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增濤
摘 要:從文藝民俗學角度出發,以誕生、婚姻和喪葬儀禮民俗解讀《文城》的人生儀禮民俗書寫對小說情節的推進作用, 探究民俗書寫背后的審美文化意義。
關鍵詞:人生儀禮 誕生 婚姻 喪葬 民俗
“民俗與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割不斷的聯系……任何人都是自身所屬民俗文化圈的一部分。”[1]余華自小生活在柔 風細雨的吳越小鎮,飽受江南文化熏陶,《余華自傳》中寫道: “我熟悉那里的一切……那里的每個角落我都能在腦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語時會脫口而出。我過去的靈感都來自那里,今后的靈感也會從那里產生。”[2]江南民俗世 界的經驗是《文城》民俗書寫建立的基礎“。從作家創作論的 角度來看,作家的創作題材直接或間接地來源于他本人的生活經驗。”[3]筆者以《文城》的人生儀禮民俗為例,從文藝民俗 學的角度探究小說的民俗視野及背后的深刻意義。
一、誕生儀禮:開始與結束
誕生儀禮是人一生的開端禮。一個嬰兒剛一出生,還僅僅是一種生物意義上的存在,只有通過為他舉行的誕生儀禮,才獲得在社會中的地位,被社會承認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小說《文城》詳細描寫林百家的誕生儀禮:
小美分娩后的第三天,收生婆帶著艾葉和花椒來到林祥福家中,她將艾葉和花椒放入鍋中,在灶間燃火燒起草藥熱湯。然后將熱湯倒入木盆,又往熱湯里放了一些花生和紅棗,然后把嬰兒放入草藥熱湯中洗浴起來,收生婆說清除污穢才能除災免禍。[4]
“洗三”或“三朝”慶賀儀式一般在嬰兒出生后第三天舉行,在北方多用熱水浸泡艾葉、花椒,由老年婦女為嬰兒擦身,寓意嬰兒平安。小說“洗三”的民俗描寫既具有濃郁北方地域特色,其美好寓意又為林百家離開溪鎮,前往上海躲避匪患災難埋下伏筆,是作者對林百家未來人生的美好祝愿。
到了滿月這一天,收生婆又來了,這一次她身后跟隨一個剃頭匠,村里也來了很多人。剃頭匠用一把亮晃晃的剃刀刮去嬰兒的胎發,又刮去嬰兒的眉毛,小美用一塊紅布將胎發和眉毛小心翼翼包裹起來。[4]
收生婆說按規矩嬰兒滿月禮落胎發后應該挪窩,由外婆或舅舅抱去自己家小住。
走滿月不能回頭,回頭了就得退回重走。[4]
“滿月禮”是誕生禮的一項重要儀式,其中滿月落胎發是一項重要的儀禮。在浙江湖州,“嬰兒滿月剃頭之后,須與舅父懷抱前走……赴街游行一圈,俗意以為將來不懼生人”[5]。余華自小受江南文化影響并融入創作,使小說“滿月禮”的民俗描寫具有鮮明的江南地域特色,同時“滿月禮”是小美和林祥福關系的莊重結束,小美將再次離開林祥福。
誕生儀禮的民俗書寫,使小說既充滿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又與小說情節、主題相融合,共同推動故事發展。誕生意味著新生命(林百家)的開始,告示林祥福和小美已走完共同的人生路程,兩人即將分離;開始意味著結束,但結束又有著血緣的藕斷絲連,充滿悲劇色彩。對小美而言,林百家的誕生使其完成偷金條的贖罪,離開林祥福永不相見將再次開啟。但血緣是無法抹殺的客觀存在“,女兒”成為一生的痛,需要用更大的代價(以至于以生命獻祭)彌補新的缺憾。對于林祥福來說,林百家的誕生帶來生活的歡樂和希望,但“女兒需要母親”的現實處境,促使林祥福踏上尋找文城的征途, 帶來無盡的漂泊和尋找。
二、婚姻儀禮:批判與尋找
婚姻是維系人類生存繁衍和社會延續的最基本活動, 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人的命運和家庭的幸福。婚姻作為民俗現象,主要包括婚姻形態和婚姻儀式。
一般的婚姻形態是一夫一妻制,但民間長期存在特殊的婚姻形態,如搶婚、童養婚等,曾被認為合乎婚姻制度的基本規范。《文城》主人公小美的婚姻便是畸形的婚姻形態——“童養婚”。恩格斯指出“:當父權制和一夫一妻制隨著私有財產的分量超過共同財產以及隨著對繼承權的關切而占了統治地位的時候,婚姻的締結便完全依經濟上的考慮為轉移了。”[7]家境貧寒及傳統重男輕女觀念,小美的父親以 “童養媳”的身份四處“兜售”小美“,小美紅彤彤的臉上掛滿笑容,她的幸福不是因為自己成為新娘子,是因為第一次穿上嶄新的花衣裳”,[4]然而迎接小美的是辛酸、卑微的“童養媳”生活。童養媳身份使小美喪失該有的童年歡樂,婆婆的嚴厲使小美在恐懼中生活,僅十歲的小美“眼睛里已經沒有金子般的顏色了”。筆者認為“,偷穿花衣裳”和“私自拿錢給小弟”的兩次行為是小美對“童養婚”形式的反抗,但“童養媳”身份注定小美反抗的失敗。第一次反抗以婆婆原諒和懲罰告終,第二次按照“溪鎮習俗”小美被休返回西里村,以圖塑造小美安順、服從的性格特征。
