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萬歷
歷史唯物主義是以馬克思為標志的一種思想論域,其源頭主要是馬克思的思想。思想的表達需要語言,語言的排列組合顯示思想;且不說語言是思想本身,至少可以說語言使思想具體顯現。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思想的表達同樣需要語言的傳達,即作為一種寫作呈現出來。讀過馬克思作品的人都知道,馬克思善于修辭,其作品富于激情、理性雄辯且發人深省。但這種對修辭的理解實際上多是文采,馬克思要闡明的道理似乎與修辭無關,這通常源于對修辭的成見。修辭只是文飾機巧甚至還會誤導人,柏拉圖最先指出這一點,之后的許多哲學家也堅持這一點。對馬克思所闡明的歷史唯物主義做修辭研究,就可能存在這樣的質疑,即把歷史唯物主義修辭化會使之無用甚至有害。正如博克(Kenneth Burke)所言,修辭存在于一切話語中,畢竟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充滿“事變”的世界里,修辭的意義在于通過語言去形成某種態度或引起某種行動。馬克思宣稱要改變世界,僅僅從解釋世界的、客觀真理的角度看歷史唯物主義,至少會偏離馬克思的意圖。改變世界需要行動,但在行動之前最好有理論的引導。這正是馬克思嘗試的事情,他的寫作不止是要解釋世界,更是要引導行動改變世界。可以說,從一開始,歷史唯物主義就牽連著修辭。但馬克思自覺使用的修辭,并沒有完成不自覺的修辭任務,也沒有完成行動的任務。這就為思考歷史唯物主義的修辭問題提供了話題。
本文擬以肇始于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三要素“人格(作者)-道理(文本)-情感(受眾)”為參照,考察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寫作,澄清這三個要素,特別是人格和受眾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這種角色又如何影響馬克思改變世界的企圖從而成為問題。這種考察不在于思考文飾性的或表演性的修辭要素,而在于思考行事性的修辭要素。這種要素在于教人、娛人并感人,從而誘發行動,包括歷史性的行動。這種考察也不在于思考馬克思的寫作運用哪些修辭要素,而在于思考馬克思錯誤地運用哪些修辭要素,從而引起后來的修辭轉換,某種意義上滋生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內部的諸多分歧(如伯恩施坦、考茨基、盧森堡、列寧等),以至現代馬克思主義哲學諸多流派的產生(如存在主義、弗洛伊德主義、結構主義、新實證主義等)。
從馬克思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讀到歷史唯物主義,但讀不到馬克思。這不是說馬克思不存在,而是說馬克思的作品中不存在馬克思的人格。所謂“人格”,這里主要指自我形象的構筑,比如展現作者的明智、德性和善意等品質(1)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術》,《亞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顏一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09頁。,以獲得尊重和信賴。這就是說,馬克思創作歷史唯物主義,但馬克思不創作自己,不管是在寫作中,還是在生活中(2)需作兩點說明:一是這里針對的主要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寫作時期;二是這一時期馬克思總是強調自己從事的是科學或實證科學的研究,把自己構筑為一種科學家的形象或表現出一種大學問家的形象。這些形象(還包括革命家的形象)實際上與后面將提到的先知形象是一體的,馬克思要探索的是具有科學實證性的人類歷史的自然規律,這也是他試圖引導革命的思想前提,并且在探索中旁征博引、鞭辟入里,如歷史般客觀公正,但這些都是系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即使馬克思有意識地呈現出自己的這些形象,但終究這些形象是源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超人格形象,是它造成的附加現象。因此,本文認為馬克思不創作自己,這些形象只是自然呈現。。他的生活表現的是帶有各種缺陷的普通人,比如性格偏執又不近人情、常常諷刺挖苦別人且得理不饒人、窮困潦倒又不謀生計、常常舉債度日使家庭生活陷入窘境等,尤其是馬克思一方面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另一方面又耽于享受資產階級生活。不說馬克思的人格會因此崩塌,至少對于他的個人影響來說會大打折扣。事實也是,除為數不多的追隨者之外,馬克思在世時并沒有造成太大歷史性影響,即便是造成影響更多也是另有原因(下面將指出),與馬克思的人格并沒有太大關系。
