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傳播在中國戰略傳播體系中的地位與價值*

■ 陸小華

在全球時刻進行的傳播活動,不僅包括一般意義上由媒體等專業機構所進行的大眾傳播,由國家或某種政治實體為實現戰略目的所進行的國際傳播或戰略傳播,由公眾通過自媒體等進行的社交傳播,還包括主要由學術活動參與者等主體所進行的學術傳播。

學術傳播是非常重要但還缺少系統研究的傳播現象,是人類知識生產和文化傳承的組成部分,與近現代學術活動共生并互相促進。從新聞傳播學的視野觀察,學術傳播是內容獨特、類別多樣、范圍廣闊、傳播迅速、影響深遠的特殊傳播活動和傳播現象。由包括學者、教師、學生等在內的學術活動參與者和其他知識生產者,通過發表論文、講授課程、發表學術觀點等活動,以口頭傳播、文字傳播等形態,進行的學術傳播活動,不僅是學術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構成了內涵清晰、形態多樣、受眾龐大、影響深遠的學術傳播現象。

數字科技的廣泛應用,給學術傳播活動在全球進行、產生全球性影響提供了新工具、新便利和新驅動因素。學術傳播在數字時代的最重要演變,是學術數據庫平臺成為學術傳播主渠道,人們閱讀學術論文不再主要通過紙本學術期刊,而是借助各種各樣的學術數據庫平臺、知識服務融合平臺等通過檢索、查詢、瀏覽、下載等方式實現在線閱讀或線下閱讀。在數字科技推動下,學術傳播的外延和受眾群進一步擴大,互聯網、社交媒體成為學術活動、學術觀點、學術成果、學術影響的集散地和放大器,服務學術研究和學者的學術社區,傳遞某個學科、領域研究進展和觀點的個人賬號、公眾號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從而深刻影響科學研究活動本身和學術活動參與者的思維和行為。

更為重要的是,借助學術數據庫平臺、互聯網等提供的便利,學者們不僅在國際著名期刊發表成果有了更大、更久的傳播可能,而且當一些研究成果、研究者的某種成就或研究者在某個領域的影響被國際學術期刊、國際著名媒體和在其領域內權威專業媒體報道后,學術同行、所在機構、管理者、決策者以及普通公眾還會把其作為一種肯定,而進一步再傳播以擴大影響:會被視為一個國家、地區研究努力的成果、科研能力的象征,會被視為重要榮譽象征。因而,學術傳播客觀上不僅產生學術性影響,助力科學研究活動本身,也在學術影響之外產生多重影響,會深刻影響人們對科學活動、科學成果、研究團隊背后的研究實體和國家的認知。

從總體上看,學術傳播本身既是學術活動的組成部分,又有力支撐、深刻影響著科學研究活動與成效；學術傳播的影響既是學術性的、也是戰略性的；既是原本意義上的學術傳播,客觀上又產生國際傳播、戰略傳播所期望產生的深層影響；學術傳播能力和效果,深刻影響國際學術界和國際社會對中國的認知。“中國要強盛、要復興,就一定要大力發展科學技術,努力成為世界主要科學中心和創新高地。”①而要成為這樣的主要科學中心和創新高地,就需要通過學術傳播在內的有效傳播活動讓世界同行重新認識中國科學技術的成果和未來發展空間,也需要在學術傳播等等的助力下,吸引到更多的人才和學術資源。

當前,加強中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加強和改善國際傳播工作正面臨“新的形勢和任務”,即“必須加強頂層設計和研究布局,構建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戰略傳播體系,著力提高國際傳播影響力、中華文化感召力、中國形象親和力、中國話語說服力、國際輿論引導力。”②學術傳播具有戰略性影響,學術傳播應當是具有鮮明中國特色戰略傳播體系的組成部分,這應是今天人們認識學術傳播地位和價值的基點。

一、學術傳播的影響力溢出效應

(一)數字科技不斷提升學術傳播的全球影響

學術傳播作為人類探索真理、創造知識、傳承文化等活動的組成部分,具有悠久歷史和豐富表現。在傳統媒體為主的時代,學術傳播主要借助課堂、學術著作出版、學術期刊、學術會議等進行。雖然借助印刷術和發行網絡可以流傳甚遠,但總體上還是受到發布時效、發行范圍、購買費用、閱讀便利等等的限制。信息科技、網絡科技等數字科技的發明及其應用,使學術傳播有了新工具、新形態、新空間,不僅改變了學術傳播的傳播形態、傳播渠道、傳播影響、傳播關系。更為學術傳播影響力提升提供了物質基礎與巨大空間。

