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瑋
(南昌市第五中學,江西 南昌 330000)
《橋邊的老人》是海明威的一篇關于戰爭題材的短篇小說,篇幅短小,取材典型,選自人教版高中選修教材《外國小說欣賞》中第一篇課文。小說文本在敘述上獨具特色,呈現出海明威小說創作“冰山理論”的獨特風格,構成了富有張力的敘事氛圍和藝術效果,呈現出敘事巧妙留白,以有限視角、有限情節、有限的畫面隱藏著“八分之七”未說的情節和“反戰”主題。從水面到水下,多層次的立體結構表達對戰爭的控訴和對和平的渴望這一主題,隱含著對人類精神和命運的關注,體現了海明威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對小說文本敘事留白的深入分析,既是對“冰山理論”的深刻詮釋,更能激發學生主觀思考能力,通過作者的客觀化敘事和讀者的主動思考來填補空白,實現對主題的升華。
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提出“冰山理論”,開創出“冰山文體”。福樓拜在給友人路絲·柯蕾的信中說:“作家在作品中應該像上帝之在宇宙,雖然無所不在,卻又不見其形。”《橋邊的老人》選用第一人稱“我”作為敘述視角,“我”既是故事的講述者,也是這場戰爭的參與者。小說采用一名偵察兵的有限視角作為敘事的角度,“我”的視線所及,就成為小說文本的圖畫邊界,“我”之所想就成為小說文本敘事深度,“我”之所說就成為小說對話選擇的基調。
“我”作為偵察兵正在執行最危險的戰場偵察任務,職業特性使我善于用眼鏡觀察世界,所以經過這座橋時,發現了與周圍的環境和逃難人群格格不入,一動不動坐在路邊的老人。文中描述“河上搭著一座浮橋,大車、卡車、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涌過橋去。”這里用一個“涌”字表現在戰爭下爭先逃命的逃難大軍,而在爭先恐后奔逃的隊伍旁,靜靜坐著的老人顯得更加突出,逃難隊伍的龐大凸顯出老人的弱小,老人的弱小又突出戰爭的殘酷,戰爭所過,不論男女老少皆成炮灰。
小說文本的展開通過有限視角這一敘事方式,用零度敘事的方式將老人的經歷客觀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在對話中,“老人”對“我”講述他的遭遇、來歷和對動物的關心……使故事的敘述更加親切真實,增加敘事的可信背景。我接連問老人“你從哪兒來?”“什么動物?”“你沒家?”“你的政治態度怎樣?”通過老人的一連串話語,刻畫出一名與動物相依為命,無依無靠的普通的老人形象,小說中甚至連“我”的名字也沒有,“我”和”“老人”只能成為文本的一種象征符號。而老人所遭遇的處境正是戰爭環境,小人物在戰爭硝煙下背井離鄉,不會有家、不會有動物、不關心政治,連名字也不會有的艱難遭遇,所有一切都在戰爭機器下如“塵埃”般回歸大地。小說文本呈現的是一個浮橋的小場景,所接觸的是受戰爭影響的底層小人物,作者巧妙地把對人類在戰爭中的命運的關注隱藏在小場景、小人物之中。在關于“動物”“家”“政治”的尋常對話中,使讀者獨自面對故事最深層的內蘊,體會到海明威對戰爭的揭露與控訴。
情節是小說創作的重要因素之一,《橋邊的老人》情節簡單,篇幅短小,但構思精巧,情節推動簡潔順暢,海明威就像一位刀斧手,大刀闊斧地砍掉沒有必要的情節,敘事極為簡潔。連“我”這個偵察兵做敵后偵察最容易吸引讀者的故事情節也只有“完成任務后,我又從橋上回到原處。”這一句簡短的話。文本開頭描述了一個戰前逃難的場景,簡單介紹小說情節展開的環境。主體情節的推動都隱藏在我和老人的簡短對話中,通過對話,將文本主體一層層推進,既是對背景的再次點明,又隱含深意,對主題進一步深化。
