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彬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當代研究所,北京100029)
任乃強先生(1894—1989)是中國現代著名的藏學家、民族史家、地理歷史學家(不同于歷史地理學家)。他一生致力于西南民族尤其是藏族的地理、歷史和社會研究,治學務求經世致用,累計撰有專著25部、論文三百余篇,在歷史學、地理學、藏學、民族學、經濟學、文獻學和文學等多個領域提出了許多開創性的觀點,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學術遺產。他在康藏研究方面,直諒多聞,視野高遠,獨步當時,惠及后世,研究論著成為后來治康藏者必讀之書。究其一生,任乃強先生為國家利益和民族發展殫精竭慮,其經世致用、學術報國的愿望得到實現,并受到了國家的重視以及學術界和社會的認可[1]13。20世紀80年代以來,任乃強論著的出版和任乃強研究均取得了顯著成果(1)迄2010年任乃強論著主要有:《羌族源流探索》,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年版;《四川上古史新探》,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任乃強民族研究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90年版;《康藏史地大綱》,拉薩: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西康圖經》,拉薩: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近代康藏重大事件史料選編》(第1編),拉薩: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四川州縣建置沿革圖說》,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版;《川大史學(任乃強卷)》,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任乃強藏學文集》,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9年版。。
2021年是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曾主持西南局工作的胡耀邦說過:“解放西藏任先生是立了大功的,這個事賀龍元帥是專門表揚了的?!盵2]筆者曾發表論文探討過任乃強先生傳奇坎坷的人生經歷、博大精深的學術創見、經世致用的治學思想[3-4]。鑒于國內外人士對任乃強之于西藏和平解放的貢獻還沒有較為全面的了解和認識,本文擬從三個角度探討任乃強先生對西藏和平解放所作出的重要貢獻:一、康藏研究的學術造詣為和平解放西藏獻策奠定學術基礎;二、經世致用的治學思想為和平解放西藏獻策提供歷史經驗;三、愛國為民的治學宗旨為西藏和平解放貢獻對策建議。
任乃強先生的康藏研究學術造詣及其提供的精準地圖為和平解放西藏提供了學術依據。
康藏史地考察和研究及對中國藏學的貢獻。任乃強先生自1929年36歲時與康區和藏學結緣起,直到1989年去世,在整整60年的學術生涯中,康藏研究一直是其學術的重心。他不僅以豐碩的學術成果推動了祖國藏學事業的發展,而且以為現實服務的應用研究對康藏地區的開發和祖國邊疆的民族團結、領土完整和邊疆安全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任乃強先生1929年第一次入康考察,“得有長時間與土著各民族接觸,研究其語言、歷史、情俗以及生產消費、文化藝術、宗教信仰、社會結構各個方面,以歷史地理學之方法,探究康藏民族之社會發展歷史”[5]。