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彼得·謝弗《伊庫斯》中的表現主義

宋 彥

(上海健康醫學院 上海 201318)

彼得·謝弗（1926—2016）是英國“二戰”后著名的劇作家，代表作品包括《皇家太陽獵隊》《伊庫斯》和《上帝的寵兒》。仔細研讀其作品，我們發現，一些現代文學思潮，如表現主義和存在主義，還是對其創作和作品產生了較大影響。本文將從表現主義的視角分析詮釋謝弗的重要代表作《伊庫斯》在主題、藝術特征和創作手法上的表現主義特征，揭示劇作家對資本主義社會及人類精神世界的獨特見解。

一、表現主義的思想與主題

表現主義是20世紀初流行于德國、法國、奧地利和俄羅斯的文學藝術流派，也是西方現代派文學中的主要文學流派之一。表現主義戲劇的主要代表人物包括先驅瑞典的戲劇家奧古斯·斯特林堡和美國戲劇的奠基人尤金·奧尼爾。從廣義上講，表現主義是指任何表現內心感情的藝術。表現主義的主題和題材常常包括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父子沖突、對資本主義市儈習氣的鞭笞和物質文明的抨擊等。“表現主義文學，按其主流來說，是對舊世界宣戰、激烈反對現代資本主義文明、和資產階級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決裂的文學”[1]。

《伊庫斯》的思想主題龐雜深刻，包括表現主義具有共性的常見主題，如異化、父子沖突、對資本主義市儈習氣的鞭笞及物質文明的抨擊與反抗等。借助這些主題，彼得·謝弗表達了對資本主義現實社會和都市物質文明的深深厭惡和全盤否定，以及對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的惶惑和恐懼。

1.異化

異化是表現主義文學的常見主題。資本主義是以私有制為基礎、追求個人主義的社會體制。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使人與人的關系物化了，人們往往以個人的利益和安危來決定對他人的態度。因此，在這種非人關系支配下，人與人之間極端冷漠，相互以鄰為壑，彼此無法溝通、人們常常感到孤獨和恐懼。彼得·謝弗在《伊庫斯》里塑造了三對夫妻：精神病人艾倫的父親與母親、醫生狄薩特和妻子以及馬廄打工妹吉爾的父母。這三對夫妻關系是對異化主題在資本主義家庭中的集中體現。這三對夫妻由于不同的宗教信仰、階級和教育背景，無法正常溝通，彼此折磨，疲憊不堪。《伊庫斯》的世界里，既充滿了喧囂與躁動，人人都想傾訴和表達；又是沉默和難以溝通的死寂。這就像幾乎同時代的那首美國歌曲《寂靜之聲》所唱：“人們緘口卻傾訴心聲，人們罔聞卻聲聲貫耳，人們寫歌卻從沒嗓音分享，靜默像癌細胞一樣生長”。

2.父子沖突

父子沖突是表現主義文學的另一常見主題。在現代資本主義家庭中，由于擁有財產，父親獲得了對子女的統治權，即父權。父親視子女為自己的私有財產，否定和剝奪子女獨立的人格。在成長過程中，艾倫與父親沖突不斷。父親對艾倫說話的口氣永遠是命令性的：“告訴我！”“你懂我的意思了嗎？”“學聰明點！”[2]父親認為看電視會讓人變懶惰，禁止兒子看電視，并扔掉了家里的電視；父親認為兒子該上班，于是就給他安排了電器商店的工作。兒子雖然恨這份工作恨到嘔吐，但父親的蠻橫高壓讓兒子失去了自信心和自尊心，最終激起了兒子的反叛。

3.反抗

“二戰”后的英國經濟迅速恢復，資本主義達到了高度繁榮，商業文明更是發展到了一個巔峰時刻。資本主義的生產機器生產了大量的商品，整個社會變成了一個人聲鼎沸的大賣場。人類的活動似乎只剩下“買”與“賣”。無處不在的商品和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把人類變成了一個個購買機器。人類的占有欲和貪欲被撐到了最大化。謝弗在《伊庫斯》里對資本主義的物質文明和人類的貪欲進行了辛辣的諷刺，無情的嘲弄，以及徹底的反抗。艾倫熟諳各種廣告詞，并且騎上戰馬伊庫斯，向他的敵人——資本主義生產的各種商品開戰。