“戰爭”是海明威作品中的關鍵詞,他善于把關注的目光投向戰爭中被歷史遺忘的小人物,正是選擇了小人物小場景的敘述,在家長里短的閑聊中,引導讀者在文本閱讀中積極主動地參與文本的解析,并根據只寫出的“八分之一”,細品小說主體隱藏的信息,通過聯想對戰爭環境進行重新建構,對生命的摧殘,對家園的破壞、對一切的毀滅,將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對戰爭罪惡的揭露與控訴巧妙隱藏在兩個小人物的簡短對話中,通過作者、文本、讀者合力建造小說世界的過程,實現對戰爭敘事這一宏大主題的實現。
小說中一位偵察戰士和一位逃難的老人,他們的心靈飽受戰爭的創傷,肯定有極其復雜的情感。但是遵循“冰山原則”的海明威,并沒有讓他筆下的人物如祥林嫂般述說自己的不幸,也沒有深刻地剖析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而是用“不動聲色”的敘述手法冷靜客觀地“顯示”人物之間的對話。通過物質家園的摧毀揭露故事背后無數無辜人民的痛苦和絕望。“在強大的現實環境面前,人物是那樣的孤獨和渺小,種種不盡人意而又無法改變的環境,像夢魔一樣束縛和壓抑著人物的思想和性格。”
在兩人對話中,“我”首先問及家鄉,“老人便高興起來,微笑了。”“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圣卡洛斯的。”因為戰爭,家鄉已經只存在于記憶中,因為戰爭,不得不離開,實在沒有辦法,所以“最后一個離開”,只剩故土難舍的惆悵;接著,便談到動物,文本多次提及,而且說得很詳細,“兩只山羊,一只貓,還有四對鴿子。”在遠離故土的逃難途中,老人依然關心著他養的動物,仿佛自身的苦難并不算什么,老人主動介紹自己照料動物的經歷,在兵荒馬亂的戰爭中,疲倦的老人渴望分享那段曾經安穩幸福的歲月,他的心中隱藏著渴望表達的語言。老人沒有親人,動物們與他相依相伴。曾經照料的三種動物就自然扮演了老人家人的角色。提到家鄉就會讓老人想到朝夕相處、可能存活著的動物朋友們。在殘酷的戰爭面前,就連動物都無法留在身邊陪伴自己,人性中殘留的最卑微的一點希望和幸福都已被剝奪,但只要它們還有活著的希望,老人瞬間一絲“驚人”一笑。慘況固然令人十分痛心,但也更能顯示出老人對動物生命的尊重,體現出人性的光亮和可貴。
老人旦夕難保,仍關注著幾只動物,體現出老人對動物的同情和對它們未來命運的擔憂。生命無界,老人對生命的大愛與戰爭對生命的傷害形成鮮明對比。“我”兩次詢問老人“什么動物”,這是海明威采用慢鏡頭讓讀者在細讀中能夠深入思索。山羊象征戰爭中的普通人民,溫順、無辜、卑微;貓代表著躲避戰亂能保護自我的人群,象征著人性中追求自由、獨來獨往、不愿隨波逐流的個性。鴿子,性情溫順,視為和平、平等的象征。“我”問:“鴿籠沒鎖上吧?”老人回答“沒有”則進一步增添了人們對和平的希望。在兩人對話的逐步深入中,戰爭對家園的毀壞、人民的戕害,人性光輝的意義已經從文本中呈現出來。
精神家園的毀滅,隱藏著作者基于人道主義的反戰立場。在小說文本中,敘事發生的時間隨著浮橋的車流從“涌”到“不多”,再到“已經看不見大車了”,而老人在戰爭中不僅失去了親人,朋友、動物,就連同為底層的難民流,也棄他而去。從這細微的情節中,深刻隱藏了老人在戰爭浩劫中的孤獨、無助。在對話中,“我”對老人也是深切關懷,一再勸離,在每次對話中都給老人求生的力量,出處隱藏著人性的光芒,但老人“終于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明知向前就是生存的希望,老人仍然不走,不僅是因為體力不支,更是是對家鄉的留戀和對未來的茫然,隱喻老人精神寄托的覆滅,老人已經放棄了求生的意志,只剩下“我只是在照看動物”這句反復自言自語,暗示讀者去思考是誰毀掉了原本平靜的一切?充滿對過往幸福寄托的思念,隱藏著戰爭對人性徹底的摧殘。正如基辛格在《海明威與死去的神》的評論中所指出的:“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唯有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才會變得誠實起來,這一點與存在主義的主人公們一脈相承。也就是說,海明威所主張的“無”與海德格爾或薩特的“無”保持了一致。”
