發展的行動指南。2021年6月,《鄉村振興促進法》正式施行,更標志著我國鄉村振興戰略邁入有法可依的新階段。“十四五”時期,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將成為重塑鄉村地域結構、優化鄉村地域功能的重要途徑,而職業教育作為一種與區域經濟社會發展關聯密切的類型教育,對區域經濟有能動促進作用,是鄉村振興的重要抓手。國家相繼出臺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都明確指出要大力發展面向農村的職業教育,助推職業教育更好地為鄉村振興服務。可見,謀劃職業教育在鄉村振興實施過程中的空間行動策略,不僅是國家對鄉村振興戰略持續推進的需求,也是職業教育自身的重要使命擔當。
在此背景下,職業教育如何服務鄉村振興的研究議題已有詳實的理論考量,且漸趨形成兩種較為穩定的研究范式[2]。一方面,一些研究以鄉村作為純粹的空間對象,聚焦于職業教育如何服務鄉村內部系統要素的發展,即職業教育通過自身功能發揮促進鄉村產業振興[3]、人才振興[4]、文化振興[5]、組織振興[6]、生態振興[7]。另一方面,一些研究以“城—鄉”空間作為研究對象,將重心放在職業教育如何通過重構城鄉空間關系助力鄉村振興[8-10]。前者指向鄉村內部空間的發展,后者指向“城—鄉”內外空間關系的重構。盡管兩種研究范式充分展現出學界對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議題的現實關懷,但無論是以鄉村作為空間對象的研究范式,還是基于“城—鄉”空間關系的研究范式,都有意無意地將中國鄉村和職業教育視為一個具有同質性的地域空間與教育空間,并將這種下意識的判斷作為研究的邏輯起點,并架構起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理論邏輯[11]。如此,相關研究成果都不可避免地對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問題產生“一刀切”的傾向,沒能將鄉村地域空間的特殊性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實踐過程與理論研究中體現出來。
概言之,職業教育如何因地制宜地服務鄉村發展改革是鄉村振興背景下亟待進一步聚焦、凝練、解決的現實問題。因此,充分考慮中國空間發展格局下復雜和獨特的鄉村地域空間問題,進而基于鄉村空間異質性的特征,關切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路徑策略,構建一個新的研究邏輯,將促使職業教育更有針對性地服務鄉村振興,充分發揮自身對鄉村經濟社會發展的能動作用。
在地理學研究上,脆弱性是鄉村內部空間分異特征的重要屬性,常被研究者作為劃分鄉村類型并提出鄉村發展差異化調控策略的重要指標[12]。鄉村脆弱性是一個涵蓋暴露度、敏感性和適應能力三個因子的概念[13],主要指鄉村空間暴露在自然活動和社會活動中,因自身敏感性和適應能力的差異,表征出的受負面影響的程度[14]。借鑒前人的劃分方案[12],本研究將鄉村地域劃分為適應力脆弱型、暴露度脆弱型、敏感性脆弱型三種空間類型,以探究中國鄉村的空間分異特征,為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提供空間格局認知的基礎。
鄉村適應能力是指鄉村地域空間系統應對不利因素干擾(自然災害、人為活動、土地退化、環境破壞等)所表現出的恢復能力。概言之,鄉村適應能力越高,其脆弱性就越低。在地理位置上適應能力較強的鄉村多位于沿海、沿河及臨近大城市地區,如東部沿海樣帶、長江沿線樣帶、G106 國道樣帶等,而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主要位于大西北地區、西南地區等內陸地區[15]。首先,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經濟適應能力較低[16],在經濟空間上,因地理位置遠離城市,交通條件落后,所以其難以從城市經濟空間的輻射帶動中受益,加之這些區域農業生產條件差,產業結構單一,所以其市場渠道較為狹窄,經濟發展遲緩。其次,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行政執行力不足[17],在行政空間上,由于地理位置的偏僻,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對供給側改革、鄉村振興、土地制度改革等服務“三農”的相關政策文件,響應與執行較為遲滯,加之這些區域組織人才匱乏,導致行政組織結構和治理體系存在不夠完善的問題。