當今世界,學術傳播影響力在全球范圍的擴展與增強,除緣于人類知識生產和傳承活動本身影響和支撐外,還得益于學術傳播在數字時代的發展與演變。

一是內容形態更為豐富,傳播形態走向多媒體化與數據化,傳播效率和影響力都有效提升。傳統上,學術傳播內容主要以語言、文字、圖表等形態。當今世界的學術傳播,除口頭傳播、文字傳播、實驗傳播和實物傳播形態外,也包括數字時代特有的數據傳播、多媒體傳播、可視化傳播、展陳傳播等形態。

二是學術數據庫平臺成為學術傳播的主渠道,形成遠比借助期刊等傳統媒介更為強勁的全球影響力。學術數據庫平臺取代紙本學術期刊成為學術傳播的主渠道,是數字時代學術傳播所發生的最為重要變化。它深刻改變了學術活動參與者與學術出版機構、學術期刊的關系,深刻改變了人們的使用行為,也明顯或強烈地放大了學術數據庫平臺以及實際控制者的影響力。學術數據庫平臺的傳播范圍、便利程度、內容豐富度遠遠大于閱讀、使用紙本學術期刊,學術活動參與者利用學術數據庫平臺甚至可以在多達幾千種期刊中搜索自己感興趣的內容,客觀上擴大了讀者的閱讀面、特定期刊的傳播面,也相應弱化了學術期刊的編輯意圖、編輯方針在以往閱讀紙本期刊為主時所產生的影響。這種情況下,支撐學術期刊品牌、地位、影響力的主要因素集中到了所刊登文章的質量和所產生的影響上,具體體現在被引率等指標上。這也進一步扭曲了學術期刊編輯者的行為取向與追求。學術數據庫平臺成為主渠道,也使得學術內容資源、受眾資源、注意力資源等向平臺集中,使原就擁有著名學術期刊資源又擁有學術數據庫平臺的五大世界著名學術出版商在學術傳播領域里占據了特殊地位。③

三是網絡版、在線預出版等數字傳播形態,大大提升學術傳播時效和效率而增強了影響力。網絡版、在線預出版是基于數字技術便利出現的新學術傳播方式。新冠疫情發生初期在全球引發重要影響的論文和報告,相當部分是通過學術期刊網絡版、在線預出版形式公之于眾的。

四是網絡和數據庫傳播更容易形成全球性學術研究焦點,對各國科學研究和決策產生特殊影響。

五是互聯網、社交媒體成為學術傳播重要平臺,擴大學術傳播影響范圍,從而使學術傳播的外延和受眾群進一步擴大,增強了對全球公眾的影響力。互聯網、社交媒體成為學術活動、學術觀點、學術成果、學術影響的集散地和放大器,服務學術研究和學者的學術社區,傳遞某個學科、領域研究進展和觀點的個人賬號或團隊賬號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在互聯網上,專業內容在傳播中創造出超專業影響。

(二)學術傳播影響力的多維度拓展與溢出效應

學術傳播在實際運行中其影響力會超出學術范圍,呈現影響力溢出效應。這既是一種歷史事實和現實存在,也是一個多維度逐漸拓展的過程。

學術傳播的影響從來就不僅僅限于學術領域,而總是外溢到政治、經濟和社會等其他領域,對社會精英、決策者和普通公眾產生深刻影響,對科學進程、社會進程、政治進程都會產生深刻、微妙而有力的影響,甚至可能催生出人意料的結果。④特別是包括互聯網、學術數據庫平臺、移動應用等數字傳播平臺和媒介,放大了學術傳播的影響效能,學術活動、科學知識、科學成果等等的科普傳播、新聞化傳播、可視化傳播成為寬泛意義上的學術傳播,對普通公眾,特別是青少年影響更為直接、密切。這樣的影響力溢出效應,不僅體現為知識溢出效應,還會對受眾的認知、思想、行為甚至人格產生更深層影響。