任乃強在康藏和藏學方面的論著主要有:《西康圖經》《康藏史地大綱》《西康札記》《西康詭異錄》《瀘定導游》《〈西藏政教史鑒〉校注》《〈艽野塵夢〉校注》《川邊歷史資料》《青康藏高原采金芻議》以及數十篇考察報告和論文。任新建曾在2002年“格薩爾千年紀念暨任乃強學術研討會”上將任乃強在藏學方面的開拓性貢獻歸納為八個方面:他是我國康藏研究的開拓者;他是我國最早的《格薩爾》發掘者與研究者;他在康藏研究領域糾駁了前人的諸多謬說,創立了大量新說,豐富和發展了我國的藏學研究,他的不少研究成果成為我國藏學寶庫中的重要財富;他是我國現代康藏全圖的第一位繪制者;他發起組織了我國第一個專門研究藏學的民間社團——“康藏研究社”,創辦了《康藏研究月刊》;他是川藏公路線路的最初的選定者;他是我國最早按現代農業經濟地理理論與實地考察,提出康藏農業區劃的人;他是第一個用歷史地理學方法研究康藏黃金資源者[1]2-4;他在我國藏學發展史上,開創和推動了藏漢學者合作、藏漢文資料并重研究的新風[6]。任乃強研究康藏,不僅是其興趣使然,更有糾謬和匡正的使命感。
康藏歷史和現實舊說糾謬。由于歷代關于康藏的論述謬說流傳,世人又對康藏存在誤讀。任乃強先生在考察和研究康藏時,花了很大精力進行康藏史地糾謬。他在論及“康藏謬說之源泉”時說:“關于康藏,查其誤人最深者,莫如康熙五十九年(1721)上諭,后世種種謬說,每多援之而起?!薄按宋呐加幸鉃闋扛街帲阋鸦闹嚱^倫。如‘三藏’為‘三危’古地,潞江為《禹貢》黑水是也。至今言康藏者,莫不遵此謬說,故特糾之。”[7]602-605還澄清了康熙皇帝關于康藏的論述?!巴ǔWg英法之Tibet為西藏,此大誤也。‘西藏’二字,為我國之行政區域名稱,始于康雍之世……今之‘西藏’二字,又只能包括衛、藏、阿里三部也。乃土伯特之轉譯。土伯特為亞歐各民族加于藏族之稱呼,同時施于其所分布之地……乃我國人竟自譯土伯特為西藏,是不啻自認西藏政府之當占有西康與青海矣,非大誤歟?”[8]西康非古康國,駁曹樹翹《烏斯藏考》;打箭爐非古旄牛國,巴塘非古丁零羌與白狼國,駁黃懋材《西輶日記》;折多非云鬼多氣喘非因大黃,駁姚瑩《康輶紀行》、胡吉廬《西康疆域溯古錄》、盛繩祖《衛藏圖識》、王世睿《進藏紀程》[7]613-617。還指出了康藏研究的重要論著及傅松炑所著《西康建省記錄》中的謬誤:該書的“疆域記”“實最先點悟國人誤康為藏之名論也”。但是,“傅文有誤點三:(一)誤魯共拉為丹達山,詳下節;(二)誤衛為印度,詳謬說之三;(三)誤西爐為西康?!薄案凳献阚E未至丹達,未親聆番人稱呼,其《建省記》又系回川后追憶之作,蓋誤以喇嘛所稱之魯共拉為斜共拉,而自易以丹達山之譯名也歟?!盵9-10]匡正關于昌都名稱的誤解:“《四川通志》乃謂其‘左水為昌河,右水為都河,故曰昌都’。是蓋微解藏語‘多’字之義,而不解‘羌木’全義者所發之謬說也。”[7]618-619對同時代人陳重生所著《西行艷異記》中關于藏族婚俗的敘述的駁正。“談邊地風俗者,每喜故為邪說,聳人聽聞……遂有投機者流,捏造事實,欺世騙錢,厚誣邊民,殊可恨也。有陳重生者,剽竊西人游記,道路傳說,鋪張附會,捏造《西行艷異記》一書,在《時報》發表……茲擇其有關西番婚俗者數則,加以駁正如下?!盵11]301-305他不僅指出了世人關于康藏翻譯的種種錯訛,還提供了正譯的標準:“從來康藏譯名,率有五弊:從用蒙語,累贅不通,一也;不解番義,妄釋漢文,二也;番漢拼聯,疊床架屋,三也;任用方音,漫無標準,四也;轉譯西名,不顧舊籍,迷惘莫知所謂,五也。”“夫譯番名,能得原義而意譯之,固為最上。不然者,毋寧譯音。譯義便于國人之了解,譯音便于旅行之探詢,要皆當不失原意?!盵7]583
