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鴻
近二十年來,“非遺保護”作為一個社會思潮和社會實踐進入中國語境,一方面,中國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的締約國,積極履行了《公約》的相關要求;另一方面,中國各級文化部門及學者在民間文藝調查和文化遺產保護上的經驗豐富,迅速地推動了中國在非遺項目上的搜集、整理、申報和傳承工作。也正是基于這種自上而下的政府行為和傳承人、學者的引領,非遺才能深入中國基層社會,尤其是進入各種教育場所和中小學校園。各地文化部門和教育部門同心協力,通過開展豐富多彩的非遺進校園活動來推廣和普及非遺知識,傳承地域文化,培育非遺傳承人,再造非遺傳承的文化空間和文化土壤。這項看似是“文化運動”式的非遺保護工作,雖然有很多值得反思的地方,但也正是這樣的實踐及反思,才讓非遺保護的中國經驗在全世界范圍內具有借鑒價值。
如果將非遺保護的中國經驗跟“以社區為中心”的原則進行對照,我們可能會發現一些問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更希望各個國家和地區的學術機構等非政府組織來組織非遺的決策和咨詢,比如中國的非遺保護從政策、立法到項目申報、命名以及基層實踐指導等多個環節,很大程度上都與中國民俗學會等一批學術機構提供的專業咨詢分不開。[1]但是,中國非遺保護之所以能廣泛、持久、深入進行,“社區”并非主導,甚至有時成了被動參與者。因此在總結非遺保護的中國經驗時,除了看到中國政府強有力的執行力和作為行政手段的四級非遺名錄申報傳承體系以外,可能更重要的經驗還在于民間的自我組織和特定社群、社區的自我實踐。這些自發的民間行為可能蘊藏著巨大的文化傳承動力和社區再造的動力。
社區是指與“社會”相對的通過血緣、鄰里和朋友關系建立起來的人群組合,后來也指因為共享共同價值觀或文化而聚集在一起的社會單位。社群的傳統定義是一群彼此有互動且居住在共同區域的人,而今常用來指具有共同價值觀或者因有共同地域關系而產生團體凝聚力的一群人。社會學中對社群的內涵曾有很大的爭議,社會學家也尚未對社群的定義達成共識,在20 世紀50 年代中期,關于社群就有49 種不同的定義。
從不同的學者關于社區的定義來看,社區在不同的語境和歷史時空下會有不同的形態,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社區對于現代社會的重要價值是它對于家庭關系和傳統倫理價值的超越,是遵循了共同體的規范以及維持了社群的認同,保持了個體之間的親密性。不過因為時代變遷和社群聯結自我組織形態的多樣化,“社區”無論是作為一個術語還是作為一個實在的物理空間,其可被界定的變量都是多元而開放的。換句話說,作為一個開放性的,甚至是生成中的、被實踐化的社區,也許對于當今世界的意義更為重要。
我們再來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約》對“非遺”的定 義: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指被各社區、群體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以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在各社區和群體……互動中,被不斷地再創造,為這些社區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感,從而增強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造力的尊重。①參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
為什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非遺的界定和相關履約文件的解釋中都要反復提到以社區為中心,社區是一個重要的傳承單位?對于這一問題,楊利慧(2016)在詳細分析了非遺的相關文件后,有這樣的引 論:
《備忘錄》中對這一問題有所闡述:“締約國的參與是重要的,但是咨詢機構也警告,對于國家的過度依賴,會逐漸損害所提出的保護措施的成功和可持續性。”在咨詢機構看來,保護措施“不應該僅只由自上而下的、由中央發動的、依賴政府支持的措施而構成——這些往往是短暫的;相反,長期的社區參與、主體的全程參與,卻會帶來比僅靠政府支持的保護措施更持久的持續性”,咨詢機構不贊成一些申報表中處處彰顯政府而社區主體的參與性很少得到表現的做法,認為這使可持續性受到危害。[2]
顯然,現代社會學對“社區”的強調與《公約》對“社區”的強調在價值導向上不謀而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作為《公約》的起草者,其對非遺與“社區”之間關系的表述,意在超越政體、經濟、宗教、種族的隔閡,創造一個更開放、文化意義上相對多元的個體或群體自我身份表達的途徑[3],這也是我們從能指到所指來理解非遺這個概念最不容忽略的一環。
在民眾廣泛參與的諸多民間非遺保護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來自全國中小學和大學校園的非遺傳承行為,當然也包括諸多藝術類工藝類專業院校開設的非遺專業和傳承人工作室,這些非遺傳承的力量既不同于政府自上而下的行政推動和政績式的非遺工程,也不同于文化市場中的資本、生產與消費的邏輯。在校園中進行的非遺傳承往往是基于一種純粹的文化傳承的動力,具有公益性和教育意義。這樣的非遺傳承所依賴的土壤是學生、教師、校園這個三位一體的純粹的、無功利價值取向的文化社群和文化空間,無論是基于興趣的引導還是基于家鄉文化傳承的使命,這種非遺傳承的內驅力都是極其珍貴而富有意義的。
當然,學校作為文化空間和非遺傳承單位,也存在差異。中小學的非遺傳承更多是基于家鄉這一地理空間和地方原生的文化“社區”進行的。在中小學的非遺傳承活動中,校園更多的是地方社區的一個組成部分,或者說是獨立于地方社區的一個部分。也就是說,在一個和原生地域文化社區聯系緊密的中小學校園中,中小學師生所承擔的非遺保護的使命更多的是傳承本身,而非文化空間和社區的再造。相比之下,大學作為一個接納不同省市、地區甚至不同國家的成年學生的校園,更大意義上是一個精神的社區,是人類文化知識和智慧傳承的象牙塔,這也是現代大學誕生以來的使命。不過相比精神社區而言,大學作為一個超越族緣、地緣甚至業緣的社區形態,它本身是由陌生人社會組成的,但最終卻是一個超穩定的甚至是熟人社會的情感共同體。大學社區的這種超越性和穩定性,更決定了其空間和社會關系雙重意義上的“社區”功能和形態不容忽視。楊毅、付飛(2008)指出,“以社區的視角對大學進行研究已經有了一定的成果。如美國威廉·麥克唐納德(William McDonald)在他的《創建校園社區》一書中,通過高等教育中對社區的需求,在復雜的研究型大學中建立社區等章節,在內在需求、客觀條件、方法、效果等幾個方面對大學社區的建立進行了探討。相比之下,國內還沒有這方面的研究,一切都要從相關的領域加以借鑒”。[4]
當前對大學非遺傳承與社區關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將大學作為社區的補充和與社區的互動上。張冬萍、鄒豐陽(2017)談 道:
高校在非遺保護和可持續傳承中同樣發揮著積極的社會作用,大學進社區,可以為社區非遺提供更好的保護。大學可以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記錄工作,對傳承人開展搶救性記錄,將傳承人對文化傳統的深刻理解與自身掌握的精湛技藝通過數字化多媒體手段全面、真實、系統地記錄,保留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基因,為后人傳承、研究、宣傳、利用非物質文化遺產留下寶貴資料,對于繼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構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具有重要意義。大學還可以作為非遺教育的傳承基地,鼓勵將非遺作為實踐性的文化藝術類課程,非遺可以更加廣泛而深刻地滲透到中青年人群中,而高校學生也可以為傳承人提供更多的文化保護與現代傳承的新思路,非遺社區的活態知識資源既可以有效保存,又給大學文化藝術實踐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5]