學術傳播的影響以學術為圓心多維度拓展。

第一,學術傳播的影響力當然首先體現在本學科、本研究領域。諾貝爾獎獲獎者集中在一些頂尖研究機構、高校、實驗室等,或是出現師徒同獲諾貝爾獎⑤,其中不能忽略的是作為學術研究活動組成部分的學術傳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包括學術交流在內的多種形態學術傳播,就是這些頂尖研究機構、高校、實驗室研究基礎、學術氛圍、學術實力的有機組成部分。

第二,學術傳播影響力體現在對相關學科、研究領域以外的學術研究產生影響和支撐。在中外科學史上,這種學術傳播的影響力溢出效應是客觀存在的。一個學科、一個研究方向的學術論文、學術報告、學術方法,其影響往往會超出相關學科、方向,對其他學科的讀者、檢索者、聽眾和其他受眾產生影響和靈感啟迪,促進跨學科研究,甚至形成交叉學科研究成果。201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阿瑟·阿什金就是因為受參加科學會議時偶然聽來的一段對話激發,開始了對用微弱的“光壓”捕捉微小物體的“激光鑷子”的研究,因為一次實驗中“偶然”觀察到的現象而發現激光鑷子可以捕捉微生物。1986年他與美籍華人科學家朱棣文等貝爾實驗室的同事完成了激光鑷子的第一次實際應用,實現了對原子的捕獲。朱棣文因“發明了用激光冷卻和俘獲原子的方法”獲1997年諾貝爾物理學獎。激光鑷子之后在物理學、生物醫學等多個領域得到廣泛使用。

第三,學術傳播的影響力還體現在可在學術研究之外的廣闊領域產生傳播效能,影響或深刻影響政治、經濟、文化進程和人們的思維與決策。這種影響力溢出效應,體現為學術傳播的影響效能會超出單純學術研究范疇,影響政治、經濟、社會活動,甚至在政治、經濟、社會進程中發揮特殊作用；體現為學術傳播的影響力會超越一個國家或其他政治實體,從而呈現出國際傳播、跨文化傳播的影響效能；學術傳播還會影響學術研究參與者以外的人群,對其認知、情感、思想、行為等等產生深遠而強烈的影響,而呈現一定意義上的政治傳播效能。學術見解、學術成果、學術活動、學術知識與方法等等在一個國家或全球相關領域的傳播,雖然作為學術界之間的交流與分享首先具有科學意義,有效支撐學術研究、學術活動,深刻影響學者活動參與者和青年學生的科學精神、科學思維、對某個領域的了解和認知；但同時具有超出學術領域的傳播影響和特殊傳播意義,不斷深刻影響學術活動參與者和青年學生的思想、意識的形成與發展,影響他們對于相關科學學術活動、學術成果的認知和把握,影響他們對學術活動及其成果所依托的科學機構、制度文化、政治實體(如國家)的認知和價值判斷。

第四,學術傳播影響力溢出效應,既可能呈現為正外部性,也可能表現出負外部性。學術傳播不僅對相關學科、研究領域的學術活動參與者和學術研究本身產生影響,還會對學術傳播預期對象之外的個人、群體、組織、政治實體、國家產生一定或較強影響,會對預期傳播對象和其他受眾產生學術之外的影響,即是一種外部性體現。當學術傳播在學術領域之外更廣闊領域產生傳播效能,并沒有減損其在學術領域的影響時,就呈現出較強的正外部性。一般來說,學術傳播的影響力溢出效應往往呈現為正外部性。但也有一些學術傳播活動在學術研究領域和學術研究以外的范圍產生了不符合預期、不利于傳播者、甚至不利于所在學術共同體的影響,還甚至導致對一個國家政治、經濟、社會產生負面影響,或甚至可能導致國際社會對一個國家科學精神、科學實力、科研成果水平等等形成一定負面印象、不利評價。這種負外部性現象的存在,為學術傳播影響力溢出效應研究提出了亟待解決的問題。