康藏地理考察與研究。任乃強先生非常重視地理研究。他說:“自束發受書,偏嗜地理”,認為“地學當為各科學之基礎,蓋萬物莫不受時空之影響也。因是,由經濟地理而沿革地理,而民族地理,轉而躋身于歷史地理學之研究,民族研究亦因此始”[5]。探討一個民族的形成和發展,不能不研究其所處的地理環境,因為地理因素乃是影響民族形成、發展的重要因素,起著制約或促進該民族發展的作用。任乃強把這一思想運用到康藏研究之中,“以歷史地理學之方法,探究康藏民族之社會發展歷史”“余之經驗,與不解西康地文者談西康產業,舌敝唇焦,竟仍惝恍。與解地文者言之,數十言得要領矣?!盵12]他十分重視地理環境人地關系,即地理和生態環境對藏族社會經濟的影響,也重視藏族文化、宗教、民俗的地理因素和地域差異,其論著在闡明康藏地理環境及其特點的基礎上,深刻分析了青藏高原的地理環境對藏族社會、經濟、政治、文化,以及藏傳佛教和民俗等方面的影響。
《西康圖經》是任乃強第一次入康考察、收集大量第一手材料之后,在發表《西康札記》和《西康詭異錄》的基礎上錘煉而成的?!段骺祱D經·地文篇》用現代地理學知識,第一次系統地對西康的山脈、河流走向、分支和古今中外異名做了考證,糾駁了謬說、澄清了訛傳,并嘗試規范了藏漢地名。根據自然地理特點,劃分康藏地區的地理區域,基本弄清了康藏內部的自然特點;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分析了地理環境對康藏社會歷史、經濟文化發展的影響。通過對康藏地區氣候、地貌、水文、生物(動、植物)、古地理等方面的研究,勾勒出了該地區自然環境的輪廓,闡明了康藏的自然地理特點。他考察研究康藏歷史上的疆域和政區的形成、劃分及其變遷;農牧業、礦藏的分布、發展,關隘、渡口、橋梁、古道等古代交通情況;民族的來源、分布地區、遷徙路線;城鎮、村落、牧場的產生興起、分布、聚散特征;宗教、民俗、語言、建筑、聚落形式等的地理因素;還考證了該地區古今地名的演變;闡述了文化與環境的關系、文化的傳播與擴散以及作為藏族文化圈中三大文化區之一的康巴文化的地方特色;繪制了康藏的區域總圖和分區圖。還結合實地考察與史籍考證,確定了《安多政教史》所載“多康六崗”的大致區域。為了便于研究,更加系統、全面地把握康藏地理特點,任乃強還以步測手繪之法,歷15年之功,繪制成百萬分之一康藏標準全圖和西康各縣分圖,填補了康藏研究的一大空白。
康藏歷史和現實研究。任乃強的康藏史地考察和研究不分家,他的關于康藏研究的主要論著,如《西康圖經》《康藏史地大綱》《西康札記》《西康詭異錄》《瀘定導游》,以及數十篇論文,莫不如此。他重視康藏歷史研究,更重視康藏的實地考察和現實研究;實地考察和研究康藏史地和政治經濟,還評論中國學者以及西方探險家和學者對康藏的實地考察和研究的成果和局限,提出了許多真知灼見?!犊挡厥返卮缶V》以洗練的文字論述了上自漢唐,下迄20世紀40年代康藏地區的政治關系、民族風貌、社會狀況、地理環境、產業分布、宗教源流和重大歷史事件,并重點剖析了歷代治藏之得失與近代康藏問題之由來和癥結。著名康藏研究專家丁實存評價道:“全書十余萬言,取材系去膚吸髓,敘述為要言不煩……因果源流,指掌屏列,文省義備,是為特點。而最精彩部分,尤為末章之‘經濟建設’‘文化建設’‘保安與兵防’‘西藏問題之歸宿’四節,實為作者研究康藏十五年之總收獲,字字皆從苦心熱淚中淘洗得來……本書為康藏史地之杰作,研究康藏問題者允宜人手一篇;而政府機關與團體研討康藏政策者,尤應先參考此書也”[13]。
康藏文化、民俗、宗教和語言研究。任乃強關于康藏文化、民俗和宗教的研究,主要見于《西康圖經·民俗篇》《西康詭異錄》《西康札記》《瀘定導游》和《〈艽野塵夢〉校注》等專著,以及《論邊疆文化及其人物》《四川第十六區民族之分布》《談西康的婚俗與莊房制度》《西藏的喇嘛政治》《喇嘛教徒之圣城》《喇嘛教民之轉經生活》《塔弓寺與其神話》等相關論文。這些論著準確而生動地論述了康藏地區的文化、民俗、語言和宗教,完整地再現了康藏社會的概貌,客觀真實地向世人介紹了康藏地區的民族文化和風俗習慣,增進了藏漢等民族間的相互了解和經濟文化交流,并積累了一批珍貴的民俗材料和文物資料,其所記載和描述的1930—1940年代康藏地區的民風民情多已失傳或消失,彌足珍貴。他對藏語文的考察和研究,著重于其特點和運用,他說:“余曾研究蕃語、地名有年……”[14]在《西康圖經·民俗篇》中,從多言之族、番人語風、番語組織、番語易學難精、罵人番語、“是”字用法(求人語附)、番人所說之漢語、藏文、藏文淵源、藏文書法、竹筆與墨海、番紙與漢紙、藏文字典、藏文信札款式14個方面論述了藏語文的特點[11]356-370。他十分重視藏文文獻的利用和藏文漢譯、漢文藏譯的正譯,以及培養兼通藏漢語文的翻譯人才。在《西康圖經·民俗篇》“正譯”中,揭示譯弊,舉例說明標準譯名,列出標準譯名表,并劃分了康藏地名的類別[6]。
