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秩序不僅是由國家間關系構成,還有著更復雜的多重規則體系在運作
誰是BCI?在3月24日之前,這個問題拿出來問絕大部分中國人都是沒聽說過的。除非業內人士,極少有人會知道這么一個組織。到了3月24日,這個極為小眾的組織在中國突然變得極為知名,雖然知道其名字的絕大部分人還是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
BCI是良好棉花發展協會(Better Cotton Initiative)的英文簡稱,是2009年在瑞士注冊的一家非盈利的國際會員組織。BCI與從棉田到供應商、制造商和品牌商的各種利益相關方合作,為良好棉花提供全球通行的定義,并提出全球適用的社會及環境標準。
這樣的非盈利性國際行業組織有很多,經常是會員制的,BCI僅是其中一個。這些組織通常都提供在國際市場上有公信力的行業標準,對于要進入國際市場的紡織服裝企業來說,獲得BCI的標準認證,無疑是很有利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非盈利性組織,卻在3月24日讓中國人炸了鍋。而與此前的D&G辱華事件不同,這次是一個行業性事件。紡織服裝行業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關聯,如果行業中的企業都要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其影響可能遠超出人們的想象。
先從消費者的角度來看,諸如耐克、阿迪達斯、H&M、颯拉、蓋璞、優衣庫等國際品牌,都已經內嵌在消費者的日常生活中,這些國際品牌堅決跟BCI劃清界限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否則它們在母國就沒法混了。如果一定要二選一,大概率只能是放棄中國市場,這對國人的消費習慣會帶來很大沖擊。
當然,面對民族大義,消費習慣可以改,而那些國際品牌在國內市場上所雇傭的從業人員,大不了咬咬牙重找工作,這都不是什么問題。但接下來再看看對國內生產者帶來的影響,可能就很難讓人輕松了。
據統計,2018年國內與紡織服裝相關的各行業,從制造到銷售等環節,共有121萬家企業,創造的產值占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的14%;各環節涉及的就業人數達2 500多萬人,影響約2 000萬個家庭。2018年,中國紡織品出口占全球出口市場總額超過三分之一,其中對歐美、日本等國家的出口,占出口總額的一半以上。
這些中國生產商如果必須要二選一,那就只能放棄國際市場,大的民族品牌企業也不用再考慮什么國際化問題,至少對歐美、日本等國家市場不用再抱什么幻想了。各種出口企業的競爭只好轉向國內,市場廝殺會前所未有地激烈,從紅海發展為紫海,行業利潤大幅萎縮;原來那些國際品牌的國內雇員想要重找工作,大概也沒那么容易了,只好跟其他行業的人去競爭,于是各種“內卷”……
當然了,這里所述的僅是一種最悲觀的情形,現實當中的企業可能會找到各種辦法來斡旋,但在一定時間內,其前景無疑是有著很大的不確定性,而不確定性又會抑制投資,對經濟肯定是有意料外的沖擊效應的,并且這種沖擊很可能還會在其他行業產生擴散效應。美國時間3月24日美股開市后,各行業的中概股全線暴跌,雖然直接原因是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新政,但與BCI一事未必無關。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在3月24日之前絕大部分中國人根本都沒有聽說過的一個非盈利的國際會員組織。這個事情簡直太有戲劇性了,它以特別刺眼的方式讓我們意識到,國際秩序原來不僅是由國家間關系構成的,還有著更復雜的多重規則體系在運作。其中,很多規則體系是由非政府機構組織起來的,通常都是制定各種國際性商業標準、產品標準或者一般行為規則的主體。
這復雜的多重規則體系可以簡化區分為兩類,即主權國家主導的秩序和商人主導的秩序。商人秩序并不是新出現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實際比主權國家更古老。
在中世紀中后期,在歐洲波羅的海-北海一帶活躍的漢薩同盟便是由商人主導的秩序,主權國家是在這之后才出現的。
漢薩同盟中形成的很多商業規則,對今天的國際法仍有著深刻的影響,比如海商法、國際商務仲裁法等,都可以看到漢薩同盟留下的很多痕跡。
無論在歷史上還是今天,商人秩序與主權國家秩序之間始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對于老牌國家來說,這是個理所當然的常態,但是對于后起的商業國家來說,對此體會并不深,業外人士則更是不熟悉。
國人不太聽說過BCI,就是商人秩序的一個案例。還有些組織則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但經常意識不到其屬于商人秩序。比如國際標準化組織(ISO),負責當今世界上絕大部分產品領域的標準化活動;再比如國際電工委員會(IEC),各種電氣工程、電子工程領域的國際標準都是由它制定的。
ISO和IEC都是非政府組織,它們作為一個整體,擔負著制定全球協商一致的國際標準任務,中國參加這些組織的是中國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而不是政府,參與者在規則或標準的制定中都有發言權。ISO和IEC制定的標準都是自愿性的,所以生產廠商并不是必須遵守,但不遵守的廠商就很難找到買家。
這與政治無關,僅僅是個市場效應。比如你生產的電器就是有個性,就是不愿遵守IEC的電壓標準,那也行,但除非自建電網,否則你 的產品就找不到能應用的地方,東西就賣不掉。國際行業組織所制定的行業標準就相當于行業的基礎設施,它為市場提供了運營的基本條件。
除了上述的這幾個,還有數量更加龐大的非盈利國際性行業組織,很多都是業外人士沒有聽說過的,它們也在制定著各種產品標準、環保標準、一般行為規則,這些都是商人秩序的組成部分。
對于商人而言,在很多時候,要進入國際市場就必須獲得這些行業組織的標準認證,這是基本的前提。如果你拒絕這些組織的認證,那也沒問題,只是在國際市場上會舉步維艱。
我們對國際秩序的理解往往只有主權國家秩序,遮蔽了商人秩序,這對于我們參與國際競爭——無論是國際政治競爭還是國際商業競爭都是不利的。
主權國家秩序和商人秩序的規則適用邊界不一樣,規則形成機制不一樣,規范對象不一樣,法律意涵不一樣,經濟與社會效應不一樣……種種的不一樣意味著,這兩種秩序之間既有各種有機聯系,但在某些時候也會發生沖突,BCI事件就是一例。
沖突的可能性是我們必須要直面、無可回避的事實,如何解決這些沖突,現在還不知道答案。但毫無疑問的是,作為一個深度嵌入全球市場、具有全球性影響力的國家,我們是不能簡單地、非此即彼地應對這兩種秩序或者說兩套規則系統沖突的,否則很可能會傷害到國家利益。
(摘編自“施展世界”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