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云
摘 要:“文學洛神”蕭紅的《生死場》有較強的自傳體色彩,與作者的生命歷程呈現(xiàn)出一定重疊與同構關系。《生死場》中的女性在生育過程中不僅要獨自忍受身體痛苦,還要面臨男權社會中的男性壓迫,更有一部分女性要承受社會道德的精神重壓,蕭紅通過描繪女性群體的生育,對女性的生育意義與生命價值進行了深度拷問。
關鍵詞:《生死場》 生育書寫 生育意義
蕭紅被稱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文學洛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成就斐然。對于蕭紅的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者多從民族主義、女權主義、苦難意識、經(jīng)典女性形象、敘事手段等不同方面,分析其作品的深刻內(nèi)涵。小說《生死場》發(fā)表之初,魯迅在“《生死場·序》”里有這樣的評價“: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 文化程度不高的蕭紅用自己的經(jīng)歷,鋪開了東北淪陷區(qū)人民生存掙扎的畫面,和同時代的作家相比“,越軌的筆致”是蕭紅的比較鮮明的寫作特色,因此有評論者認為蕭紅用較大的篇幅呈現(xiàn)女性的生理感受,開了女性作家“身體寫作”之先河,此論點不無道理。梁潔《生命價值否定背后的書寫內(nèi)涵》一文中,檢視了蕭紅自身的生育歷程與蕭紅作品的生育書寫,對蕭紅所持的生育態(tài)度進行了辨析,梁文對關注女權主義的研究者也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但論文未涉及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生育的壓迫。本論文則從個人生命體驗的角度,以蕭紅成名作《生死場》為研究文本,分析其中的生育書寫,以此探究蕭紅筆下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及蕭紅對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
一、蕭紅的生育體驗
蕭紅為了反抗包辦婚姻、繼續(xù)求學,離家出走,孤身一人流落在冬天的哈爾濱街頭,經(jīng)濟窘迫之下,無奈委身于已經(jīng)解除了婚約的汪恩甲,但慘遭遺棄,汪恩甲一去不復返,留下懷孕的蕭紅面臨種種生存威脅,可以想見,蕭紅內(nèi)心是何等無助、焦慮與恐懼。及至生產(chǎn)之時,又不得不承受痛苦的肉體折磨;患難中與蕭軍結合,懷了蕭軍的孩子,兩人卻分道揚鑣,蕭紅得知懷孕后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把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打掉;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端木蕻良之后,仍然無法享受感情的平靜與生活的安穩(wěn),同樣遭受了孤獨與磨難,孩子生下三天之后莫名死掉。不得不說,蕭紅的情感經(jīng)歷與她的生活一樣動蕩不安。
蕭紅不成功的生育皆是在經(jīng)濟狀況不佳的狀態(tài)中完成的,鮮少體驗到即將成為人母的幸福與喜悅,取而代之的卻是身體的痛苦、精神的折磨。尤其是第一次生育,不僅使她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多重痛苦,更深刻影響了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
發(fā)表于1933 年5 月的第一篇小說《棄兒》真切地反映了蕭紅的生育苦難: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滾得不知人樣了,臉和白紙一個樣……把肚子壓在炕上,要把小物件從肚皮擠出來,這種痛法簡直是絞著腸子,她的腸子像被抽斷一樣。她流著汗,也流著淚。
《棄兒》從身體感覺出發(fā),寫出女主人公的生育過程。《棄兒》有極為鮮明的自傳體色彩。作為一名女性作家,蕭紅用自己的身體與生命開始了令人驚嘆的寫作歷程,這一點正如法國學者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闡釋“女性主義”的特征時所言“:婦女必須寫作,必須寫自己,必須寫婦女。”雖然目前并無資料顯示蕭紅曾經(jīng)接觸過《美杜莎的笑聲》,但她堅持“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1],并將寫作作為自己的終生信仰。不難發(fā)現(xiàn),《棄兒》及以后的《生死場》中的人物命運書寫,與蕭紅的生命歷程呈現(xiàn)出高度重疊。
二、《生死場》中的生育書寫
《生死場》中的生育書寫集中出現(xiàn)在第六章“刑罰的日子”。金枝早產(chǎn),在“炕角苦痛著臉色”,承受著生產(chǎn)帶來的陣陣疼痛。麻面婆被肚里的孩子折磨得痛楚難忍“: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尖利的喊叫使疼痛的苦難無限渲染放大。五姑姑的姐姐“她開始不能坐穩(wěn),她把席子卷起來,就在草上爬行”。而收生婆來時,撤去了鋪著的柴草, 于是產(chǎn)婦只能趴在一張冰冷的土炕上,難產(chǎn)的女人小聲號叫著,她光著身子“,和一條魚似的,趴在那里”。蕭紅的敘述冷靜克制,文字經(jīng)濟,卻傳達出了對女性無限悲憫的情懷。
