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大背景 凡人小故事

紫茵

李亭是全國有成就有影響的劇作家，聽說搞了部新戲——音樂劇《100》，于是有所期待心里有底。中共成都市武侯區委宣傳部指導、成都武侯音樂產業投資有限公司出品、四川蜀風國韻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和成都優勝實業有限公司創作制作、李亭戲劇工作室負責執行的項目，從正式建組到開臺試演僅僅一個月零兩天，且全程處于疫情緊張階段，太冒險了吧？2021年8月30日，當我走進成都棕北音樂廳，舞臺呈現的結構形態，在我的視野里罕見鮮有。類似折子戲專場，三個不同年代三組不同人物，彼此關聯一脈相承。所謂彼此關聯，因故事發生的地理坐標：華西壩；所謂一脈相承，因人物所追求的精神坐標：信仰。

全劇由四位編劇、三位作曲、三位導演、三組演員聯袂合作，藝術個性與審美風格的差異，必定會讓音樂語言和導演手法變得格外豐富，在一個舞臺、一個晚上呈現出奇異而斑斕的色彩。因有劇作家李亭和作曲家劉黨慶兩位前輩坐鎮，兩人不但要唱好編劇或作曲的“本工戲”，而且，前者親任藝術總監，后者出任音樂總監。音樂劇《100》因此而安插兩枚“定海神針”，通過高超的專業之功與精深的實戰經驗，將年輕人的想象力與行動力、積極性與創造性充分激發調動起來，有機組合交融一體，從而有效拓展藝術表現的維度空間。

該劇特邀文學顧問譚楷，舞美設計胡猛，燈光設計王忠陽，音響設計劉正宇，服化設計沈龍；現場三人樂隊：巴揚/滿馨蔚、鍵盤/周欽、吉他/武煜庚，其中的兩位樂手參與表演兼任劇情講解；信仰/謝佳毅，這個象征意味的角色，起著引導觀眾、間離故事的作用，他和“正在候場”的兩組四位演員組成迷你歌隊，是不是感覺新鮮？楊青松、杜嘉豪，劉子瑤、張曼柯四位青年舞者來自眉山市歌舞劇院，他們的個人能力與全劇的舞蹈編排形成合力，從頭到尾穿梭、騰跳、活動于舞臺，竟然讓我和很多觀眾誤以為舞臺上何止四位？大概至少應有八位甚至更多舞者在表演。舞臺上散射出燦爛耀眼的青春之光，非常富有新鮮活力與現代氣息。團隊行事天馬行空自由率真、不拘一格大膽創新，同時非常具有挑戰性。

開敞式的舞臺，黑白灰的底色。天幕上，著名地標華西壩鐘樓上下升降貫穿始終；表演區，深色方形立柱與超長箱體推拉騰挪縱橫交錯。序曲，帶切分節奏的小調主音，依次向屬音和下屬音跳進，全然一派音樂劇的筆法章法。一種清淡悠遠與沉思遙想的情緒，正在恍若搖曳中靜靜地彌散開來……

【100之1949】：夜鶯的歌聲美妙溫婉

編劇/作詞：李亭，作曲：滿馨蔚，導演：胡猛

風：男，25歲，潛伏于敵特內部的共產黨員/秦立夫

云：女，22歲，華西醫學院進步青年學生/張婕

一對戀人參加革命，風為了掩護云而英勇犧牲，風犧牲后100天，成都迎來和平解放。

這個故事，關于“100天”。

故事講述風和云青梅竹馬相知相戀，因共同的信仰參加革命組織；有一天二人突然失聯，風深入虎穴潛伏敵營，云不明真相心生疑慮；風無法自我辯解，只能默默保護姑娘，幫助云躲避危險；云無法自我排解，只能默默完成任務，努力工作印發傳單。實際上，風和云從來不曾失聯，他們一直通過嘈雜電波傳送組織暗語“安徒生童話”，以完成情報收發傳遞。

劇情有點類似一集諜戰片，純真愛情與崇高信仰、戀人誤解與奉獻犧牲。敘事多角度、多維度，現實與回憶，穿插交織漸次展開。

兩位主演，男聲來自四川省歌舞劇院。上一次聽秦立夫是部大戲，他領銜《牦牛革命》男一號；女聲來自四川人民藝術劇院，同樣積累了十余部作品的表演經驗。兩個人的戲都不錯，尤其回憶中的愛情戲非常默契。云對風的愛慕敬意、風對云的愛戀心意，聽得清、看得見。如若光聽演唱，男聲似乎更自信也更自如一些。女聲則需在唱功上多下些功夫，演唱才能更增表現力和感染力。