另外,也有學者注意到近年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措辭上的變化:“更強調大學對區域性非遺保護的作用和對社區非遺的尊重及關注,以及大學教育對亞太地區文化與語言多樣性的尊重。無論在亞太還是在東亞地區的高校,都對本區域社區非遺活態傳統的現狀及可持續給予高度關注。大學代表著主流文化的知識體系,也代表了一個國家在文化遺產相關專業領域上的認知、研究與拓展和創造的能力,尤其大學作為青年群體的集聚地,他們對本土文化的關注與認同,以及在遺產相關知識方面的基礎研究與專業實踐能力也代表著國家遺產的未來。”[6]
如果我們繼續將“社區”當成是一個封閉的、地方性的和狹義的文化傳承單位,就很容易誤入政府與民間、傳統與現代的二元陷阱中,要么是大學服務于地方社區傳統文化的傳承,要么是地方傳統服務于大學這個現代性文化空間里的教育任務,但傳統之于現代,很難講誰在啟蒙誰,官方與民間,也很難說是誰推動誰。如果不將大學的非遺傳承看成一個獨立的、自在的、自為的文化空間和文化系統,那么,大學非遺傳承的動力總會有枯竭的一天,大學中的師生共同體如果不被視為“社區再造”的動力,得不到非遺傳承的主體性地位,非遺會永遠像“客人”一樣被請進大學,同時也有被請出大學的風險。這也是我們思考大學作為社區再造的重要力量的原因。
“再造社區”(community reengineering)中的“再造”雖然是來源于現代管理學的術語,不過它已出現在社會學關于社區重構實踐的諸多研究案例中。今天看來,社區的再造過程“不是遵從泰勒式科學管理主義的鐵律,而必須以人為本,建構人性化的社區組織,培植和諧社區的基本內涵,營造多元共存、交互共生和和平共處的社區共同體”。[7]很多學者也開始使用“社區再造”這一術語對中國當代社會的社區變革進行研究,如“村改居”、拆遷安置、移民安置以及城市化中的諸多新型社區、虛擬社區乃至校園社區的“再造”問題。陳炳輝、王菁(2010)認 為:
新公共管理中政府再造的原則、戰略與工具則為“社區再造”提供了進一步改革的原則與指南……不僅得到了公共物品、集體行動、公民參與和新公共管理的理論支持,而且在我國城市社區的發展中具有經驗典范的意義。[8]
可以說,大學作為一個社區,有或者沒有非遺進校園這個變量,似乎并不影響它的文化自足和社群共同體的建構,因為現代大學制度誕生的初衷并不是為傳承文化傳統而來的,而在某些特定的歷史時期,現代大學更可能是以反文化傳統而聞名的。[9]但是如果我們把大學的使命放在21 世紀人類命運共同體對文化多樣性無比珍視的今天來看,非遺傳承就是當今大學精神中極為重要的一個變量,尤其在中國這個有著悠久歷史文化傳統和豐富多彩地域文化傳統的國家,非遺傳承如果失去了大學這個陣營,大學如果不積極參與非遺保護,也許非遺就真的只有依靠行政權力自上而下地推動和依靠市場邏輯優勝劣汰的選擇了。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過去十年來,中國高校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展了非遺保護行動。孫正國(2017)詳細分析了其形態、成果和問題,以傳承實踐的主體為線索,大致經歷三個階 段:
以教師為主體、課堂傳承為核心的理論準備階段;以學生為主體、校園傳承為核心的多點發展階段;以學科為主體、社會傳承為核心的文化服務階段。相應地,就實踐形態而言,中國大學非遺傳承可以分為三大類:非遺文獻的知識形態、非遺組織的社團形態和非遺調查的田野形態,這些形態表征了一個總趨勢:中國大學正逐漸成為政府主導下的非遺保護與傳承的重要協助力量。不足之處在于,因為非遺概念不準確、國家名錄體系不周嚴、非遺文獻的知識性傳承基礎弱,導致整個傳承實踐的雜糅化與符號化。[10]