再次,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存在與現代市場文化接軌遲滯的問題[18],在文化空間上,同鄰近沿海城市地區的鄉村比較,其在教育水平、社會福利水平、現代市場文化建設上完善程度較低,也就導致了適應能力脆弱性鄉村在先進文化理念上的引入受阻,現代市場文化難以進入區域農業生產、經營和促銷的過程中,當地居民的思想文化觀念更難以與時俱進。在適應力脆弱型鄉村中,職業教育如何擴大農民就業渠道,增加農民收入、如何提升農村基層組織的治理水平、如何有效接軌現代市場文化成為了其服務鄉村振興的現實挑戰。
暴露度是鄉村空間系統受到外界擾動程度的重要表征。聚焦于鄉村地域空間,這種擾動源不僅包括類似自然災害、氣候變化等自然環境的不利影響,還包括土地破壞、體制變革等人為活動的負面影響。植被退化、土地侵蝕、大氣污染、廢水排放都是衡量鄉村暴露度的重要指標。暴露度越高的鄉村,其脆弱性越強。在地理位置上,暴露度脆弱型鄉村一是集中于我國的西南和大西北地區,二是集中于我國的沿海地區和長江沿線樣帶[15]。前者暴露度較高是由于受自然環境約束造成植被退化、土地侵蝕等,后者是因為臨近城市發達區域,人類經濟活動較強,進而面對工業廢氣排放、大氣污染嚴重,導致鄉村水土環境惡化。暴露度脆弱型鄉村首先是土地資源較少[19],究其原因,一方面,位于西南和大西北地區受制于原生性要素的影響,其鄉村自然和生態環境欠佳,且受制于氣溫影響,降水量低,所以該區域土地荒漠化嚴重;另一方面,位于沿海和長江沿線樣帶的鄉村受制于市場要素影響,造成過度開墾、土地污染,所以該區域的農業用地面積縮減嚴重。其次是城鎮化侵入程度較高[20]。沿海和長江沿線樣帶的暴露度脆弱型鄉村,盡管這些區域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但由于毗鄰發達城市區域,所以該區域面臨工業化帶來的大量污染問題,同時這些區域的農產品競爭力較弱,難以形成一種長期可持續發展的鄉村特色產業。以上問題導致了嚴重的人口外流[21],出現了農村“空心化”現象。例如,西南和大西北地區的暴露度脆弱型鄉村,由于自然環境的惡劣和自然災害的頻發,該區域的脆弱性主要表現在人口的外流,人口外流在很大程度上造成鄉村組織、經濟、人才的“空心化”。可見,在暴露度脆弱型鄉村中,職業教育一方面要致力于改善西南和大西北地區的自然生態環境,另一方面也要解決沿海地區和長江沿線樣帶由于人類活動造成的環境污染、資源短缺問題。
敏感性是鄉村地域空間基于自身內部條件,遭受外界擾動后而發生改變的容易程度。一般而言,系統敏感性程度越低,表示其在應對外界擾動時越穩定。在地理位置上,敏感性脆弱型鄉村主要集中在廣大的西部地區[1]。中東部地區由于稟賦的自然環境優勢和經濟優勢,所以在面臨外界系統干擾時,鄉村內部空間具有較強的彈性和緩解擾動的能力。然而,相較于中東部地區,西部地區的系統敏感性較強。其一,主要表現在工業化與城市化的系數較低[22],工業化與城市化的進程緩慢對西部地區鄉村發展轉型的驅動效應較弱,導致西部地區鄉村在產業結構優化與轉型、農業現代化、交通條件等方面比較落后,缺乏先進的治理技術、工業化水平及便利的交通必然使得西部地區鄉村在遭遇外界干擾時,受到負面影響的波度較大。其二,主要表現在自然條件的惡劣[23],西部鄉村地區受制于地形地貌和稟賦資源的影響,其水土資源稟賦與農業自然氣候條件較差,也導致農戶生計存在很大問題。其三,西部鄉村地區由于分布大量民族區域,所以這些區域存在較為多元和深厚的宗族血緣觀念和文化[24],這種社會敏感性也成為了限制西部鄉村地區城鄉融合發展的重要因素。敏感性脆弱型鄉村以上問題的癥結在于其現代化進程的遲滯,加快敏感性脆弱型鄉村的現代化進程自然成為了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應有成分。
人類學家吉爾茲將“基于當地意識基礎構成的文化整體觀”歸結為一種“地方性知識”[25]。地方性知識是具有地域性特征的知識,它反映了一個地區的地方性現實,形成了一個地區的文化規范、意識形態、價值觀念,也構成了地方職業教育文化基礎與價值判斷的準則。不同鄉村類型決定了地方性知識的差異性,為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提供了實踐基礎。因此,職業教育在服務鄉村振興的過程中必須精準識別和分類厘清鄉村空間的脆弱性,自覺圍繞鄉村空間分異格局采取不同的教育行動策略。