與之對照,“列寧有一點是馬克思絕對做不到的,那就是他從不追求資產階級的享受。他出身資產階級,成為勞動階級的領導人,但從他目前的生活模式看來,顯然與無產階級完全認同”(3)[美]威爾遜:《到芬蘭車站:歷史寫作及行動研究》,劉森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60頁。。而且,列寧通常以大哥的姿態與伙伴相處,“這多少源自以前在家中和弟妹相處的經驗,也多少帶有小學老師的味道”(4)同上,第339頁。。列寧作為某種人出現的形象構筑是修辭的典型,因為在所有事情上我們都更多和更愿意信賴“好人”(5)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術》,《亞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第338頁。。馬克思在生活中顯然稱不上“好人”。列寧則憑著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到大量追隨者參與到他的行動中,“他不像馬克思那么善妒,他絕不會插手干涉別人的私事,也絕不會為小事情記恨,他對政治立場的不同雖然也會很敏感,但絕不會感情用事(馬克思做不到這點),他絕不會讓情感上的偏見影響到他的政治行動”(6)[美]威爾遜:《到芬蘭車站:歷史寫作及行動研究》,第340頁。。當然,馬克思也有其人格魅力,比如學識淵博、思想深邃,講話幽默風趣、演說鏗鏘有力、為人類謀求幸福等。只是他總是以一種“先知”的姿態展示自己,這“只能領導少數如學生之流的追隨者而已”(7)同上,第339頁。。所以,以行動為矢量,馬克思的人格并沒有大大增色馬克思所闡明的歷史唯物主義。
馬克思可以在寫作中克服、改變甚至巧妙地顛倒自己的人格缺陷,但他沒有那樣做。馬克思的寫作力圖表現的是人類社會的客觀真理,這其中也沒有馬克思的痕跡,而是超越任何人(包括馬克思自己)的社會歷史形象。或者說,馬克思要構筑的實際上不是自己的人格而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人格,這種人格將代替馬克思行使作者的權威且更具權威,并賦予馬克思先知姿態。為了集中說明問題,這里主要聚焦于馬克思生前公開發表的與歷史唯物主義相關的著作,特別是馬克思費時費力最多的《資本論》第一卷做簡要探討。
歷史唯物主義,或者說“唯物主義歷史觀”,最初在馬克思未發表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得以隱晦地表達,之后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得以直接簡練地陳述。正如恩格斯所說,這是一種新的世界觀(8)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3頁。,即對世界的新的看法,人類世界中真正起作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社會歷史的演進規律,“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頁。。這種新的世界觀一經得到就用于“指導”馬克思的研究工作,特別是作為內在原理貫穿馬克思的寫作,并在寫作過程中逐漸占據主導。從馬克思的一些主要著作可以明顯看到,歷史總是處在自身的邏輯中,人類的苦難則是歷史辯證發展的環節,以致這些著作中的人類包括作者本人都附屬化于歷史的形象。比如《資本論》第1卷第1版序言中馬克思還在不斷宣稱他的作者地位,他要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要揭示的是“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10)《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10、22頁。。但正文中,它們之間關系顛倒了,整個寫作進入一種“不可避免地”“必然地”“規律地”“自然地”形態和趨勢中,社會現實在馬克思的寫作中自我“表現”(以及“體現”“再現”“實現”等)、自我運動(“轉化”“轉移”“變化”“分離”“結合”等)。即便是擁有自由意志的人,在其中也“只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11)同上,第10頁。。就是說,馬克思試圖呈現的是人類歷史的自然過程。所以呈現中,就有諸如“有機體”“活”與“死”“物質變換”“形態變化”“循環”“蛹化”“羽化”“硬化”“結晶”“凝結”“凝固”“吸收”“吮吸”“過濾”等自然相關的術語。