女作曲家的優勢在這部劇中比較明顯，前期錄音的弦樂部分，大提琴深沉、小提琴飄逸，寫得機巧慧敏樂思縝密。現場三件樂器的“角色感”十分到位，如，巴揚與二重唱、鍵盤與風的歌聲等，音樂中的戲劇、戲劇里的音樂和諧均衡相映成趣。“夜鶯的歌聲美妙溫婉，夜鶯的展翅傳遞情感，夜鶯的吶喊驅走黑暗”，所有演唱歌段優美抒情流麗浪漫；所有緊張壓抑、激昂對抗的情緒基本置于非人聲篇章，從而形成聲樂與器樂的對峙與反差，可能這就是滿馨蔚的主觀意圖？但接下來的問題是，某些本應緊急慌亂的場景，歌聲卻仍舊舒緩悠然慢條斯理。“我是聯絡點的上線……”已到形勢危急生死攸關，感覺這種情緒表達有些奇怪。莫非曲作者是刻意追求，這種錯位與間離的戲劇效果？

雖然“曲三”之前的啞劇場景顯得有些冗長，但我還是喜歡第一“樂章”中的某些細節：老式燈罩的上下開關，這個設計別有深意：光明與黑暗的交替更迭，既為現實環境的映照，也是人物心理的投射。最后的尾聲，風在犧牲前為云領誦宣誓詞。我們耳聽著“信仰”的旁白、眼看著男女主人公在“立柱”代表的黑暗勢力反復傾軋擠壓之間，用手語清晰表述入黨誓詞。《國際歌》元素中提取分解幻化出圣詠般的人聲，這一幕，帶給人相當程度的心靈沖擊與強烈震撼！

【100之1921】：天下之大何為大事

編劇：李亭、姚東伯，作詞：李亭，作曲：劉黨慶，導演：漆宇

程小郎：男，22歲，華西壩大宅里程老爺的養子，舊戲班當紅名角/楊君軍

程瀟桐：男，19歲，程家公子，進步青年/稅子洺

程家養子為兄親子為弟，兩人情同手足；兄以弟的名義，為抗美援朝捐獻大洋。

這個故事，關于“100元”。

講述兄弟二人在信仰與觀念上的差異與共識。在北京讀大學的瀟桐，參加五四運動被迫退學回家被父親禁足；小郎深受傳統之“孝”浸染，養父“頭七”之日力阻瀟桐離家遠渡重洋；關于國與家、忠與孝的關系爭執激烈，最后小郎掩護瀟桐掙脫藩籬。從法蘭西回國后，瀟桐在南昌起義中甘灑一腔熱血。新中國成立之初，義兄以亡弟的名義捐獻100大洋。

有點類似一集劇情片。兄弟深情與崇高信仰、忠孝難全與犧牲奉獻。敘事偏傳統講秩序，舞美有創新，一桌二椅舉過頭頂相當夸張，八字對稱的階梯呈現多異性與多義性。

劉黨慶親自操刀譜曲明顯老到精到優勢突出，音樂起承轉合對比變化令人心悅誠服。前奏中大提琴獨奏奏出非常好聽的一段旋律，冥想沉思頗具代入感。第二“樂章”我非常喜歡，喜歡在音樂劇式的語言系統里，有機混合中國戲曲元素，聽覺與視覺的色彩都更為豐富。重點是別具象征意味的《四郎探母》，作曲家將間奏的川劇鑼鼓經與演唱的京劇皮黃調鑲嵌連綴，若非戲曲愛好者，普通觀眾根本無法辨別區分其中的變化與差異。“信仰”和程家兩位公子的三重唱也寫得層次清晰涇渭分明，一首辛亥革命時期風行的《出軍歌》（黃遵憲詞，李叔同曲）甚至讓五人迷你歌隊唱出了情緒和聲勢。

但見小郎踩著高底朝靴緩步登上高臺，他素衣套戲服，“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接下來四個“我好比……”既如四郎有翅難展的籠中鳥，更似瀟桐失群飛散的南來雁。在堂會上一展身手的頭牌大角兒，聲腔有板有眼，身段熟稔規范，圓場臺步跑得那叫一個溜！可嘉可贊的好角兒，果然很有來頭——國家話劇院青年演員楊君軍，曾獲“文華獎表演獎”、全國戲曲“小梅花”銀獎和愛丁堡藝術節“最佳青年演出獎”，本工老生擎等著戲迷喝彩的那一聲“扭轉頭來叫小番……”楊君軍小嗓翻高沖頂全無障礙。有條好嗓兒不稀罕，能唱出純正戲曲味兒的卻少見。演出結束順耳聽來，原來他出身戲曲世家，爹媽皆為晉劇演員。難得他一身本事，你換個演員試試？小郎的品相成色，可能會差出好遠。