總結過去十年來中國大學非遺傳承的經驗和不足,其中一個最重要的關鍵點還是在于大學作為一個非遺傳承單元——社區,是否得到高校校方、大學師生以及相關學科的足夠重視,無論是頗有成就的學生社團,還是非遺進校園以及學術性、課業性的非遺調查研究,成功的關鍵還是在于建立了一個良性的、互動的、多方力量參與的社區。這個社區場域中,大學校方的行政力量可能并不是主導,資金和物資也并非決定因素,成功的關鍵在于發揮師生的能動性,是否有對個體文化能動性的感召。無論是從傳承家鄉文化還是從參與大學所在城市的地域文化展演,那種來自大學社區的主人翁意識和文化傳承的主體性意識得到激發之后,就很容易獲得高校官方的授權,使大學非遺傳承的行為變成一種社區內部的集體行動和社區內部的文化自覺與文化習慣。雖然在非遺傳承的活態性、專業性、持續性上,大學社區作為一個傳承單元還很難與原生態的村落、專業性的劇團和成熟化的企業相提并論,但作為一個文化底蘊深厚、傳承群體多元、閑暇時間相對較多的社群,大學師生所創造的集約型的文化社區,確實是其他分散的傳承人個體或群體所不具備的。因此大學非遺傳承展現了大學的社區功能。同時也要看到,大學生非遺傳承行為本身是在重構和再造大學這個社區,并展現大學精神的全新價值。可以說,當代大學的非遺傳承在重新定義“大學”,在重新定義校園,在重新定義非遺所賴以生存的社區和文化空間。
民俗學需要當代意識,非遺傳承同樣需要有開放的視野,大學也必然會是非遺傳承的重要試驗場。我們可以總結出大學非遺傳承對于社區再造的三個維度:一是再造大學在當地地方社區中非遺傳承者的身份,二是再造大學作為習俗傳統和社區非遺自覺建構者的身份,三是再造大學作為多元文化和異質文化社區的“民俗協商”和跨文化交流者的身份。尤其是“在人口流動、文化雜糅的世界社會,個人與小群體必須與他人協商安排日常生活的細節,這種世界社會的民俗協商正在成為廣泛的事實”。[11]以上三種身份是循序漸進且相輔相成的,沒有與地方社會的聯結,大學就沒有非遺資源和文化空間的浸染;沒有自覺的習俗建構,大學將無法形成文化傳承主體性意識;沒有對流動雜糅的異質文化、多元文化和跨文化民俗協商的認識,大學將缺乏文化的活力和傳承的可持續性。
應該看到的是,如今的大學非遺傳承中,無論是否從基于社區再造的視角出發①受非遺傳承所涉及的專業性訓練或田野調查的時空限制,很多高校非遺學生社團和傳承活動沒有辦法真正落地在大學社區,而更多的是“符號化”的一次性展演。不過可喜的是,很多高校已經將校園民俗節日傳承、非遺培訓甚至是藝人師生合作的大型展演日益規律化、儀式化和制度化,讓非遺成為大學社區中時間和空間制度中必不可少的元素,讓校園、師生與非遺的親密性越來越強;也許最初是師生借助校方的行政力量自上而下的推動,但是久而久之,大學社區的所有成員會自覺地認同和參與,從而形成社區再造。,許多高校都創造性地將“社區再造”模式融為一體,既有與地方社區的聯結,也有與非遺科研基地的合作,同時還將留學生群體納入非遺傳承的系統中。以筆者現在工作的常熟世界聯合學院為例,它作為一個跨國際的大學預科課程的國際學校,校園社區完全是學院制和大學制的,這個學校目前容納了來自全球100 多個國家的留學生,學校要求每個學生定期參與學校組織的跨文化交際,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涉及各個國家的文化習俗、非遺和藝術,而且學校要求所有留學生和中國籍學生參與學校“中國項目中心”舉辦的中國文化傳承活動。①目前該校擁有多個中國文化社團,包括舞龍、舞獅、書法等,另外學校還與常熟市的古琴、白茆山歌等國家級非遺項目合作,帶領中外學生一起參與非遺展演。而隨著漢語國際化和中外交流的增多,未來在國際學校利用非遺傳承進行社區建造也將是一項頗有深遠意義的事業。“面對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留學生,樹立跨文化交際意識,以多元文化互動方式,在平等的交流、對話中化解沖突達到理解共存,才能使留學生更好地理解和親近中國文化”。[12]正所謂“唯有在自觀與他觀或內部與外部之間形成對接并溝通地方知識、學術話語和政策制定,才能為確保非遺的存續力建立起融通的視野,在多元行動方之間形成功能性互補”。[13]這些有創意的非遺實踐一方面讓地方的非遺項目獲得了更多的展演舞臺和傳承下去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為大學自身的社區再造和校園文化、校園精神的建構創造了契機。本文所基于的“社區”視角也正是看到了大學社區能動性的一面,在官方和政府主導下的非遺保護之外,它創造了獨特的社區實踐模式,這一模式也呼應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約》中的精神要旨,即社區對文化傳承的重要性,同時也向我們昭示:大學非遺傳承或許有更深的隱喻和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