任乃強在考察和研究康藏時非常重視地圖及其功能。他說:“地理非圖不明,圖非實測不足據。”后來在考證《新唐書·吐蕃傳》和《舊唐書·吐蕃傳》中的地名時也說:“歷史事實,已多有人考訂。惟獨地名,幾乎無人考訂。但如地名不能落實到地圖上來,則歷史事實也成了懸空飄渺的故事,不可能收古為今用之效。”[15-16]因此,他盡力收集康藏地圖,以步測手繪的方式繪制了多種康藏地圖。他繪制康藏地圖始于1928年:“余自民國十七年入康,開始自制地圖,旋復收集中西圖本,審訂其精度,采用其優點,陸續制有小圖發表,最近始撰巨幅之康藏總圖。竊謂傅華封后,此圖為進步矣?!钡谝淮稳肟悼疾?,“閱時年余,經歷九縣。所有各縣城鄉要地,莫不履勘,測制地圖。”手繪各縣地圖14幅。“二十九年,余制二十萬分之一西康分縣圖,始于瀘定。凡此一縣,所參考之地圖43種,加以余游瀘定全境之記載,與手制之路線圖,頗為精詳。”所繪制的地圖幾乎都是以實地考察的第一手材料為據:“所收地名,概由實地考察者之路線圖為據。仍參考其記錄。凡足跡未至而目光已達者,亦敬錄之。茍未合此兩條件,縱可確信其中某部位者,亦以問號標之,或虛線表之。絕無強作解人以疑傳信之筆。”“山河與道路城村之配置,及其相互間之關系,毫厘委曲,亦必審慎?!薄胺泊酥T式,皆盡紙墨所能容受,盡量寫實,閱者可以按圖領悟,絕無粗制濫造之筆。”“余每參考西文圖書,皆先摘錄各地高度,集為專冊。每派人遠出調查,皆以測量海拔為重囑。又常以氣壓表請托出差人員隨緣記錄之,或借鈔游歷考察者之簿記,積至今日,凡得3000余數。”“余每得圖籍闕如地區來晤人士,必執筆詳問當地情形。”[17]456-458任乃強不僅重視收集和繪制康藏地圖,還十分重視對康藏地圖的鑒別。他說:“我國地理記載與圖籍,應當訂正與修補之處太多了。我們只當以求知態度去努力調查、研究,以真知的資料勤勤報道于國人,這才是學者的正經?!盵18]616“余所收藏康藏地圖,精粗巨細共凡一千余種,均經審核其精度,訂正其譯名,厘矯其訛謬,參驗以探險考察者之游記與報告書,必其確定無疑者始予繪入。一點一畫、一曲一直之微,皆有依據。絕無信手勾繪率意布置之筆?!盵19]455他對康藏地圖爛熟于心,十分自信:“在此無妨自夸,我鑒別地圖之力,強過一般人,任何地圖,入眼即可辨識其可靠的程度?!盵18]622
任乃強先生從“經世致用”的治學思想、闡明歷史上治理康藏的經驗和教訓兩個方面為和平解放西藏提供了歷史依據。
經世致用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和治學宗旨。任乃強不僅提出了許多博大精湛的學術創見,而且其治學務求經世致用,其治學風格和治學思想具有鮮明的經世致用、參與研究和厚今薄古的特點。正如任乃強所說:“六十年來,所有論著,莫不圍繞康藏民族問題。”[5]“晚近史家,不記現存之人與當代之事,茍以避請托,遠恩怨,非史之正也?!盵15]14經世致用、務求真實是他一以貫之的學術思想,維護國家統一、促進民族團結是他始終堅持的學術立場,史地參證、綜合研究是他獨樹一幟的治學方法,不斷求索、敢于創新是他一生實踐的學術精神[1]4-7。有學者列舉了任乃強的五點治學之道:1.因地制宜,明確的區域研究取向;2.走出書齋,注重田野作業;3.綜合研究,不為傳統學科所限;4.集眾研究,組社團出刊物形成學術核心;5.經世致用,治學直接為現實服務[17]。筆者認為,任乃強經世致用的治學思想集中體現在捍衛國家利益和維護民族團結兩個方面。