在小說結尾,文本寫到“那天是復活節的禮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羅挺進。”進一步啟示讀者思考其隱藏深意,禮拜天本應該休戰參加禱告,特別是在復活節這樣重大的節日期間,而戰爭依然在摧毀一切,猶如國畫中畫山不畫水,留白盡得水神韻,使讀者對文本主題進入深層次思索。
敘事的留白正是為托起隱藏的主題和意蘊,海明威在小說創作中,善于刻畫平凡鏡像,來隱喻深藏水中的那“八分之七”的主題。《橋邊的老人》在敘事過程中,選擇了“老人”“橋”“塵土”這些平凡但又蘊含深刻意義的鏡像,化成作者慣用的寫作意圖符號。所以在文本解讀中,理解了這些鏡像的隱喻之意,就能夠深層次把握文本呈現的豐厚的主題內涵。
“老人”形象是海明威在很多小說中喜歡刻畫的形象,《橋邊的老人》中描寫的老人,戴一副鋼絲邊眼鏡,連名字也沒有,這是文本主要鏡像。這一形象從自然人角度看,是人生暮年,生命已經進入日暮黃昏,生命力漸行漸少,是人自然生命的“本質蒼白”;從社會人的屬性出發,老人無名,沒有名字也超越了這個具體形象,無限擴大文本自然屬性,獲得了這一類人的共性,象征著在戰爭面前,所有同老人一樣的弱小者共同喪家死亡的命運。
“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聯通兩界的通道,“橋”這個意象又與隔河阻礙情結有關,是渠道、通道的一種隱喻;而在西方,橋本身的意象可能并不像在中國文化背景下那么豐富,它要更簡單和單純一些,雖然它含有特定的歷史和文化的內涵,但是通常都作為一種審美的對象而被人觀照。在小說文本中,一座浮橋靜靜地橫亙在水中,一邊是法西斯的鐵蹄,一邊是生存和希望,踏橋而過,由死向生,希望不再有阻隔,“橋”成為文本的經典意象,這是“橋”這個鏡像呈現的第一層寓意,聯通死亡和生存的通道。現實中的橋容易過,但老人最終拒絕走,因為“那邊我沒有熟人”“他疲憊不堪地茫然瞅著我”,說明老人內心的精神和信仰的泯滅,使老人內心生存和死亡的聯通橋梁已經無法度過,從物質到精神,都已經被戰爭摧毀,從更深層次隱喻戰爭所帶來的不僅是現實的破壞,更是對文化和信仰的毀滅。
如《圣經》所言“塵歸塵,土歸土。”這是所有生命的來處和歸處。“塵土”一詞在文本中多次提及,開篇逃難時,“衣服上盡是塵土”,兩人對話結束時,老人“終于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文本雖然沒有直接說老人的死亡,但是當戰爭讓老人遠離家鄉,遠離自己朝夕相處的伙伴,戰爭剝奪了他與未來的聯系,對未來的迷惘使老人喪失了逃生的欲望。從動物們“會逃的”“逃不動的”“不知逃的”到老人“不舍得逃”“最后一個逃”“逃不動”“不想逃”,我們發現越是想擺脫命運的桎梏,宿命邏輯越是讓身陷其中的所有人都“逃無可逃”,在戰爭面前,人命如草芥,只是微不足道的數字。就像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序言中所說:“作品就是一場悲劇并不使我感到不快,因為我相信生活就是一場悲劇。”小說結尾說“這或許就是這位老人僅有的幸運吧”,其實“或許”和“幸運”等詞語隱含著作者對老人無法逃過的不幸命運與死亡宿命的悲痛。正如海明威所說:“世界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正如威廉福克納所說“人性是唯一不會過時的主題”。
文本于留白處盡顯言外世界的宏大和復雜,有多少讀者就能構建起多大的小說閱讀世界。《橋邊的老人》敘事留白,也正是海明威“冰山文體”著墨于水上八分之一,隱去水下的八分之七。所以在文本的閱讀教學中,需要學習者積極主動的參與,通過文本所言這個引,去想象,去再創造,才能真正探尋到文本之后的主題,與小說世界產生共鳴,體味無言之處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