法國女性主義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談及女性的生育功能這種自然屬性時認為“:在所有的雌性哺乳動物當中,女人所受到的異化最深(她的個體性是外部力量的犧牲品),同時她對這種異化的反抗也最為激烈;在其他雌性中, 生殖對機體的奴役并沒有如此專橫,如此讓人不情愿接受。”[2]這段話道出了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基本事實,即生殖功能是雌性動物的自然功能,作為一種雌性動物,女性自然而然具備了這種功能,但同時由于種種原因,女性并不一定樂意生育,因此這種功能異化成了強加于女性身體之上的社會功能,生育是女性無法拒絕的自然刑罰。
蕭紅雖有過兩次生育經(jīng)歷,但由于感情與生活漂泊動蕩,因此在思想上與物質上并未做好成為母親的準備,也從未品嘗過做母親的幸福。因此《生死場》的生育書寫所呈現(xiàn)出來的僅僅是痛苦的一面,蕭紅從“雌性動物”的角度,最本真地還原了女性在生育過程中的不堪與脆弱。
三、蕭紅對女性生育價值的懷疑與否定
生育是自然界一切物種得以延續(xù)的必要條件,然而這一對于種群延續(xù)至關重要的行為,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雌性動物卻似乎倍感痛苦。為了避免人們在痛苦的分娩面前望而卻步,文學作品對生育過程進行了種種美化,雖然目前難以考證這種美化出現(xiàn)的確切時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美化確實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它可以對面臨生育的女性進行一定的心理安慰,可以幫助女性對抗生育所帶來的心理恐懼。
但《生死場》中卻未對生育進行美化書寫。小說開篇, 王婆描述了幼女的意外死亡“: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汽 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 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軋死一樣。”小女孩像小 狗一樣死掉了,人和動物幾乎沒有任何不同。因為厭煩小金 枝的哭鬧,成業(yè)毫不猶豫地摔死了剛剛出生一個月的嬰兒。“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蕭紅發(fā)出了對人的命運清醒又沉重的感慨。
沒有愛情的生育與動物的繁殖沒有任何區(qū)別,也是毫無社會價值的,在這種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清醒的意識之下,蕭紅拂去了某些文學作品對女人生育種種美化的面紗,用凝重的筆墨將血淋淋的駭人場景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將女人的生育還原到與動物界的雌性動物生殖的同等高度,從而否定了人類生育的社會屬性。
生育中的女性往往還面臨著男性壓迫,蕭紅對女性生育價值的否定還體現(xiàn)在對男性壓迫的批判態(tài)度上。金枝在與成業(yè)的交合后遭到了生育的刑罰,肚里的孩子越長越大, 她一天天擔心著,肚子在金枝看來變成了可怕的怪物。生育給金枝帶來了恐懼,可是成業(yè)卻只顧發(fā)泄自己的本能欲望, 根本不考慮她的處境“,管他媽的,活該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完全只圖自己一時的生理快感。成業(yè)與懷孕晚期的妻子同房,導致孩子早產(chǎn),差點要了金枝的命,最后更是因為厭煩孩子的哭聲而將她活活摔死。
《生死場》中的男人在面臨女性生育時總是持麻木冷漠的態(tài)度。五姑姑的姐夫厭惡分娩妻子痛苦的呼喊,他似乎不明白自己與妻子痛苦呼喊的必然聯(lián)系。他回到家里,將自己的煙袋丟向五姑姑的姐姐這具“死尸”,而五姑姑的姐姐“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她的男人”。五姑姑的姐姐溫順、軟弱,是男權制度下的受害者“。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里”。扔煙袋、潑冷水,男性不僅在女性身上無止境地發(fā)泄欲望,而且在女性的生育中充當了暴力的打手“。男權社會下男性對女性生育的漠視和暴力打壓造就了女性對生育有著精神上的抵抗與懼怕”[3]。蕭紅曾在《女子裝飾的心理》中深刻地談到男性對女性的精神壓迫“,男子處處站在優(yōu)越地位,社會上一切法律權利都握在男子手中,女子全居于被動地位”[4]。東北鄉(xiāng)村的這些女性的灰色人生,讓內(nèi)心敏感的蕭紅看到作為女性的真實性別處境。
四、蕭紅生育觀的成因
(一)蕭紅的個體生存需要沒有得到充分滿足
按照人本主義的觀點,個體必須首先滿足低級的需要, 才能依次滿足其他更高層次的需要。蕭紅被困在哈爾濱旅館,生命和安全受到嚴重威脅,必須解決生存問題,妨礙她生存下去的事情都成了累贅。芹陣痛時“要把小物件從肚皮擠出來,這種痛法簡直是絞著腸子,她的腸子象被抽斷一樣”,她把孩子送給院長,孩子在隔壁哭時,她會擔心院長是不是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一個人呆在產(chǎn)婦室時,會不由自主懷念起家鄉(xiāng)死去的祖父。《棄兒》中的這些描寫占了大量篇幅,感情細膩真切,相比之下,拋棄孩子的理由“這回我們沒有掛礙了,丟掉一個小孩是有多數(shù)小孩要獲救的目的達到了”,多么虛弱無力“!與其說她是為了革命而拋棄了孩子,還不如說是生存”[5]。毫無疑問,生存問題不能解決的情況下,生育只能是雪上加霜。