馬克思的這種不自覺的(隱喻的)闡述方式,“既精確地表述了獨特的問題意識,又闡明了具有獨特辯證意味的政治經濟學學說”,換言之,這種闡述方式成了《資本論》的建構性要素(12)馬天?。骸队茧[喻:〈資本論〉的一種闡述方式》,《哲學研究》2017年第9期。關于這些隱喻性術語的建構作用,還可參見馬天?。骸墩摗促Y本論〉商品觀的空間時間邏輯》,《現代哲學》2014年第4期;馬天?。骸墩摗促Y本論〉中的“化身”問題》,《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評論》2015年第1期,等等。,同時表明馬克思把人類歷史理解為自然史及高于人類(包括作者)的前見。文本中,歷史本身成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更高存在,是純粹理性的自然規律,所以它是真知灼見且不可抗拒、不偏不倚,指向人類社會的高級形態,達成人類的自由和解放,最終看來它品德高尚、與人為善。歷史唯物主義憑著其“明智”“德性”“善意”而享有權威,這會造成“以勢服人”的修辭情景(13)參見劉亞猛:《追求象征的力量》,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第161—165頁。,不管愿不愿意,人類和社會都應該服從它的權威,因為只有通過它才能得到理解并產生意義,馬克思也不例外。
由此馬克思產生一種“誤同”,或者說“無意識的認同”或“虛假的認同”(14)博克首先討論了這一問題,參見[美]博克:《修辭情景》,《當代西方修辭學:演講與話語批評》,常昌富、顧寶桐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55—168頁。。歷史唯物主義呈現的這種歷史及其原理,作為一種更高存在、一種先驗性原則,顯然與普通人不同,它是一種純粹理性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超人格”。所以,馬克思的寫作不僅充滿自然且必然的闡述方式,而且姿態變得客觀冷峻甚至不近人情。這種姿態在《共產黨宣言》中關于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描述就是一例,馬克思像歷史本身一樣客觀公正地指出,“現代資產階級本身是一個長期發展過程的產物,是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一系列變革的產物”,它“在歷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4頁。;工人階級“不僅僅是資產階級的、資產階級國家的奴隸,他們每日每時都受機器、受監工、首先是受各個經營工廠的資產者本人的奴役”,但也只有這樣,他們才成為“真正革命的階級”,才會“用暴力推翻資產階級而建立自己的統治”,終究“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16)同上,第279、282、284頁。。尤其在《資本論》第1卷,馬克思對工人階級苦難的描繪(不倫理、不道德、不公平、不正義等),始終不過是附屬于剩余價值的生產及其轉化為資本等資本主義生產規律的事實材料。描繪之后,并非義憤填膺的道德批判,馬克思訴諸的依然是歷史的自然過程,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程度,就產生出消滅它自身的物質手段”(17)《資本論》第1卷,第873頁。??梢哉f,這種客觀的自然規律主導著馬克思的寫作,使他的寫作成為自然規律的客觀呈現,包括倫理、道德、公平、正義等問題都將在這種自然規律中被辨證地克服。所以,他“決不用玫瑰色描繪資本家和地主的面貌”(18)同上,第10頁。,也決不用玫瑰色描繪工人的面貌。馬克思的這種不帶私人感情的客觀姿態,還體現在具有個性的注釋中。正如恩格斯所說,“只要馬克思在前人那里看到任何真正的進步和任何正確的新思想,他總是對他們作出善意的評價”(19)同上,第608頁。。這種善意的評價以及對別人錯誤的批評,在馬克思那里似乎十分公正,這不僅僅是治學嚴謹,也是站在一個更高的客觀的視角的評判。正如歷史本身冷眼地對待它的社會現實一樣,馬克思以一種冷眼的姿態對待他的社會現實。