二、表現主義的藝術特征

表現主義者對創作主張和表現方法的看法不盡相同，但是他們有比較一致的審美形態和藝術特征，那就是從主觀、自我出發。德國文藝批評家赫爾曼說過一句話，“靈魂的呼喚”，形象而又高度概括了表現主義最基本的藝術特征。21世紀最有影響的表現主義作曲家勛伯格認為，一件藝術作品，只有當它把作者內心激蕩的感情傳達給聽眾的時候，它才能產生最大的效果，才能由此引起聽眾內心感情的激蕩。表現主義哲學認為人的內在“自我”是客觀外界一切事物之所以存在的核心，強調人的無意識和本能。

在《伊庫斯》中，為了展現人類復雜奇異的精神世界，謝弗選擇了一個巧妙而完美的戲劇場景：精神病醫生利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治療精神病人，抽絲剝繭地展示人物形象即病人的內心世界是水到渠成、毫無突兀與違和感。德國表現主義劇作家恩斯特·托勒爾認為表現主義就是“剝掉人的外皮，以便看到他深藏在內部的靈魂”[3]。謝弗在《伊庫斯》中，剝掉了病人和醫生的外皮，讓他們的精神世界暴露出來。

謝弗的《伊庫斯》重點展現了兩個精神世界：病人艾倫和醫生狄薩特的。精神病醫生狄薩特運用精神分析的“自由聯想”、催眠法和安慰劑等辦法對艾倫展開治療。隨著治療的步步推進，艾倫的精神防御被醫生慢慢攻下，其精神世界逐漸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艾倫幾乎不能閱讀，不懂歷史和科學、無知無識；他沒有受到文學藝術音樂的熏陶，木訥無趣。他的內心充滿了仇恨和無助。他憎恨現代的物質文明，憎恨人類無盡的貪欲，憎恨社會的虛偽與勢利，他恨父親的權威和母親信奉的上帝。他是這個文明社會的野蠻人，充滿憤怒和叛逆；他騎上戰馬，向假想的敵人進攻。他向往自由，充滿原始的活力與激情，他崇拜自由和激情之神，雖然上帝已死，但他創造并膜拜自己的神，他與自己的神合二為一，一起馳往遙遠的狂歡之地。

與病人艾倫不同，醫生狄薩特是西方知識分子的代表。這些知識分子由于“上帝死了”，失去了精神支柱，面對價值真空的“荒原”產生了一種特殊感受。在他們身上出現情緒極度緊張、混亂，內心崩潰，絕望主宰一切。他的精神世界是一片死寂的荒原。他希望在久遠的古希臘文明中找尋自己的精神歸宿。這個文明世界的文明人，英國中產階級的代表，知識的精英，救人醫者卻無法實現自我救贖。表現主義哲學家認為“上帝死了”，即現代文明的衰退是由于理性過于發達，損害了以本能和意志依靠的創造力。醫生作為知識的精英，理性足夠發達，卻失去了原始的本能和生命的活力，也失去了原始崇拜的熱情。他羨慕艾倫的激情與活力。精神病醫生羨慕精神病人，這該是荒唐的世界滋生出來的異象！

尤金·奧尼爾曾經寫到，“命運、上帝、造成人類今我的那個生物學上的舊我，不論人們怎么叫它，總之，肯定是一種神秘的力量…… 我深信，這是唯一值得一寫的東西”[4]。狄薩特就在追求這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他認為歷史上的古希臘群神死亡之前，還有更原始的神。即使狄薩特獻上自己，由于這些神時代久遠、空間上也很遙遠，總是讓人覺得虛無縹緲，無所依托。醫者父母也，作為艾倫精神父母的狄薩特無處找尋自己的精神追求，其病人也只能回歸冰冷的現實，回歸這個“正常的世界”。難怪在《伊庫斯》的結尾，因為消除了艾倫精神世界的神秘力量，他把艾倫變成了這個現實社會的幽靈，了無生氣，如行尸走肉。狄薩特悲哀不已，哀悼資本主義社會剝奪了人類的激情和神秘力量；而他，作為現代社會剝奪人類激情的幫兇，將永遠戴上沉重的精神枷鎖。

三、表現主義的藝術創作手法

如果說傳統的戲劇是行動的戲劇，那么表現主義的戲劇可以說是內心自省的戲劇。人物的行動和表情直接呈現，可觀可察，顯而易見；但是內心活動是精神層面的東西，受客觀約束，很難直接呈現。因此，表現主義劇作家積極創新，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藝術手段和表現手法將人物的內心活動外顯化、戲劇化和形象化；一方面服務作品的主題，另一方面吸引觀眾，向觀眾傳達自己的思想。