有民謠云“:二十歲媳婦三歲郎,夜夜睡覺抱入床。”可見這種沒有人道主義的畸形婚俗在當時民間的普遍性。女性淪為病態婚姻形態的犧牲品,完全喪失自由、權利和主體性。作者以小美“童養媳”的身份抨擊病態的婚姻形態民俗及傳統重男輕女思想對女性的迫害,鼓舞女性勇敢反抗封建陋習和觀念,追求女性婚姻自主的權利。
我國傳統的婚姻儀式主要有六個階段,古稱“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文城》中小美一共經歷了三次婚禮,但每一次婚禮儀式都不完整。第一次是小美和阿強結婚“:按理應該讓小美先回萬畝蕩西里村娘家……可是節儉的婆婆還是免除了迎親的儀式……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拜堂儀式。”[4]儀式的省略折射出小美不是作為完整的個體進入沈家,童養媳使小美沒有權利要求完整的婚禮儀式, 反映“童養婚”對女性的迫害及女性地位低下,預示小美終將離開沈家“。該省的都省了,不該省的也省去了。倒是十二個雞蛋的風俗儀式沒有省去。”[4]生養后代的風俗沒有省去,暴露女性在家庭中往往只是充當生育者的角色,充當傳宗接代的工具。小說還描寫了婚嫁習俗中具體的民俗傳統,比如結婚前的“庚帖“”八字”即“六禮”中的“問名”“,是求婚后托請媒人詢問女方姓名、生辰八字,準備合婚的儀式”。[7]按照習俗,求婚后男女雙方需要合生辰八字,知道屬相,才能知道是相生還是相克“。庚帖“”八字”等儀式的缺席,一方面,反映了童養媳生活養成小美安順、服從的性格,喪失了主體意識。另一方面,缺失意味著空白,空白導致離開——小美的出走“。坐轎”是“親迎”的重要一環。相傳結婚時,男方需要用轎子把女人抬回家,否則女人的腳就是她自己的,隨時會一走了之。小美的前兩次婚禮都沒有坐轎子,暗示了結局:一次跟隨阿強離家向北,一次離開林祥福回到阿強身邊。第三次婚禮,林祥福給了小美完整的婚禮儀式,“庚帖”“紅衣紅褲“”坐轎子”等,但坐轎子過程中,小美生育了,儀式被迫中止。缺失意味空白,空白導致離開;完整帶來意外,意外產生裂變,小說在空白和裂變中走向高潮。小美的離開促使林祥福尋找文城,林祥福到達溪鎮喚起阿強、小美尋找文城,由個體尋找走向群體找尋,表達人們對“文城”的渴望與追求。
《文城》以“童養媳”表達對畸形婚姻形態民俗的批判及女性命運的關切;借小美三次婚禮儀式的不完整推動小說情節發展,即小美多次離開;儀式的缺失引向小說主題——尋找文城,從林祥福個體尋找走向阿強、小美的群體找尋,呈現對“烏托邦”的追求。
三、喪葬儀禮:樸素與悲壯
喪葬文化是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史的一部分,“死”與 “葬”緊密聯系,生老病死,喪葬儀禮自古有之。余華在《文城》中多處描寫喪葬習俗,如沈父臨死時的交代:
壽衣不要用緞子“,緞”與“斷”諧音,不吉利,有斷子絕孫之嫌,陰間黑乎乎的,不宜用黑色,貼身是一套紅色衣褲,用大紅的細布來做,他說死后到陰間,最先要過的是剝衣亭,小鬼要剝掉陽間穿去的衣裳,小鬼剝到紅色,會以為剝出血來, 就縮回手不再剝了。棺材還是要講究一些,取樹身筆直,年份長的杉木做棺材,可使棺材不易腐爛。[4]
江南地區一些觀念認為“:死者在去陰間的路上困難重重,路上有一處地方叫‘剝衣亭,到了那里惡鬼會剝光他的衣服。”[9]學者王保生指出“:民俗不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農村生活內的組成部分,它不僅在外在形貌上呈現,還內在地形成一種農民的思維方式和思維習慣。”[“9] 剝衣亭“”緞”與 “斷”諧音的不吉利、壽衣顏色和棺材的選擇,一方面寫出沈父樸素的傳統觀念,另一方面可以看出民俗對沈父的內化影響,具有十分濃厚的江南民俗色彩和民俗意味。
林祥福去世時的場面極具民俗色彩,充滿悲壯感,傳遞出人們對“文城”的追尋和期盼:
死去的林祥福仍然站立著,渾身捆綁,仿佛山崖的神態
……他臨終之眼看見了女兒,林百家襟上綴著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來。
……
“他媽的,他在笑啊。” “這么快就變成鬼了?”