捍衛國家利益。主要表現為反思和總結治邊之策,維護國家的主權和西南邊疆的安全,維護漢藏等民族的團結,為西藏和平解放獻計出力。任乃強創辦《康藏研究月刊》的緣起:“二十年前,研究我邊疆者,盡屬外國人士。彼能精深透辟,無微弗屆。認識既清,運用自巧,于是我之邊疆多事,于是我之國土日蹙?!薄岸陙?,國人思患豫防,急起直追。以從事于邊疆問題之研討者已不乏人,顧因考察難為普遍,資料各有偏枯,散處諸方,同感孤陋。如何可以通功易事,挈長補短,用綜合會通之效,為國家彌補闕失,與外人爭一日長。此我研究邊疆人士所當自圖解決者也……惟茲西陲,機隉未定,光昌前略,亟待人謀。國人等為協力爭取此責任?!盵20]在內憂外患的年代充滿憂國憂民之情,力圖以學術研究捍衛國家的主權和西南邊疆的安全。任乃強在考察西藏近代史時認識到,1907年英俄條約的締結,“中國在西藏之主權,遂因英俄之均勢,悄然自歸?!盵7]618他駁斥英國人查爾斯·貝爾(Charles Bell)《西藏今昔》(Tibet:PastandPresent)的謬論:“貝爾之書,切欲磨滅中國施于西藏之恩惠,藉為擺脫中國宗主權之口舌。竟至于強稱滿洲之索倫兵為西藏之土兵,可謂荒謬之至也。”[11]462在《西康圖經》和《康藏史地大綱》等論著中,闡述所謂的“西藏問題”的由來,揭露英俄帝國主義侵略中國西藏的圖謀,維護國家主權。
維護民族團結。從任乃強的學術和思想可以看出,其研究康藏的出發點和歸宿,都力圖消除民族隔閡,實現民族平等。他說:“世人對于西康土著恒有誤認。以此對于番人(即藏族——引者注)常存輕視心、鄙薄心、疏遠心、厭憎心,以至漢、番情感隔閡,距離日遠。本篇特為辨正,俾國人能識番人之真象?!盵11]462他在《西康通志撰修綱要》中寫道:“本志對兩族之宗教、語文、習俗等,概以研究精神,平情敘述。痛矯昔人漠視邊民之習,而副總理民族平等之義?!盵15]15為此,他深入實地考察,真誠理解藏民族,不以局外人或旁觀者的眼光和立場看待和研究藏族,極力化解甚至消除藏族與漢族和其他民族間的隔閡。任乃強從1929年第一次入康考察,就因與瞻對土司的外甥女羅哲情措聯姻而具備了融入康藏和藏族得天獨厚的優勢,他對藏族的了解和理解也因此而令他人難以企及。他曾說:“《西康圖經·民俗篇》篇中關于風俗禮儀各節,多得余婦羅哲情措之助”[11]462。康區民眾也把任乃強“當成康巴人的一份子,為康巴地區曾有他而自豪。一個漢族學者能得到藏族人如此普遍的認同,早已超越學術本身,而升華至民族親情?!盵1]2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清末以來,各地人士大都畏懼到康區工作,更不用說在那里長期生活,“溯自趙爾豐經略川邊以來,內地人士,有受調入康而規避不行者,有勉強成行而覷便乞歸者,有初志頗銳,抵康而綏,惘然頹廢,無以自振者……即二十五年建省委員會初移康時,每以高官厚祿,延聘國內名賢,贊襄政務,亦多掉首不愿,有洗耳踰垣之德。亦有甫到康定,拂袖自去,追挽不肯暫留者?!盵21]難能可貴的是,作為漢族學者,任乃強往往能從藏族的角度看待和認識康藏。他在考察和研究康藏地區及藏族時,常常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如在論述涉藏地區的地域劃分時,既引證非藏族的學者的論著,如年羹堯的《青海善后事宜疏》、魏源的《圣武記·撫綏西藏記》和《大清一統志》,也陳述藏族古籍對于康藏地區的地域劃分[22]。他還發自內心地贊揚藏民族:“西番有四種美德,為內地漢人所不能及,即仁愛、節儉、從容、有禮是也?!盵11]279他倡導開放包容的民族心態:“羌族與羌支各族發展的歷史告訴我們:狹隘的民族主義,是自取滅亡之道;只有‘有教無類’‘兼容并包’的民族才能成為偉大的民族。”[23]