某種意義上,馬克思是在向歷史唯物主義認同,把自己認作其發言人,從而要求別人向自己認同。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曾經在與宗教比擬的意義上把馬克思稱為“先知”(20)參見[美]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吳良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5—49頁。,也有學者把馬克思的思想歸結為世俗化的猶太教,從而帶有先知傳統的回聲(21)參見[英]麥克萊倫:《卡爾·馬克思傳》第3版,王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頁。?;蛟S這種先知姿態是因為馬克思主義類似于宗教,或許是因為馬克思思想的宗教傳統,但這一定是源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而非上帝的“超人格”的授權,根本在于作者本身與那些更高存在或先驗性原則的“誤同”。這種現象在許多偉大的思想家那里都能看到。比如,西塞羅與羅馬共和國的“融合”,“在這二十年里,任何一個反對國家的人也同時對我宣戰”(22)[古羅馬]西塞羅:《西塞羅全集·演說詞卷(下)》,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00頁。;彌爾頓認為,正如《圣經》出于上帝之手,《失樂園》同樣源于上帝,是受神圣權威啟發而寫成,所以《失樂園》開篇彌爾頓就向圣靈呼吁,“求您助我吟成這篇大膽冒險的詩歌,追蹤一段事跡”(23)[英]彌爾頓:《失樂園》,朱維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第3—4頁。;尼采要“化身”成先知蘇魯支,因為“我厭足了智慧,如采取了過多的蜜的蜜蜂,我需要向我求索之手”(24)[德]尼采:《蘇魯支語錄》,徐梵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第3頁。。馬克思也是,他的人格構筑依賴歷史唯物主義的“超人格”的構筑而不是相反。實際上,這造成馬克思矛盾性的人格,在生活中馬克思有時甚至可以不顧個人形象,但在思想或寫作中則自視甚高、不容異見,因為只有他才能書寫歷史唯物主義,是它的法定代表。正如熊彼特注意到,“正如每一個真正的先知都說他自己是上帝的卑微的代言人一樣,馬克思同樣只宣講歷史辨證過程的邏輯。這一切顯示出來的尊嚴能抵消許多偏狹和粗俗的缺點,在他的著作和生活中,這種尊嚴與這些缺點形成十分奇怪的結合”(25)[美]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第48頁。。這種人格的矛盾狀態顯然是不利于行動的,因為勸說的效果不僅有賴于“證明的論證,而且也有賴于倫理的論證”,我們愿意相信表現出善良、一致等品質的人(26)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術》,《亞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第370—371頁。。
馬克思寫作歷史唯物主義顯然不是寫給自己的,也不是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的,而是寫給特定對象的??粕?Lewis A. Coser)曾指出,即便“只要想象一下,就是后來在倫敦那些最孤獨的年月里,馬克思也沒有和這些工人中任何一個發生直接聯系”,但“工人階級仍然是他的學說的最特殊的讀者”(27)[美]科瑟:《社會學思想名家——歷史背景和社會背景下的思想》,石人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93頁。。工人階級或無產階級確實是馬克思寫作的主要受眾,這在馬克思的著作和思想中是顯而易見的。不那么顯而易見的是,在馬克思那里實際上存在三種工人階級受眾:一是馬克思設定的作為目標受眾的工人階級;二是馬克思文本建構的工人階級受眾;三是現實的作為文本受眾的工人階級。之所以不那么顯而易見,主要在于馬克思混淆了三者的差別,把它們當作同一個工人階級受眾而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直接面對的受眾。
并非一開始工人階級就是馬克思的目標受眾,比如參加青年黑格爾派活動時期,馬克思的受眾多是志同道合的有學之士,《萊茵報》時期面對的同樣是有文化的社會群體。前一時期馬克思尋求的是觀念革命或哲學革命,后一時期馬克思希冀的是政治革命,因為目的不同,馬克思要勸說的對象也不同。工人階級進入馬克思的視野是一個過程,這與馬克思的思想轉變關聯在一起。這種轉變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被稱為“從唯心主義到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到共產主義的轉變過程”(28)黃楠森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5頁。。在馬克思看來,觀念革命和政治革命并非人的完全的和徹底的解放,這只有通過社會革命才能實現。但社會革命的發生需要革命的主體,馬克思認為這個主體就是工人階級,當然其中有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來看,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而與生產力、與經濟基礎直接聯系在一起的是工人階級,他們是社會財富的真正創造者,因此具有特殊的歷史地位。