二、學術傳播的國際傳播價值

(一)學術傳播是國際傳播的有機構成

“國際傳播本質上是一種基于戰略目的的交流、溝通和對話。促進知悉、了解,進而理解、認可,甚至形成一種程度的認同,是以國家為政治主體實施國際傳播的戰略目的。”⑥在全球化浪潮的起伏波動中,世界各國合作與競爭交織進行,包括原創能力、創新能力、應用能力、工程能力在內的科技實力成為國家綜合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一個國家的科技實力既需要借助新聞傳播以為人們所知曉,也需要借助學術傳播以客觀、實證、持續的方式展現。一個國家綜合影響力、人才感召力、發展帶動力、環境塑造力、秩序構建力等等的體現和競爭,顯然需要科技和文化的支撐,需要也一直在由學術傳播加以體現和支撐。學術傳播已經是一個國家綜合影響力、人才感召力、發展帶動力、環境塑造力、秩序構建力等的重要部分。近百年間各國在利用新媒體傳播工具增強國際傳播能力的努力中,學術傳播實際上已經參與其中。各國在國際傳播中紛紛通過選擇信息、講述故事、表達觀點、交流文化以對其他國家、地區的受眾的思想、情感、選擇、行為施加影響,而學術傳播客觀上也在以特殊的方式證明一個國家在方針政策、制度環境、人才吸引、研發投入等等方面的成效。因而,學術傳播已經成為國際傳播構成中具有戰略意義的部分；一個國家的國際傳播能力應當包含正在國際傳播領域發揮特殊作用的學術傳播能力；學術傳播是國際傳播有機構成和特殊領域的地位,應當得到更有力的重視。

學術傳播不僅對學術研究參與者和其他傳播對象的學術研究有直接影響,也直接、深刻影響并決定著他們對其他國家和地區某個研究領域、情況、能力、成果的知悉、認可、認同,這同時也深刻影響并決定著他們對這些研究背后相關國家、地區相關因素的認同程度,而且,比一般大眾傳播、其他信息渠道,學術傳播直接影響研究者、決策者等更有影響力的社會主流人群,對他們的思想傾向、意見判斷、決策選擇等等會有更具戰略意義的重要影響。持續影響有影響力的人群,正是學術傳播影響力溢出效應的一種具體體現。

隨著各種學術數據庫平臺取代紙本學術期刊成為主要傳播平臺,各學科、研究領域國際學術會議和綜合性國際會議的參加人數越來越多,在線交流、在線會議和在線學術平臺的使用率、使用人數急劇增長,學術傳播在國際社會的影響力進一步增強,各國研究人員和青年學生以幾種國際通用語言直接參與學術傳播活動,既是傳播者,又是主要傳播對象,更是影響力溢出效應的放大者。學術傳播實際上已經成為具有特殊影響效應、深層影響力的國際傳播現象,是互聯網時代國際傳播的有機且重要組成部分。

(二)學術傳播國際傳播價值的具體體現

學術傳播的國際傳播價值,體現在五個方面。

其一,學術傳播既是作為學術研究組成部分的學術交流、成果展現,也是一個國家科研實力與成效的客觀表達、具體體現。

學術傳播在構成不同國家、地區的學術共同體之間對話的同時,客觀上是一個國家科技實力、創新能力、綜合實力的具體體現。隨著科學技術對經濟、政治、社會和人自身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當今世界普遍把自然科學和主要工程學科等等的發展水平和原創成果,把一個國家在哲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文化藝術等等領域的思考、探索、研究及成果,視為一個國家綜合實力、發展潛力和競爭力的重要標志。因而,各國越來越重視對自身學術活動、學術成果在全球的傳播,甚至把國際頂級期刊對本國學術成果的報道視為科學發展水平的一種重要標志。重要國際學術會議在一個國家、地區召開時得到舉辦地政府的重視和支持,既是對國際學術界和科學家的尊重,也是一個國家政策取向、價值觀的國際表達。因而,客觀上,國際學術會議就是一個國家進行國際傳播的載體。國際組織以及其他研究機構也越來越重視依據學術傳播內容來評判各國的綜合實力、發展潛力、競爭力。學術傳播客觀上已經起到體現、彰顯國家綜合實力的作用,甚至在某些時刻、某種意義上在深刻影響戰略博弈。有些學術傳播舉動,以傳播者或許沒有意料到的方式改變了世界進程,比如關于鈾原子裂變時可引起鏈式反應的學術觀點的傳播,雖然當時很少人關注,就在有意無意間產生了這樣的效果。第一顆原子彈的啟動,就始于這次學術傳播引發的警覺和決策。⑦