《伊庫斯》的戲劇情節比較簡單，短短的劇本要突出表現兩個主角的精神世界，這需要高超的藝術技巧。一方面，謝弗如何利用不算復雜的戲劇情節突出劇本的戲劇性，吸引觀眾；另一方面，謝弗又要避免劇本變成完全的意識流，冗長乏味的說教會消減劇本的張力，嚇跑觀眾。在劇本中，他嫻熟地運用象征、夢境、神秘儀式、內心獨白、燈光、音響等表現主義手法，賦予該劇高度的戲劇性和觀賞性。

1.象征

《伊庫斯》中的Equus是希臘語，意為“馬”。馬是該劇中最突出的一個象征。在不同人物的精神世界里，馬具有不同的象征意義。對年輕的艾倫，馬具有多重象征意義，象征著他頂禮膜拜、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也是他的愛侶，承載他的無限柔情，撥動他心中柔軟的心弦，與它合二為一；馬也是他的武器和戰車，他騎著它沖鋒陷陣，虐殺敵人；馬也是他身處的現實社會，如父母般可怕嚴厲的監督者和窺探者，無處不在，無所不知。對醫生狄薩特而言，馬象征著大自然神秘力量和人類的原始本能，狂野和激情。艾倫的父親討厭馬，憎恨馬，因為馬象征的是上層階級、上層社會的驕奢淫逸和對底層階級的壓迫；艾倫的母親愛馬，因為馬象征著已經失去的上層體面生活及她對祖輩奢華的深深眷戀。如果說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伊庫斯》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匹不同的馬。

2.夢幻

夢幻也是表現主義戲劇的一個特征。夢魘是指一種令人壓抑、恐懼但又無法逃脫的噩夢。如同表現人物的代表人物奧尼爾的作品，謝弗的《伊庫斯》也籠罩在這種夢魘的幻覺之中。這些怪異可怕的夢幻外化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并以極其扭曲的方式折射了人物所處的現實。《伊庫斯》中，艾倫不斷在噩夢中驚醒尖叫、吶喊；醫生狄薩特的夢魘更是詭異可怕。夢中的狄薩特是個戴著面具的古代大祭司，正在主持一個隆重的獻祭儀式。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祭品，是500名童男童女。狄薩特拿著一把快刀，熟練地切開劃開孩子們的身體，拿出內臟，丟到地上。這個夢魘反復糾纏狄薩特，令他痛苦不堪。實際情況是狄薩特對自己工作的性質和意義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認為自己對孩子的拯救其實是把他們變為沒有生命激情的鬼魂。

3.神秘儀式

《伊庫斯》這部作品籠罩著濃厚的宗教神秘主義。謝弗在該劇中創設了若干神秘儀式，以生動和充滿戲劇性的手段來展現劇中人物的精神世界，突出作品主題、提高作品的表現主義張力。該劇至少包含三個含義豐富、表現主義韻味十足的儀式：第一個是醫生狄薩特的夢魘，夢中他化身為希臘古代大祭司，為諸神獻上童男童女。這是一個典型的古代祭祀儀式，儀式莊嚴、血腥、祭司都戴上面具，畫面感十足。第二個儀式是艾倫對伊庫斯馬神的膜拜儀式。第三個是艾倫策馬狂歡的儀式。

4.內心獨白

內心獨白可以說是表現人物內心思想活動最容易、最直觀的一種藝術手法。這種大段的內心獨白如同情感瀑布，從天而降，在讀者和觀眾的心海里激起萬千浪花。它是藝術人物情感最直接的宣泄。《伊庫斯》中流淌著兩條相輔相成、互為交織的意識流：一條是精神病人艾倫的；另一條是精神病醫生狄瑞薩特的。這兩條意識之流時而融合、時而撞擊、病人與醫生的思想相互試探、窺視、最終被“擠壓出來”，被“拋擲出來”。然而遺憾的是，在資本主義出現信仰危機和精神荒原的大背景下，兩人只能慘淡相望，相互消減；無法浴火重生，終未升華涅槃。

四、結語

在藝術與生活、現實與真實的關系上，表現主義認為，自我是宇宙的中心和真實的源泉，因而強調表現本質的東西和深藏在內部的精神世界。在謝弗筆下，表現主義就像一塊哈哈鏡，將現實世界扭曲了展現給觀眾。表現主義又像是狄薩特夢魘中的手術刀，剖析了人物的內臟與精神，血淋淋地將它們拋擲出來，讓觀眾厭惡、震驚并得到宣泄。該劇警醒世人要有精神追求，但遺憾的是謝弗把精神追求很大程度上局限于宗教信仰，最終無法找到出路。劇中人物的困境折射出謝弗強烈的神秘悲觀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