任乃強具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觀念(2)“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是費孝通先生于1989年提出的。1989年夏,費先生赴香港中文大學做學術講演,題目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在演講中,費先生系統闡述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和發展。所謂“多元”,是指中華民族不是單一的民族,而是由56個兄弟民族所組成的復合民族共同體;所謂“一體”,是指結成一個有機的整體,這個整體是逐步形成和完善的。中國歷史上各民族生息、繁衍,在歷史舞臺上扮演了不同角色,最終形成了多元一體的格局。,他說:“雖然,在我國漫長的歷史中,由于歷史的、地理的種種原因,從而形成具有各自特點的今天的五十多個兄弟民族。但追根溯源,全來自中華民族這一母體,這就是不管到了世界的什么地方的、任何民族的中國人,都稱自己是炎黃子孫的原因。現在國外有的人散布種種謬論,企圖把藏族從中華民族中割裂出去,完全是癡人說夢?!盵24]
任乃強對康區開發的重要貢獻之一,是為西康省的籌建和建立獻計出力。西康省的建立,是實施“治藏必先安康”戰略的重要舉措,在遏制“藏獨”、鞏固國家統一的實踐中發揮過重要歷史作用。任乃強的研究成果在西康省的建立和發展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如《西康建省實施工作計劃書》,系任乃強代西康建省委員會撰寫的一篇報告,曾對西康省的行政地域區劃和建省后的主要舉措產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尤其是對促使國民政府當局最終決定將“寧屬”(安寧河流域的四川西昌地區)和“雅屬”(青衣江流域的四川雅安地區)劃入西康(康屬),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10。《西康圖經·境域篇》主要針對當時康、藏界務糾紛及國內對西康有無建省的條件和必要的爭論,闡明康藏境域的界分及其歷史變遷和西康建省的理論依據和實踐途徑。
反思和總結治邊之策。康區地處川、青、藏、甘、滇涉藏地區交匯地帶,是藏漢等民族經濟文化交流的橋梁和樞紐(費孝通稱之為“藏彝走廊”),也是中央王朝的治藏基地,對藏漢等民族文化交流和四川經濟文化的發展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其特殊的自然地理位置和文化地理環境,很早就受到人們的關注——吐蕃贊普達瑪滅佛時,一批佛教徒便避居康區,保存佛教種子,因而有佛教“后弘期”的出現;唐宋元明直到清朝的漢藏茶馬貿易,以四川涉藏州縣作為重要通道,更突出地體現了該地區在藏漢經濟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清代,隨著達賴、班禪兩大格魯派活佛系統的確立,清朝利用格魯派制定治理蒙藏的國策和駐藏大臣制度的建立,康區在中央王朝治藏中的作用更加明顯,有識之士提出了“治藏必先安康”的戰略思想。在這種思想指導下,清末趙爾豐“改土歸流”,進一步將康區納入中央集權的政治系統之中。任乃強對康區的戰略地位有深刻認識,早在20世紀20年代,他就充分認識到了康區的戰略地位和開發康區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并指出,為使四川經濟平衡發展,增進民族的相互了解和民族文化的共同繁榮,“首當開發川邊民族地區,消除邊腹民族之扦隔及經濟發展之差異”[5]。
總結中央政府治理康藏的經驗教訓。從任乃強的論著中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把藏族的歷史分為三大階段來研究,即宋以前為上古史,元明清為中古史,民國以來為近代史,研究重點在后兩個階段,尤其是康藏近代史。任乃強不僅悉心考察研究康藏的自然地理環境,而且還研討該地區的歷史文化,剖析該地區的社會現實,客觀認識康區社會歷史演進的特點和規律。長期考察、研究和參與康區開發和建設的經歷,使他切身感受到“治藏必先安康”的古訓,并積極為中央政府治理西南及康藏提供經驗和教訓。《康藏史地大綱》立足于“闡發西藏問題各要點至目的”,被認為是“康藏史地研究的杰作,研究康藏問題者宜人手一篇;而政府機關與團體研究康藏政策者,尤應先參考此書?!盵1]9他在評價趙爾豐時說:“趙爾豐雄才大略,刻苦奮進,精誠所至,成績炳然。雖鄂爾泰之改流,左宗棠之開疆,與之相較,應無愧色。然有一短:過任‘用夏變夷’之術,干涉土民習俗太甚。尤以輕侮喇嘛,蹂躪佛法,大失康藏人心。故其事業,隨人而圮。較張蔭棠之善循藏人心理,因機布化,挽回頹勢,無佞于佛而人自歸心,不倚威刑而政行法立,為有遜矣?!盵25]