其二,學術傳播既是學術團隊和學術研究參與者的一種學術活動、成果競爭,也是一個國家在科技領域的博弈體現、話語權競爭。

學術成果的發表、學術觀點的發布,既是科研活動的自然延續,也是一種成果競爭。在科學史上,不乏因為論文或成果晚于競爭對手發表而未能得到相應承認、榮譽的例子。學術期刊的刊期和容量遠遠趕不上學術活動參加者發表成果和觀點的需要,因而,學術期刊網絡版、預出版等成為成果面世的新形態。各國科研機構、高校紛紛創辦新的學術期刊,為相關領域提供新的成果發表平臺,并努力提升所辦學術期刊的影響因子以提升學術傳播的影響力。

從國家層面看,這種通過學術傳播進行的成果競爭,也是一個國家在科技領域的成效活動、話語權競爭。“話語權的產生,實質上是在傳播競爭中產生,在影響力競爭中形成。”⑧出于綜合實力競爭與國家聲譽競爭,任何國家都會歡迎本國科學家在某些領域先出成果,或成果先得到承認,哪怕再以某種形式分享給其他國家。一個學者的學術成果先于學術同行發表,顯然可以獲得競爭優勢和在這個問題上的話語權,也顯然讓所背靠的學術團隊、研究機構和國家享有了在這個問題上的競爭優勢和話語權。學術傳播所形成的傳播優勢,客觀上也延伸到所背靠的學術團隊、研究機構和國家。國際政治現實中,也存在一些國家通過抑制學術交流、學術傳播,以實現在科技領域保持優勢的目的。這種情況下,學術傳播成為大國博弈的犧牲品。

其三,學術傳播既是科學精神、學術認知的客觀表達和展現,也是各國學術界間的歷史背景、價值認知、民族心理的文化交流、文明互鑒。

學術傳播與一般大眾傳播相比,在體現更強的學術性、對象性同時,已經體現出強烈的跨文化傳播特征。即使是學者以論文、口頭、實物等形式進行學術傳播,客觀上也體現著其歷史背景、價值認知、民族心理。因而,學術傳播也就一定程度體現為各國學術界間體現其歷史背景、價值認知、民族心理的文化交流。學術領域的會議和學術界其他形式的國際交流、溝通,本來就比外交領域更為多樣、深入和頻繁,某種意義上自覺或不自覺地發揮著民間外交、公共外交的效能,更有效發揮著傳播效能。學術知識的分享、學術期刊閱讀、學術數據庫平臺使用早就呈現國際化和跨國傳播特征,向國際性學術會議和學術期刊的投稿早就被各國高校和學術機構的認知和考評機制所鼓勵,學術傳播的國際化和跨文化傳播的廣度與深度,某種意義上并不亞于大眾傳播中的跨文化傳播、國際傳播。

其四,學術傳播既是學術觀點、學術成果的展現,也是對人類共同面對問題的關切和對國際社會的提醒,學術話題也會隨之成為各國政府政策重點和目標。

學者們所關注的科學問題、所得出的研究成果,是出于科學認知和關切。學術活動參與者們對人類共同面臨問題的關注,借助學術會議、學術數據庫平臺、互聯網提供的便利,通過學術傳播和大眾傳播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并成為國際社會共同關注的問題,成為國際組織的議題,也成為各國政府的政策重點和政策目標。作為一個重要課題和研究領域的全球氣候變暖問題,就是通過學術傳播和大眾傳播而成為人類共同關注的問題,成為國際組織的議題和各國必須面對的重大問題,因而各國相應確定了減少排放、在一定時間內實現“碳達峰”以至“碳中和”的政策目標,以對人類未來承擔起責任。⑨氣候問題這種人類關注的科學問題,也可能成為地緣政治的博弈工具。

其五,學術傳播既是按學術邏輯的學術表達,也是對一個國家形象的持續描繪、客觀構建。

學術傳播是學術活動參與者們按學術邏輯所做的學術表達,按照學術研究進程和學術成果價值進行發布和傳播。這與其他國際傳播基于某種傳播目標、傳播策略進行,明顯不同。但客觀上,這種學術表達、學術傳播構成了一個國家形象的持續描繪、客觀構建。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國家形象內涵越來越豐富,對一個國家的印象和認知涉及方面越來越多。隨著科學發明與應用越來越深刻、有力地改變政治、經濟、社會和人本身,科學、人文等因素在國家形象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學術傳播對國家形象的影響越來越大。對國家形象的最好塑造方式之一,就是有效的學術傳播。這是學術傳播影響力溢出效應的長期體現和直接結果。

三、學術傳播在中國特色戰略傳播體系中的地位

學術傳播的影響既是學術性的,又是戰略性的,因而,應當在鮮明中國特色戰略傳播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并著力加強。