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在經濟空間、行政空間和文化空間上分別表現出較強的脆弱性,其內部空間經濟條件較差,行政執行力不足且現代化文化發展遲滯,三者成為阻礙區域鄉村振興推進的主導影響因子。基于此,促進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在經濟空間、行政空間與文化空間上的協調發展,將成為職業教育服務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的邏輯起點。為促使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發揮經濟空間、政治空間與文化空間的正向空間效應[5],提高自身受外界干擾的適應能力,職業教育要走跨界協同的發展道路,即教育“自系統”和其他領域“他系統”的跨界融合治理[26]。
首先,針對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經濟適應性不足的問題,職業教育要跨界到以企業為代表的經濟空間主體上。一方面,職業教育要通過與市場環境融合,不斷加大與深化校企合作與產教融合,以此,改造與創新地區特色產品,擴大地區就業渠道,吸引城市企業的資金投入。另一方面,職業教育和企業要為當地農戶提高技術支撐,通過提高土地生產的效率,完善農田水利的基礎設施,通過增強農民收益,提升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應對擾動時的適應能力。其次,針對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行政執行力不足的問題,職業教育要跨界到以政府為主導的政治空間主體上。在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中,職業教育要融入至地區的政治環境中,為政府決策供給科研力量,協助相關行政人員進行基層治理,充分發揮教育的先導性作用,為鄉村組織治理提供理論指導,確保基層組織對國家資金、制度、市場等管理性要素的高利用率與高開發率。同時,職業教育要對基層組織展開實用技能、致富知識、服務能力、政策執行、科研攻關等方面的教育培訓,不斷提升村級干部的綜合素質與工作能力,最終促使鄉村規劃與治理體系的完善,激發組織的內生優勢。再次,針對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文化適應性不足的問題,職業教育要跨界到以新型職業農民為代表的文化空間主體上。在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中,必須要從外延文化空間進行突圍,提高鄉村文化與現代市場文化的適應性,拓展鄉村文化的生存力與包容度。因此,職業教育要通過促進人才現代化,推動鄉村特色文化產品的規模化與市場化,即通過培養新型職業農民,讓其作為鄉村文化空間的載體,使其利用新型技術手段,繼承、管理、改造、創新和發揚本土文化資源,將本土文化資源有機融至現代市場文化資源中,以此提升適應能力脆弱型鄉村的文化適應性。
我國西南、大西北地區和沿海地區、長江沿線樣帶都存在大量較為典型的暴露度脆弱型鄉村,而導致兩者暴露度脆弱性較高的原因,各有不同。前者受困于原生性要素的限制,后者受制于市場性要素的影響,雙方共同面臨著土地資源短缺的困境。與此同時,西南和大西北地區鄉村還面臨著人口外流嚴重,鄉村“空心化”的問題,而沿海和長江沿線樣帶鄉村則面臨著城鎮化侵入較高,產業競爭力不高的問題。為降低暴露度脆弱型鄉村的暴露程度,職業教育需要走優勢產業發展的道路。
一是針對西南和大西北地區由于鄉村自然和生態環境欠佳,所導致的土地荒漠化嚴重的問題,職業教育要通過發掘農業之外的林牧漁業等優勢產業,對技術技能人才進行在地化培養,通過培養一批“土專家”,使其能挖掘開發出地區性的優勢產業,以此拓展當地農戶的增收渠道,避免由于土地荒漠化帶來的農業劣勢。二是針對沿海地區和長江沿線樣帶鄉村土地資源短缺的問題。職業教育要發揮自身的育人功能,激發當地村民農戶的主體性意識,提升當地農戶職業道德、技術倫理、鉆研精神等可持續化發展的能力,使其能在開發利用土地資源時,兼顧地區生態環境的保護,在此基礎上,推進鄉村“綠色”生態產業的發展。三是面對沿海地區和長江沿線樣帶鄉村城鎮化侵入較高的問題,一方面職業教育要發揮自身行業屬性和技術稟賦,推進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在這一過程中促進農村產業升級,增加農產品經濟產值[27],進而增加兼業農民的創收機會。