任乃強先生從揭示進軍西藏的困難及注意事項、提出進軍西藏的路線并繪制入藏的地圖、闡明藏傳佛教的影響和進軍西藏對藏傳佛教的政策三個方面為和平解放西藏提供現實依據和行動指南。
1950年1月2日,應賀龍司令員之請,任乃強向西南軍區領導賀龍、李井泉、胡耀邦、廖志高、李大章等介紹康區和西藏的情況,提出不少有關解放西藏的重要建議,后多被采納。為解決進軍西藏缺乏地圖問題,他以自繪康藏全圖為基礎,主持繪制了進軍西藏的全部軍用地圖,為和平解放西藏作出了重大貢獻[26]。1950年1月上旬,任乃強在四川大學農業經濟系授課,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司令員賀龍派副參謀長李克夫到川大拜訪任乃強先生,“專程求教”。任乃強說:“農經系同事們已經把我著的《西康圖經》三冊從圖書室提供他(李克夫)了。他又同我回藩署街家里,取去了《康藏史地大綱》《康導月刊》《康藏研究月刊》各全份,和我已經繪正的五十萬分之一康藏地圖。他說:‘中央人民政府有命,解放四川后,陳賡即進軍解放西藏,西南軍區訪得您是研究西藏問題的人,故來征求資料,準備著手研究。’我歡喜地盡量提供了一切?!崩羁朔蚰萌㈦s志和地圖,賀龍看了后非常高興,馬上派他回來對任乃強說:“賀老總看了地圖,很喜歡,派他自己的車子,來請你去面談?!盵26]賀龍、李井泉、胡耀邦、廖志高、李大章等一野領導在司令部(皇城舊址)會見任乃強先生,賀龍請任先生講述西藏的情況及對進軍西藏的建議。后來,賀龍與任先生交談過兩次。賀龍向西南局報告說:“在成都已找到幾個研究康藏問題的人,著名的有李安宅、于式玉(于陸琳之姐)夫婦、法尊和尚、謝國安。他們對宗教方面有深刻的研究。任乃強為康藏地理專家,并對宗教歷史、社會經濟作一般的綜合研究。他提供了很詳細的康藏地圖,稍加整理即可付印。他們都是搞了幾十年的有耐心的人。”[27]
任乃強提出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將會遇到三大困難:第一,地理氣候困難和高原反應?!斑@樣高的大高原上,不只氣候寒冷和給養困難的問題,更還有空氣稀薄的威脅?!钡诙曀撞煌筒卣Z文隔閡?!叭氩匦熊姷母罄щy,在于語文隔閡。”“由于民族間習俗不同、語言隔閡,解放軍的愛民行動在那里無所展施;藏人的云霓之望,當著面也無從表達。”“當前只能多多征募能通藏語的人員入軍,進行教育、訓練,協助解放軍作戰,借以克服語言隔閡的困難?!薄拔磥淼鸟v藏部隊與其他工作人員,要普遍學習藏語和研究藏俗。要多多吸收藏族青年參加解放軍工作,讓解放軍的漢族戰士與藏族青年混居一隊,互相學習,逐步培養成為兼通漢藏語的解放軍戰士?!钡谌?,漢藏文化的差異和藏傳佛教的影響。在他看來,入藏行軍的最大困難是漢藏文化的差異,因此提出了很多克服這種差異的對策。他認為解放西藏可以分步驟走,首先要收回和穩定國家的主權,解放受奴役和壓迫的西藏人民,其次再慢慢進行社會改造,逐步進行民主改革[26]。
任乃強提出進軍西藏的四條路線:即巴塘(南路)、德格(北路)、玉樹、鄧柯四路齊頭并進,主力放在德格一路。從金沙江的數個渡口渡江。“我軍聲揚從多處渡口搶渡,待他兵力分散以后,才集中威力從一個渡口搶渡,那就突破金沙江防線不難。一點突破,他的全線都會崩潰?!薄耙唤浲黄平鹕辰螅フ疾迹闳绠Y中捉鱉,是可毫不費力的?!薄暗医ㄗh大軍占領昌都東山后,只用藏語喊話,說服昌都噶倫,派員進行和平談判。并容許他向拉薩請示,促成和平解放西藏。”“若西藏還執迷不悟,稽延不答,非得用兵不可,則宜先從青海玉樹編組一旅騎兵……搶過曲水的雅魯藏布江渡口,在南岸建設陣地,布置游騎,防止十四世達賴喇嘛與其親從逃向印度。然后從昌都進兵向拉薩。”擊潰藏軍、攻取昌都后,暫停進兵,防止十四世達賴被挾外逃。至于渡口,“若還安排南北兩處一齊搶渡,兩路進軍,則岡拖與牛古兩處是最適當的?!盵26]