(一)戰略傳播視角中的學術傳播

戰略傳播是一個國家為體現國家戰略利益、實現國家戰略目標而對特定重要受眾群進行傳播、溝通、交流以實現具有戰略意義、戰略價值影響的現象、活動和過程。

所謂戰略傳播的關鍵點在于:其一,戰略傳播之所以進行的核心目的,是“體現國家戰略利益、實現國家戰略目標”；其二,戰略傳播所針對受眾群是否重要的判斷標準,在于這些受眾的認知、態度、行為對于“體現國家戰略利益、實現國家戰略目標”有無重要影響；其三,戰略傳播活動總體上所要實現的影響,必須是具有戰略意義、戰略價值的；其四,戰略傳播實現戰略性影響的實現手段可以是多種多樣的,在包括互聯網、人工智能在內的數字科技深度影響傳播的時代,戰略傳播可以使用的手段早已超越傳統大眾傳播所常見的范疇；其五,戰略傳播的主導者是國家,而傳播主體既包括政府機構、媒體,也包括在一個國家戰略傳播框架下、為實現戰略傳播影響而努力的各種社會力量甚至個人。基于對戰略傳播的定義,更值得討論的是,戰略傳播的內容并不拘泥于一般意義上的新聞傳播、國際傳播常見內容,只要能夠幫助體現國家戰略利益、實現國家戰略目標,只要能夠實現具有戰略意義、戰略價值的影響,實際上都應視為戰略傳播的一部分,都應作為具有戰略傳播價值的內容、領域去著力經營。

學術傳播的影響具有戰略性,至少體現在幾個方面。其一,學術傳播對于人們的影響是深層的。不僅對于相關研究領域的認知會產生深層影響,還會深深影響對相關研究實體、相關國家、相關制度特別是其背后的文化、價值觀等等的認知。其二,學術傳播的影響往往是基礎性、根本性的。這是由于傳播者的權威地位而具有特殊影響力,如教師對于學生具有權威地位,學術大師對于一般科學研究參與者具有權威地位。其三,學術傳播的影響是長遠的,會長久影響人們的思維與行為。其四,學術傳播的影響是整體性的,會慢慢塑造人們的認知框架、思維方式、知識體系、行為偏好,從而影響一個人的基本認知。

從總體上看,學術傳播不僅會對社會精英、決策者和普通公眾產生深刻影響,還會深刻影響人們對科學活動、科學成果、研究團隊背后的研究實體和國家的認知；學術傳播的能力和效果,不僅成為科學研究和應用能力的組成部分,甚至已經成為評價一個國家實力、發展潛力等等的重要領域。因此,從影響范圍看,學術傳播客觀上已經具有戰略傳播價值；從傳播范圍看,學術傳播已經在全球時刻進行,客觀上已經成為國際傳播現象的組成部分,而國際傳播本質上就是一種基于戰略目的的交流、溝通和對話。

歷史地看,一些沒有戰略色彩的選擇、舉措、事件,往往具有很重要戰略價值。學術傳播雖然是學術論文、學術演講等的累積,但并不只是單純學術內容,而會產生學術以外的戰略性影響。而在戰略傳播中,恰恰是一些看起來沒有標明“戰略”兩字的舉措、內容、選擇,有著深層的戰略考慮,有著不可忽視的戰略價值。有學者系統分析了美國戰略傳播視角上議程設置的特點,發現美國一些政治、軍事行動雖然是出于維護本國安全和國家利益的需要,但在設置議題、進行輿論動員時,卻往往超越國家、民族的范疇而或以“天下觀”設置議題,或以“道義論”設置議題,或以“合法性”設置議題,或將現實政治隱藏在觀念政治背后,以隱性手段設置議題,進行思想、觀念、意志的導入。