實際上,恩格斯很早已經洞察到并把希望寄托于工人階級:“社會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政治的和哲學的革命必定通向社會革命;這場社會革命在英國已經進行了七八十年,目前正在向著自己的決定性關頭快步邁進。”(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26頁。“工人就這樣愈來愈覺悟到,他們團結起來就會成為一個相當巨大的力量,在最必要的時候是能夠向資產階級挑戰的……資產階級腳下的地基就這樣逐漸地動搖起來,總有一天,資產階級的整個國家的和社會的建筑物將連同它的基礎一同傾復?!?3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48頁。馬克思從另一條道路得出同恩格斯“一樣的結果”(3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33頁。。這種“一樣的結果”,不止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還包括具體的社會革命以及革命主體的問題。在現實性上,共產黨人的最近目的是“使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然后“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由無產階級奪取政權”(3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85頁。。就是說,使作為革命主體的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是社會革命或共產主義革命的第一步,這也是馬克思致力的方向。所以,馬克思寫作的主要目標受眾自覺地被設定為工人階級,以造成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但這種設定終究只是觀念上的,仍需要在寫作中有意地以某些事實材料為基礎具體建構,以形成對工人階級的理解及其自我理解。
馬克思的靶子是資本主義社會、是資產階級,因此必須有一個與之抗衡的對立面。馬克思認為這個對立面是工人階級,因為某種意義上它和資產階級一同產生、一同發展,以至可以辯證地揚棄資本主義社會和資產階級。正如《共產黨宣言》指出,“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但是“資產階級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33)同上,第272、273頁。。實際上,當時的社會階級狀況并沒有如此簡單明了(現在依然是),并不是只存在這兩大階級,比如還有貴族階級、農民階級等;而工人階級也并未強大到可以與資產階級對抗,比如憲章運動的失敗等。但馬克思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看到工人階級的前途,為歷史唯物主義找到其階級基礎。這種區分某種意義上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通過文本建構的,從而建構了他們的工人階級受眾。換言之,工人階級在文本中被建構為資產階級直接的對立面,肩負著馬克思或歷史唯物主義賦予的推翻資產階級統治,帶領人類走向自由和解放的偉大歷史使命。關于工人階級受眾的這種建構,始終存在于馬克思的文本寫作中。這里主要就兩點來說,一是工人階級受眾的生存狀況的建構,二是工人階級受眾的身份的建構。
《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常常讓工廠視察員、礦山視察員、醫生以及童工調查委員會等站出來說話,用他們親身經歷的事實說明工人階級的生存狀況。他們不僅窮困不堪,而且備受摧殘,比如居住環境惡劣、營養缺乏,甚至連空間、陽光和空氣也缺乏,過度勞累是常態,疾病是常見物(34)參見《資本論》第1卷,第764、755、762、296、284頁。。這只是工人階級的身體狀況,他們的精神狀況更壞,不僅道德敗壞,而且智力衰退,工人階級的人口中“流行著無知和放蕩的現象”(35)《資本論》第1卷,第540頁。。這便是馬克思文本中工人階級的生存狀況,“如果但丁還在,他會發現,他所想象的最殘酷的地獄也趕不上”這種情景(36)同上,第286頁。。然而,馬克思也無法忽略以下事實:工人階級可以擁有財產,也有寬裕的時候,比如“我們從上面可以看出,這筆小小的財產最初怎樣從5先令開始存起,怎樣一點一點地增加到20鎊”(37)同上,第771頁。。但諸如此類的事實幾乎不在他的文本建構中占多少權重。不是因為這些事實不存在,而是因為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制度下這些都是暫時的,“工人的狀況必然隨著資本的積累而惡化……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即在把自己的產品作為資本來生產的階級方面,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和道德墮落的積累”(38)同上,第743—744頁。。對于工人階級的兩方面事實,馬克思更著重悲慘一面,并將之與資本主義剝削內在地關聯起來。