繪制進入西藏的地圖。任乃強回憶:“賀總又問我所繪制地圖的可靠性。我說:‘五十萬分之一康藏全圖,是用印度測量局繪制的十萬分之一喜馬拉雅山區與西藏部分地圖作藍本,按經緯定點,用圓錐投影法,分幅繪制的。參對過斯文赫定、羅克西爾(柔克義)、榮赫鵬、高伯克、柯爾斯、臺克滿等人的實地考察路線圖,全都是符合的。更還有趙爾豐作四川總督時,調派四川陸軍測量局人員實測的從巴塘經昌都、碩板多、拉里、工布江達,到拉薩,更由曲水渡雅魯藏布江到江孜、日喀則一路的十萬分之一縮尺路線圖,和劉文輝請四川陸地測量局實測的西康部分地圖,與譚錫疇、李庚揚測定的二十萬分之一川邊地質圖,以及我自己考察繪制的各縣地圖纂合制成的。所有地名部位完全可靠……全圖依經緯度分割為二十幾幅,現只有兩幅還未繪成?!薄敖涍^大約20個晝夜的辛勞,先把清末測繪的自巴塘到拉薩、日喀則的十萬分之一路線圖,縮繪為二十萬分之一的地形圖,由我分幅加以說明,交上去。賀總立即付印,分發給部隊了?!薄昂髞碇澜夥跑姄屵^金沙江后,果是進取昌都后便停止前進,號召和談。這年5月,真的取得和平解放西藏了?!盵26]
揭示和平解放西藏的現實依據。任乃強闡述了漢藏文化的差異和藏傳佛教的影響:“入藏行軍第三道困難,即最大一重困難,是漢藏文化上的基本矛盾和喇嘛教的潛在力量”“我們要解放西藏受壓迫的農奴和牧民容易,要解放西藏上層人物的思想感情甚難。但在當前我們還不是直接管理廣大藏族人民,還不能不通過舊有的西藏統治階層來慢慢進行民主改革。我的看法,解放西藏的第一步,還只宜做到收回和穩定國家的主權這一步。解放受奴役和壓迫的西藏人民,與如何推動社會前進的工作,尚有待于語言文字的隔閡基本打通以后,隨著科學文化浸潤、滋長,經濟建設逐步開展,藏人的生活方式的逐步轉變。在藏族自覺的情況下,慢慢推行起來。即是說,不可把西藏與其他省市等同看待,不能隨著軍事勝利就立即推行民主改革。因為它是一個喇嘛教深入人心的地區和語文隔閡的民族地區。為此,我希望解放軍進入藏族住區以后,就要按捺下看不慣喇嘛教的情緒,要保護寺廟,尊重高僧,寬容土司頭人,爭取他們對解放軍的信賴。這樣表示我軍尊重民族舊俗的鮮明態度,對于解放西藏的軍事才會順利收功。”[26]
任乃強的意見和建議,在一周之后就被賀龍吸收到自己的報告中,1950年1月10日,賀龍向毛澤東、中央軍委以及鄧小平、劉伯承寫了一份《康藏情況報告》。報告的內容由五部分構成:1.經康進藏可供選擇的三條路線及情況分析;2.藏軍部隊情況和進軍西藏使用兵力、裝備、兵種的建議;3.康藏氣候情況和進藏的適宜季節;4.藏傳佛教教派及西藏政教合一情況,適當處理宗教、民族政策的重要性;5、在成都找到的藏學專家簡況和希望北京增派此種人才[28]。這是西南局關于進藏問題呈送中央最早的報告,為制定進軍西藏的戰略決策提供了重要依據。1950年春,任乃強受中共川北區委員會書記兼川北軍區政委、川北行政公署主任胡耀邦的邀請,隨胡耀邦一同回南充,了解家鄉土改有關問題,被推選為成都市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特邀代表。同年4月,被政務院任命為西南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協助王維舟等籌建西南民族學院。
總之,著名藏學家任乃強先生以康藏研究的學術造詣為和平解放西藏獻策奠定學術基礎,提供學術依據;以“經世致用”的治學思想為和平解放西藏獻策提供歷史經驗和歷史依據;以愛國為民的為學精神為西藏和平解放貢獻對策建議,提供現實依據和行動指南,為西藏和平解放作出了重要貢獻。在西藏和平解放迎來70周年之際,人們不會忘記為西藏和平解放作出重要貢獻的任乃強、李安宅、于式玉、謝國安、法尊、祝維翰、傅師仲等藏學家和相關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