(二)從戰略傳播看中國學術傳播面臨問題

1.中國科研論文發表量已躍升世界第二,但學術傳播西強我弱態勢仍明顯

根據2021年1月公布的《2019年中國科技論文統計與分析簡報》,2019年,SCI數據庫收錄世界科技論文共229.28萬篇(統計截至2020年8月),比2018年增加了10.8%。SCI收錄中國科技論文49.59萬篇,按數量統計,中國連續11年位居世界第2,占SCI收錄科技論文總數的21.6%,所占比例提升了1.4%。但從總體上看,在學術傳播能力與效果上,西強我弱態勢明顯,甚至并不能說中國學術傳播能力與效果處在第二位或第二陣營。這表現在幾個方面:一是中國科技期刊總量雖然已達5000種左右,覆蓋理、工、農、醫、交叉學科等領域,但與建成世界科技強國戰略目標相比,中國科技期刊的總體規模和水平還存在較大差距。而學術傳播涉及的領域,不僅包括科技領域,在哲學社會科學等領域的學術傳播同樣既具有學術性影響、又具有戰略性影響。二是中國學術期刊的國際傳播能力相對不足。這當然與以英文出版的期刊總量較少相關。雖然我國已經實施了中國科技期刊國際影響力提升計劃和中國科技期刊卓越行動計劃,但中國科技期刊的國際傳播能力與中國科技發展、與科技強國戰略實施,依然是有明顯差距的。三是中國學者的學術論文和研究成果還主要發表在國外期刊上,在中國學術期刊的發表量不足,也影響了中國學術期刊的國際影響能力的提升。2019年,中國學者作為第一作者共計發表45.02萬篇論文,比2018年增加了19.6%,占SCI收錄論文總數的19.6%,但其中在中國本土期刊發表的不足3萬篇(約6.7%)。

2.中國尚缺少能夠向全球用戶提供服務的學術數據庫平臺,全球學術傳播能力有待加強

借助數字科技的發展,在各國加速把文獻資料數字化、內容生產數字化的基礎上,各類專業數據庫平臺成為學術活動參與者、決策者、管理者最重要的學術資源獲取工具。學術數據庫平臺成為學術傳播的主渠道。一些學術期刊出版集團運用數據庫手段實現了在數字時代的轉型,因為擁有內容資源和學術數據庫平臺而使其優勢地位更加增強。這個領域,更凸顯西強我弱局面。雖然自1999年開始,中國出現了知網、超星讀秀等學術數據庫平臺,但吸引全球學術內容、向全球用戶提供服務、向全球進行學術傳播的能力還有待加強。新出臺的《關于推動學術期刊繁榮發展的意見》中,強調要“推進融合發展平臺建設”“支持大型學術期刊出版單位開發全流程數字出版平臺、綜合性學科資訊平臺、知識服務平臺,運營服務學者的虛擬學術社區”“加強學術期刊論文大數據中心建設,打造世界科技論文引文庫。加強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期刊數據庫建設”,并提出要“提升國際傳播能力”。而要建設吸引全球學術內容、向全球用戶提供服務、向全球進行學術傳播的學術數據庫平臺,仍然需要有專門政策設計和艱苦努力。

3.面向全球進行學術傳播的頂層戰略、立體實施還需加強

總體上看,中國面向全球進行的學術傳播處在主要以發表學術成果為驅動的狀態,還缺少面向全球進行學術傳播的總體設計、頂層戰略,缺少基于戰略傳播、國際傳播需要對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學術觀點等進行內容整合、提煉、挖掘,缺少中國學術的研究成果、學術觀點等內容通過各種媒體、手段進行立體、全方位傳播。從戰略傳播視角看,面向全球的中國學術傳播還需要從自在狀態走向自為階段。

(三)把學術傳播能力建設作為中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重要組成部分

其一,中國學術傳播可以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塑造更有利戰略態勢。學術傳播的影響不僅是學術性的,還是深層、長遠,基礎性、根本性、整體性的,因此,學術傳播的實力、能力和努力,就更容易收獲具有戰略意義的影響。“國際傳播的根本任務,從戰略層面看,就是要基于國家利益努力塑造態勢、引導趨勢、放大優勢、催成大勢。”學術傳播必須在塑造更有利戰略態勢這個層面大有作為,強勁助力。

其二,中國學術傳播可助力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提升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世界科技強國競爭,比拼的是國家戰略科技力量。”“當前,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突飛猛進,科學研究范式正在發生深刻變革,學科交叉融合不斷發展,科學技術和經濟社會發展加速滲透融合。”這其中,學術傳播起特殊作用。

其三,中國學術傳播可以助力中國構建開放創新生態,參與全球科技治理。“科學技術具有世界性、時代性,是人類共同的財富。”中國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工程科學等領域的研究成果和貢獻有助于解決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在戰略層面強化中國學術傳播戰略設計和能力建設,有助于“深度參與全球科技治理,貢獻中國智慧,塑造科技向善的文化理念,讓科技更好增進人類福祉,讓中國科技為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作出更大貢獻”。