“我追隨的是不是叫信仰？”瀟桐歌聲有些耳熟，中國歌劇舞劇院青年演員稅子洺，上海音樂學院碩士，在《星光大道》聲名鵲起。他以為自己會唱一輩子歌，李亭慧眼識珠，六年前即讓他領銜擔綱民族歌劇《彝紅》男主天紅，這部大戲讓稅子洺與音樂戲劇深深結緣。程瀟桐對于他來說，雖是全新角色，卻也駕輕就熟毫無負擔。塑造人物自然靈動栩栩如生，在演唱方面特別能夠發揮其專業水準獨特優勢。深夜，在模擬《三岔口》程式化一番表演后，瀟桐毅然脫掉孝服背上行囊，小郎默然褪去戲裝換上孝服，兄弟訣別后會無期……

【100之2020】：我的王者在疫區榮耀

編劇、作詞：朱天天，作曲：李欣澤，導演：王婷，說唱編寫：Cy.5

猴子：英俊瀟灑卻沉迷游戲的華西醫院男護士/董志勇

露娜：才貌雙全卻恐婚恨嫁的女導演/查希

兩個男女咫尺天涯，網絡游戲里的隊友，通過抗疫之戰升華了情感、明確了信仰。

這個故事，關于“100局”。

講述在網游“榮耀戰場”成功通關99局的男護士，應征奔赴武漢疫區，在現實中盡其所學所能，全力為國家為人民贏得重要一局；露娜因崇拜而追隨游戲中的王者，后來在真實的敬慕與日夜的擔憂中，抗疫前線的英雄喚醒了女孩心中沉睡的愛意。于是，她決定要為自己舉辦一場驚世駭俗的網絡婚禮。

有點類似一集紀錄片，網游表情與理想信仰、責任擔當與職業精神。敘事偏現代無禁忌，舞美有變異，表現主義手法、象征主義符號偏多，普通觀眾對此可能會有些費解。

“2020”和我們距離最近，男女主人公后現代的思維方式情感心理與生活狀態人生理想卻與“50后”甚至“70后”距離很遠，現在的老年人恐怕寫不了當今的年輕人。“我要發育一會兒，別浪！”什么話？網游語；“從王者掉到了鉆石”啥意思？這意思。如似我等網游絕緣體，立馬暈頭漲腦完全跟不上趟。什么至尊寶、什么紫霞仙子，什么閃現、游走、推塔，這些人物故事，李亭怕也寫不順當，只能出自堪與“90后”“00后”打成一片的朱天天之手，他的詞寫得相當真實而奇妙：“電腦桌亂七八糟，沙發上堆滿臟衣裳/衛生間是啥味道？我的腳走不進廚房。”那段《數據線不夠長》更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根數據線引發的爭吵抵達戰場！”總是沉迷網游配合默契的隊友卻困惑于：“我們為什么總是喝不上一碗熱熱的湯？我們房間為什么總是像個垃圾場？”我差點樂出了聲兒！相當比例的愛侶會不會心生共鳴？你們是不是同樣遇見過這些事也交流過這些話？這段文本如此現實，贊！

現代風格采用說唱（rap）沒問題，但問題是連續說唱比例顯得大而失當。雖未掐表計算，估計差不多接近三分之二的篇幅，無形中會給觀眾造成一定的聽覺障礙與理解困難。雖說后面那段成都與武漢超越時空的對話，穿插交織畫里畫外、別出心裁相當出彩，可優美抒情的歌段讓聽眾等待時間拖得實在太長。“我不是什么偉大的靈魂”終于讓我們平復心情側耳聆聽，確實也寫得唱得非常好聽。“100局的約定”因信仰確立而圓滿實現。

《100》讓我們看到這座西部城市音樂劇領域新生力量的成長。一部音樂劇初放啼聲，僅僅是藝術進階的起點。提個建議：既然選定坐標“華西壩”，這個的主題要素，還有待于深度開掘與強化。音樂劇不應弱化聽覺審美功能，單論演唱，“1921”雙男主和“2020”生旦相對理想，某些演員更需戲外用功；若論表演，“1921”獨角戲和對手戲相對好看，某些戲段則需用心打磨才會煥發應有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