資本主義制度造成工人階級的悲慘命運,但多數工人不自知、不團結,有些還錯誤地把矛頭對準機器,這說明他們缺乏一種身份認同。這就有必要建構起工人階級的身份意識,以尋求工人階級的自我理解、自我認同。工人階級(無產者)的身份是相對于資產階級(有產者)的身份來說的,這在馬克思那里是明顯的。具體而言,資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的產物和組成部分(主體),同時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他們是“人格化的資本”,他們“的靈魂就是資本的靈魂。而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創造剩余價值,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吮吸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39)同上,第269頁。。相應地,工人階級同樣是資本主義的產物和組成部分(客體),同時也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他們是“人格化的勞動時間”(40)同上,第281頁。。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態圈中,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相應地具有一種“物化”的身份外,還構成一種不對等的身份關系——吸血鬼及其獵物。資本家是人格化的資本,資本是死勞動、是凝固的勞動時間,工人階級則是人格化的勞動時間;資本家和資本要活命,就要不斷吮吸活勞動即工人。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這種身份關系,馬克思以吸血鬼捕食的恐怖景象展示出來。但正因為資產階級是“吸血鬼”,“他才有歷史的價值,才有像聰明的利希諾夫斯基所說的‘沒有任何日期’的歷史存在權。也只有這樣,他本身的暫時必然性才包含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暫時必然性中。但既然這樣,他的動機,也就不是使用價值和享受,而是交換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增殖了。作為價值增殖的狂熱追求者,他肆無忌憚地迫使人類去為生產而生產,從而去發展社會生產力,去創造生產的物質條件;而只有這樣的條件,才能為一個更高級的、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建立現實基礎”(41)同上,第683頁。。其中,工人階級處于資本主義物質生產結構的核心,他們的利益不能在資本主義體制內得到滿足,甚至慘遭資產階級剝削,而與更高級的社會形式反倒是內在一致。因此,工人階級的身份是雙重的,一方面他們是被吸血鬼吮吸的階級,另一方面正因為不斷被吸血鬼吮吸,他們才是能引發變革的階級。這兩方面是一體的、辯證的,馬克思通過工人階級身份的社會性的建構,從而賦予他們的身份以歷史性。這也表明工人只有從屬于工人階級總體才有身份,正像在《共產黨宣言》中表達的,資產階級已經聯合起來的時候,工人階級也應當聯合起來。所以,即便事實上工人階級還沒有完全聯合起來,馬克思關于工人階級的描述通常都不是某個工人而就是工人階級本身,或者至少也是陶工、絲織工、織襪工、制鞋工等工人群體,比如《資本論》第1卷中雖然出現諸如威廉·伍德、約·默里、弗尼霍夫、瑪麗·安·沃克利等工人個體,但他們依然從屬于特定工人群體,如童工或女時裝工等。換言之,工人階級的身份除了社會性和歷史性外,還應當具有某種總體性。然而,關于工人階級的身份問題,恩格斯很早就注意到另外的選擇,如所謂“工賊”等,在馬克思這里則被撇開了,以至后來工人階級的身份變化及其是否還能作為革命主體的身份等問題成為焦點(42)See Andre Gorz, 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 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 trans. by Michael Sonenscher, London and Sydney: Pluto Press, 1982.。