其四,中國學術傳播可以助力更有效增強中國的綜合國力和國際競爭力。在戰略層面強化中國學術傳播戰略設計和能力建設,不僅要有效傳播中國科學研究的成果和水平,也要有力傳播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成果和水平。哲學社會科學“發展水平反映了一個民族的思維能力、精神品格、文明素質,體現了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和國際競爭力”。這需要有效實施包括學術傳播在內的國際傳播,使國際社會能夠通過我們的傳播努力對此有不斷更新的認識。

其五,中國學術傳播可以助力其在學術領域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中國的發展,不僅需要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在自然科學等多個領域同樣需要這樣。在戰略層面強化中國學術傳播戰略設計和能力建設,才能更為有效地實現這個目標。

從總體上看,高度重視、科學評估、準確定位學術傳播的戰略性影響,和其在具有鮮明中國戰略傳播體系中的重要地位,既具有理論價值,又具有實踐意義。中國科學技術研究和應用的努力和成果,中國的科研團隊和學術活動參與者們的觀點、見識,既是為人類進步事業所做的貢獻,也是中華文化感召力、中國形象親和力、中國話語說服力的重要體現。中國學術傳播能力和成效就是中國國際傳播影響力、國際輿論引導力的組織部分。

注釋:

① 習近平:《努力成為世界主要科學中心和創新高地》,《求是》,2021年第6期,第1頁。

② 新華社:《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時強調 加強和改進國際傳播工作 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人民日報》,2021年6月2日,第1版。

③ 擁有較多學術內容資源和學術數據庫平臺的世界著名學術出版商包括里德愛思唯爾出版集團、威利布萊克威爾公司、施普林格自然集團、泰勒-弗朗西斯出版集團、世哲出版等。

④ 陳景潤(1933—1996)的論文《表大偶數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之和》(簡稱“1+2”),及其后續發表的詳細證明,被稱為“陳氏定理”,被國際數學界認為是對“哥德巴赫猜想”研究的重要貢獻。對于陳景潤研究活動和成果的報道,在改革開放之初產生了激發人們投身科學研究和經濟建設的效果,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

⑤ 因“對拍賣理論的改進和新拍賣形式的發明”同獲2020年經濟學獎的保羅·米爾格羅姆(Paul R.Milgrom)和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B.Wilson),既是鄰居也是師徒,而這是威爾遜第三個學生獲諾貝爾經濟學獎。

⑥ 陸小華：《國際傳播中的對抗性傳播探究》,《國際傳播》，2020年第4期,第3頁。

⑦ 1939年初,據李澤·梅特納、奧特·哈爾姆和弗里茨·斯特拉斯曼等稱,中子被吸收后有時會引起鈾原子裂變。之后,其他國家物理學家如弗里德里克·約里奧一居里等人也得出相同結論:鈾原子裂變時可引起鏈式反應,產生驚人爆炸。1939年3月德國占領捷克斯洛伐克后禁止鈾礦出口。不久,德國科學家傅吉Siegfried Flugge在德文科學期刊上公開發表了一些德國核分裂研究的新近成果。同盟國科學家認為,德國能夠發布這么多資料,他們真正的發展情況還要更加先進。匈裔科學家齊拉于是決定行動。首先他認為要能控制比屬剛果的鈾礦,于是請求和比利時皇家熟識的愛因斯坦幫忙,愛因斯坦欣然同意。接著齊拉和銀行家沙克斯(A.Sachs)共同具名一信,準備敦促羅斯福總統在美國進行原子彈計劃,為了增加這封信的分量,他們也要求愛因斯坦共同具名,愛因斯坦同意了。這一封有愛因斯坦共同具名的信函,是促成美國原子彈計劃的一個關鍵因素。

⑧ 陸小華:《數據話語權:國際傳播的戰略性競爭焦點》,《現代傳播》,2020年第10期,第3頁。

⑨ 自2020年9月22日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發表講話,至2021年1月25日在世界經濟論壇“達沃斯議程”對話會發表題為《讓多邊主義的火炬照亮人類前行之路》的特別致辭,國家主席習近平七次在重大國際場合就“中國力爭于2030年前二氧化碳排放達到峰值、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發表重要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