這種因為生存問題而視生育為累贅的心理,在《生死場》中得到了又一次的驗證,王婆因為不小心,摔死了自己三歲的孩子,她一邊絮絮叨叨描述孩子死亡的場景,一邊反復表明自己其實并不想要這個孩子,孩子會妨礙她的生存,死了就死了,沒什么可惜的“,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王婆更愿意多收一些麥子,而不是多要一個孩子,因為前者能夠填飽肚子,而后者只是累贅“。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也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留下”。在失子的姿態(tài)上,王婆與芹如出一轍,很難證明王婆的失子不是蕭紅生育經(jīng)歷的投射。正如《浮出歷史地表》所言,《生死場》“與那一望而知以理論為主題的作品相比,它是那么本真、原始、粗礪,它是主導意識形態(tài)神話性敘事模式之外的粗野的敘事”[6]。這種粗野的敘事其實正是來源于蕭紅本真、原始的個人經(jīng)歷。
(二)蕭紅對婚前性行為和未婚生育的不認可
如果說性與生殖僅僅是所有動物的本能的話,那么生育不僅僅是人的自然屬性,更是人的社會屬性,并同婚姻、家庭等社會文化因素緊密聯(lián)系,個體的欲望如果無視社會秩序,會受到嚴厲的制裁。婚前性行為和未婚先孕被視為不道德行為。費孝通認為,性和社會常常處于相沖突的地位,“性可以擾亂社會結構,破壞社會身份,解散社會團體”[7]。而某些性是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蕭紅自覺接受了這種社會規(guī)范。
在蕭紅筆下,婚前性行為要承受道德壓力,“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這種道德壓力鮮明地呈現(xiàn)在了未婚先孕的金枝和福發(fā)嬸身上。關于金枝的流言一再成為田間眾人津津樂道的談資,而當母親明確無誤知道女兒未婚先孕之后“,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金枝面臨的精神壓力不僅僅來自社會輿論,也來自被這種輿論控制之下的母親,而母親也自覺成為這種輿論的一部分。福發(fā)嬸“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
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fā)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傳統(tǒng)道德對女性的要求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在先,生育在后,婚姻及婚后生育是對性行為與社會規(guī)范矛盾的一種調(diào)和,缺少了婚姻這種社會程序的性是不被認可的,由此衍生的生育行為也是不符合道德規(guī)范的。
蕭紅與汪恩甲沒有結婚,而且由于某些原因也不可能結婚,但是卻懷了汪恩甲的孩子,不止坐實了婚前性行為。和蕭軍也沒有結婚,但是懷了蕭軍的孩子,在承受生存壓力的同時,還要承受道德壓力,因此蕭紅悲嘆“: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8]作為一名親歷坎坷的敏感女作家,蕭紅對女性的窘困處境與悲苦命運有著刻骨的體驗與感受,尤其是對女性苦難意識的認識十分深刻。[9]
綜上所述,不難發(fā)現(xiàn),蕭紅及其文本中的女性有著某種共同的生存與生活困境,蕭紅憑借著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 聽從內(nèi)心情感的召喚,對女性身體與女性生存困境之間的關系有著獨到的體悟。而她所思考的女性的性別化困境,也正是她自己的人生困境。《生死場》中的生育書寫,是蕭紅痛苦生育體驗的文學表達,是蕭紅對女性悲苦命運的深刻反思,
通過這種深刻反思,蕭紅對女性的生育意義進行了批判與某種程度上的否定,從而對女性的生命價值進行了深度拷問。
參考文獻:
[1]張京媛. 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波伏娃. 第二性[M]. 陶鐵柱,譯. 北京: 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3]梁潔. 生命價值否定背后的書寫內(nèi)涵——蕭紅筆下的生育受難書寫[J].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18,35(6).
[4]蕭紅. 蕭紅經(jīng)典作品[M]. 北京: 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
[5]劉青. 論現(xiàn)代女作家筆下的生育主題[D]. 成都: 四川師范大學,2016.
[6]孟悅,戴錦華. 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 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7]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8]季紅真.蕭紅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9]李玲,張曉莉. 探討蕭紅《生死場》的女性苦難意識[J]. 名作欣賞,201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