文本中的工人階級受眾雖然包含事實,但終究是理想化的、抽象化的。馬克思在世時,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現實的工人階級受眾似乎不多,充其量也多是間接的,但這卻是馬克思應當要面對和勸說的受眾,這里暫且不論。馬克思直接的受眾其實主要是流亡知識分子和藝術家(43)James Aune, Rhetoric and Marxism, Boulder·San Francisco·Oxford: Westview Press, 1994, p. 24.,特別是俄國的流亡者,如普列漢諾夫、查蘇利奇、列寧等就較早接受了馬克思主義?!豆伯a黨宣言》和《資本論》第1卷在俄國大為流行,讓馬克思自己都感到吃驚。我們知道,馬克思自始至終關懷的都是自己的祖國德國,其次是英法等歐洲大陸的一切文明國家,認為無產階級的聯合行動,“至少是各文明國家的聯合行動,是無產階級獲得解放的首要條件”(4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91頁。。俄國在馬克思的眼中向來是落后的、野蠻的,是“歐洲全部反動勢力的最后一支龐大后備軍”,但后來情況變了,俄國成了“歐洲革命運動的先進部隊”,馬克思遇到如何跨越“卡夫丁峽谷”的問題(45)同上,第250、251頁。。雖然馬克思主義最終在俄國造成巨大的歷史影響,但就馬克思而言,他所期待和建構的工人階級受眾沒有也無法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受眾,現實的工人階級受眾終究也沒能直接進入馬克思的視野而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受眾。
上述分析中,我們看到馬克思的人格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超人格之間的相互關系。一方面,馬克思的人格至少在行動上對歷史唯物主義來說并無太多助益,甚至還可能有損歷史唯物主義的權威。另一方面,歷史唯物主義的超人格賦予馬克思先知姿態,但這種姿態不僅不大吸引人,也造成不利于行動的馬克思人格的矛盾狀態。同時,馬克思抽象地理解了自己的受眾,從而抽象地理解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受眾,混淆了設定的作為目標受眾的工人階級、文本建構的工人階級受眾、現實的作為文本受眾的工人階級這三者之間的差別,從而無法直接勸說歷史唯物主義應當要面對的現實受眾,他吸引到的“閱聽人”多是(流亡)知識分子而非工人。但是,這其中表露出的修辭問題還不是根本,根本在于馬克思太過強調“道理(文本)”這一要素,把人格和受眾困于這一要素中,以致需要從歷史唯物主義的寫作(解釋世界)向歷史唯物主義的行動(改變世界)轉化的時刻,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者們不得不尋求修辭上的轉換,以激發現實的社會運動。在這個意義上,后續的馬克思主義(運動)勢必發生——實際上根本無法避免——難以規范的各種“變異”。
毋庸置疑,歷史唯物主義是講道理的,馬克思的自信也主要源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道理。道理(Logos)在修辭學上與語言或文本通常是一體的,或者說至少是寓于文本之中的。相對地,人格(作者)和受眾(情感)通常處于文本之外。但馬克思建構的不是作者的人格,而是超越作者人格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超人格,這種超人格本身即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道理的“人格化”,所以它同樣處于文本之中,是一種文本權威或理性權威。同樣,因為馬克思的混淆,歷史唯物主義的工人階級受眾始終是抽象的、不是現實的,這種受眾是馬克思所期待的并在文本中建構出來的,所以也處于文本之中,是一種文本受眾或“虛擬受眾”。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寫作,在修辭上構成的是一個封閉的文本世界、一種文本的現實主義。然而,“文本本身絕不能類比于處于運動狀態的物體,可以通過對修辭對象的直接沖擊而產生說服效果。說者所提供的任何文本充其量只能被理解為一種提示,或一堆素材加上如何處理這些素材的一項建議。它必須通過聽者自己的‘語境再構’(re-contextualizing)才能成為功能化的修辭并產生說服效果”(46)劉亞猛:《追求象征的力量》,第155頁。。換言之,即便作者的人格可以不參與勸說,所構筑的超人格可以寓于文本之中進行勸說,但受眾絕非文本可以規定,而是實際處于作者的有效控制范圍之外,“經典修辭學家心目中的典型受眾一向是擁有判斷或決策權,堅持從自己的立場和情感出發,確定所涉修辭的相關性和重要性的明白人,并非修辭者略施小計就可以任意擺布的弱者”(47)劉亞猛:《追求象征的力量》,第129頁。。馬克思當然清楚,他要爭取的不是資產階級,而是工人階級,并且要通過非強制的手段去爭取。馬克思一開始就不僅站在資產階級的對立面,也站在工人階級的對立面,因為他要改變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常識”“常情”“常理”“常態”,其中的困難不難想象。