“他媽的,死了不就是個鬼。”
……
“我的媽呀,還在笑。”
……
“你他媽的快上來,快把那個鬼帶走。”[4]
民間流傳“: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靈魂附體、死后變鬼是民間傳統的普遍信仰,也是靈魂不滅觀念的呈現方式,善始善終屬于正常死亡,是善魂。林祥福是非正常死亡, 死于土匪張一斧的尖刀下,死后“站立著“”笑”的非常理行為自然讓土匪感到恐懼害怕。借林祥福的悲壯和死后奇異行為的民俗書寫表達對土匪罪行的憤怒,呈現禽獸不如的土匪不怕人,只怕“鬼”的悲慘現實,慘無人道的土匪比妖魔更可怕、狠毒,進一步表達對動亂時代人民苦難生活的同情,深刻傳遞出對“文城”的渴望、向往及尋找的急迫性。
再者,朱伯崇、徐鐵匠、孫鳳三在溪鎮守護戰的死亡描寫,同樣非常悲壯,再次傳遞尋找“文城”的急迫性。
此外,《文城》還寫到喪葬禁忌:
溪鎮的習俗是只有親戚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見了棺材應該避讓,以免日后遭遇兇厄。[4]
土匪揭開棺材蓋,影子就進了棺材,魂魄就被封在棺材里了,土匪不敢揭開棺材蓋的。[4]
《禮記·曲禮》記載“:入競(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入門而問諱。”禁忌是民俗的一部分,具有地方性“。喪葬禁忌是出于人們保護自己的一種原始動機,當心某類行為會觸怒鬼神,被鬼神所糾纏,給自己帶來厄運,因而須避免之。”[10]喪葬禁忌民俗的描寫表現了人民樸素的迷信、傳統觀念,展現了民俗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四、結語
余華以豐富的想象力和獨特的表現手法融合江南民俗文化,將民俗性與文學性緊密結合。《文城》既具有民俗的審美價值,又含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共同展現民俗文化蘊含的審美價值和小說主題。
《文城》對誕生、婚姻和喪葬人生儀禮民俗文化書寫,不僅使小說具有濃郁的江南地域色彩,還將小說主題內含于民俗書寫中。作者借助誕生、婚姻和喪葬民俗形象地傳達了溪鎮人面對苦難的勇敢,塑造顧益民(仁)、陳永良(義)、林祥福(禮)、田氏五兄弟
(信)等人物形象,展現人物身上的人性光彩,寫出“溪鎮”人的仁與義。小說對誕生、婚姻、喪葬習俗的描寫與小說情節密切聯系,結構富有變化、敘事節奏跌宕起伏。
《文城》的民俗書寫與主題表達水乳交融,共同傳遞出人類尋找理想之地的艱難和虛幻及尋找的急迫性。
參考文獻:
[1]陳勤建.文藝民俗學[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
[2]余華.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3]毛海瑩. 江南女性民俗的文學展演研究[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4]余華. 文城[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5]胡樸安. 中華全國風俗志[M]. 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
[6]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章滄授. 中國民俗文化[M]. 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
[8]顧久幸. 婚喪禮俗[M]. 武漢:長江出版社,2019.
[9]張永. 民俗學與中國現代鄉土小說·序[M]. 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
[10]王夫子.殯葬文化學[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