另一方面,職業教育要規避鄉村城鎮化給當地農產業帶來的負面影響,通過“在地化”辦學,發展培養“在地化”農產業,以特色專業來發展當地特色農業品牌,避免城鎮化削減區域農產品競爭力。四是針對西南地區和大西北地區人口外流嚴重的問題,一方面職業教育要擴大培養面向“三農”的人才的供給數量并提高培養質量。分析暴露度脆弱型鄉村的特點,進而有針對性地開設相關涉農專業與課程,加大對當地留守農戶的專業培訓,根據區域的人才需求和地緣優勢,積極探索出一批獨具特色的培訓項目,以特色職業教育優勢,培養一批“留得下”的勞動力,以高質量的培訓項目,培養一批“用得上”的勞動力。另一方面,職業教育要積極打造“農業+現代產業”的專業集群,培養出一批適應農業現代化的新型生產者、管理者、經營者,以促使暴露度脆弱型鄉村涌現出一批新產業、新業態和新技術,增強區域對勞動力的吸引力。
以西部地區為主的敏感性脆弱型鄉村分別表現出工業化與城市化進程遲緩、自然環境惡劣與文化觀念差異性較大的表征,影響著西部地區鄉村振興的多維改革發展,使其在面臨外界系統干擾時既不能保持較強的穩定性,又缺乏相應的自組織能力。為促使敏感性脆弱型鄉村“降脆”與“脫敏”,職業教育必須要以城鄉融合發展為突破口,優化該區域三大空間功能布局,即農業現代化、產業生態化與文化開放化。
其一,西部地區農村職業院校要與發達城市地區專業對口的“雙高”職業院校建立起長期的合作機制,通過城鄉教育之間的要素流動與合理配置,促進區域內農業結構調整。借助城市發達地區“雙高”職業院校的平臺,引進與推廣新型的農業機器,展開農業機器職業技能培訓,提高當地農戶的實踐操作能力,以此促進敏感性脆弱型鄉村的現代化水平。其二,一方面要充分利用城市職業教育資源,以職業教育“專業群”帶動區域“產業群”,創新生產、管理、經營、銷售方式,提升特色產業品牌效應,最終實現區域產業結構優化升級;另一方面職業教育要利用城鄉土地空間,改造敏感性脆弱型鄉村的生態環境,面向當地農戶居民展開“綠色行動”,研發推廣出增產提質的健康種植、生態調控、科學施肥、生物防治、水資源循環利用等技術,改善地區水土資源和自然環境的劣勢,挖掘特色的、綠色的農產品產業,盤活地區資源的存量。利用城鄉空間的相互助力,促成產業生態化的發展。其三,職業教育要加強對敏感性脆弱型鄉村對自身文化敏感性的管制。職業教育要通過自身的城鄉融合促成鄉村地域系統由文化封閉走向文化開放,以教學活動對區域文化和外域文化進行加工改造,使它符合本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需要,同時,要充分借助遠程教育和互聯網平臺吸收、融合、創新先進的文化,培養出一批具有創造性的技術技能人才,從而增強鄉村文化振興和變遷的動能。
在鄉村振興戰略持續推進的過程中,職業教育所發揮出的先導性和能動性作用愈加明顯。不同的研究者分別從社會學、經濟學、人口學、文化學等視角,探討了職業教育與鄉村社會秩序、經濟發展、文化變遷、人口流動的互動互促關系。盡管這些研究為后人提供了較為整體性的景觀,但若只將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行動架構在具有普遍性的社會邏輯、經濟邏輯、技術邏輯、文化邏輯上,職業教育在服務鄉村振興的過程中將失去更為廣闊的批判性和超越性,也將失去自身的地域空間性,最終會導致鄉村振興戰略缺失“量體裁衣”的“教育尺度”[28]。可以說,國內鄉村地域空間的廣袤性和復雜性早已內在地決定了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地方性和機動性。然而,目前從地理學的視角,基于對鄉村分異格局的審視,探討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地域圖譜的研究少之甚少,致使不少研究忽視了鄉村地域空間和職業教育職能空間的“差異性”,也導致一些研究問題與解決策略缺乏針對性、開拓性和全面性。當然,我國鄉村并不能簡單地以適應能力、暴露度和敏感性作為三種空間地域分類的標準。實際情況下,它們常是以組合的方式共同影響著鄉村空間分異格局,因而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實踐中,要靈活運用多種策略方式,有針對性地推進鄉村振興。可以說,未來,通過地域空間分異格局探究職業教育與鄉村振興的內外關系,可能會成為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相關研究的重要延伸領域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