面對自己受眾的修辭任務,馬克思似乎想得過于簡單。比如《資本論》第1卷第1版序言中,馬克思指出,“除了價值形式那一部分外,不能說這本書難懂。當然,我指的是那些想學到一些新東西、因而愿意自己思考的讀者”(48)《資本論》第1卷,第8頁。。后來在出版法文版的時候,馬克思雖然有所自覺,“您想定期分冊出版《資本論》的譯本,我很贊同。這本書這樣出版,更容易到達工人階級的手里,在我看來,這種考慮是最為重要的”,而且馬克思對表述方法也做了修改,以“使讀者更容易理解”;但馬克思依然堅持,他所使用的分析方法“使前幾章讀起來相當困難”,對此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事先向追求真理的讀者指出這一點,并提醒他們。在科學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勞苦沿著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達到光輝的頂點”(49)同上,第24、27頁。。同樣,馬克思學究式的寫作方式,比如大量引用、大量典故、大部頭等,以致《資本論》第1卷甚至連他從事工會工作的同事都“感到好像一個人得到了一只大象,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50)[英]戴維·麥克萊倫:《卡爾·馬克思傳》第3版,第321頁。。這顯然是忽略了工人階級的可及性?;蛟S在有些人看來,這些問題似乎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道理無關。其實不然。誠如亞里士多德所說,“‘對于關乎自己的大事’,受眾成員從來都是‘很注意的’:‘如果他們漫不經心的話,那是因為話題不重要,對他們個人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或者使他們感到壓抑’”(51)劉亞猛:《追求象征的力量》,第129頁。。想必工人階級同樣無法忽視關乎自己的大事,歷史唯物主義的話題也不可謂不重要,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寫作并沒有調動起太多工人受眾的情感,也沒有引起他們太多的注意,從而可以引導他們的行動去改變世界。這可能就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寫作存在的主要修辭問題,他不僅把人格更是把受眾困在文本之中,以致妨害了自己的目的。因此,歷史唯物主義要求的現實的解放,首先需要文本的解放。特別是在現實的問題變得迫切時,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者們無不尋求歷史唯物主義的修辭轉換以適應行動的要求。
從修辭的角度來看,面對的現實不一樣、問題不一樣、目的不一樣,要勸說的對象不同,寫作的方式和所持的論點論據等也就不同。這在某種意義上造成多種形式的馬克思主義的出現,比如伯恩施坦為代表的右翼修正主義、盧森堡為代表的左翼馬克思主義、考茨基為代表的中間調和主義、列寧為代表的俄國馬克思主義。以至后來,各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的出現,比如存在主義、弗洛伊德主義、結構主義、新實證主義等,同樣不止是尋求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突破,也是面對自身的現實和問題的結果,它們同樣發生了修辭上的轉換,比如此時他們的目標受眾以及現實的受眾可能早已不是工人階級,因此他們的寫作和主題更加學術化。總之,雖然馬克思寫作的歷史唯物主義有著高尚的動機也貫徹著道理,但他的寫作的修辭問題表明,在不斷變化的現實面前,尤其是在現實的行動面前,歷史唯物主義仍然需要不斷實現自身的修辭轉換。(52)限于篇幅,這里只簡要談及。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寫作與行動,以及從寫作到行動的轉化如何在修辭學上體現出來,筆者將在別處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寫作與行動研究”為主題進行詳細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