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婷
摘 要: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女性小說取得了矚目成就。女性作家們在作品中不懈傳達出具有現代性意涵的女性意識,其中男權批判意識表現得蔚為鮮明。在破除男權神話之路上,女性作家們采取的男權批判策略發生了相應的流變,從最初的“對峙策略”到中期的“調和策略”再到后期的“放逐策略”,觀照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女性小說的困境與發展。
關鍵詞:女性小說 男權批判策略 對峙 調和 放逐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女作家創作的描寫女性生活并能體現出鮮明女性意識的女性小說,在數量與質量上均取得了矚目成就。女性作家們在作品中不懈傳達出具有現代性意涵的女性意識,其中男權批判意識表現得蔚為鮮明。女作家們在破除男權神話之路上采取的男權批判策略,在相同的歷史階段表現出一定的趨同性,在不同歷史階段又表現出相應的流變性??偟膩碚f,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女性小說中男權批判策略的流變,大致可以分為對峙、調和、放逐三個階段。
一、1980 —1985:對峙策略
改革開放新時期“,傷痕文學”是最早出現的文學潮流, “‘傷痕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為女性說出她們真實的體驗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女性經驗和女性形象在傷痕文學 中涌出”[1]。然而,其中的女性意識在“文革”控訴、歷史反思 的重大命題中顯得尤為微弱。女性作家們試圖采取渲染兩 性沖突、解構男性形象的策略批判男權,以傳達較鮮明的女 性意識。
在20 世紀80 年代的女性文學中,張辛欣的創作多次觸及兩性沖突的主題,揭示女性處于愛情與婚姻、事業與家庭之間的矛盾狀態。《我在哪兒錯過了你》揭示了男性對待女性所持的雙重標準。一方面,“我”不倔強、要強,便不能在社會中立足,也不能與他相遇、交往;另一方面,正因為“我” 倔強、要強的“男子漢”性格,無法得到他的愛,永遠錯過了他。他既欣賞“我”獨立能干,又要“我”溫柔順從,是男權苛刻要求的鮮明體現?!对谕坏仄骄€上》繼續訴說作者對深陷婚姻與事業矛盾、夫妻矛盾的女性生存困境的憂慮。男女主人公原本共同經營著幸福的小家庭,但隨著外界“競爭之風”的刮來,兩人都為各自的事業而奔走。女性沒有遵從丈夫的要求,回到家庭,做一個好妻子與好母親,而是選擇放棄婚姻,追尋自己的事業,反映了作者追求兩性平等的意識。張辛欣通過筆下獨立、強悍的女性形象在一定意義上傳達了女性意識,但我們應關注到在這些“雄化”女性的內心深處,仍然對男性心存依戀,“每當我在生活和事業中感到自己的軟弱無力,我很想依在一個可靠的肩膀上掉幾滴淚”[2],降低了作品的男權批判力度。
解構傳統男性形象的作品值得我們注意。遇羅錦的《一個冬天的童話》,是作者以親身經歷凝成的血淚般的文字。作者毫不留情地批判文中的兩個主要男性形象:“我”的丈夫性情乖戾、行事粗魯,用無愛的痛苦婚姻束縛著“我”;情人維盈帶給我灰暗生活一抹亮色,但當“我”下定決心拋下家庭擁抱他時,他表現得怯懦、自私、殘忍,最后“我”離開了兩個男人獨自生活。張潔最初的作品《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男主人公,儀表堂堂、氣度不凡,是理想的完美男性。但隨著對愈發丑陋的現實認識的深入及對男權傳統的自覺反省, 她對筆下的男性形象進行解構。在《方舟》中她借荊華、梁倩、柳泉這三位離異女人猛烈抨擊裹挾她們的男性世界,卑劣、下流的魏經理對柳泉意圖不軌,梁倩的前夫白復山自私、市儈,絲毫不尊重女性,即使像安泰、朱楨祥這類正面男性形象的性格也不乏軟弱、游移……三位女主人公認識到身邊男性的平庸、丑陋,對男性極失望,毅然逃出婚姻的牢籠,組 成“寡婦俱樂部”。在獨立生活、工作之路上她們遇到百般阻撓,卻并未放棄,以一種超乎男性的倔強、堅毅開啟新的生活。然而正如荊華所想,“她多么愿意做一個女人,做一個被人疼愛,也疼愛別人的女人”[3],揭露了她們剛強外殼下的那顆柔軟的女兒心,顯示了一種更深層、更隱蔽的女性依附心理。
20 世紀80 年代初期的男權批判策略主要通過渲染兩性沖突、解構男性形象,借“雄化”的獨立女性,傳達對男性的不滿與控訴。這有利于我們關注女性處在男權世界中矛盾、痛苦的內心世界,觸及她們獨立、頑強的女性意識。但是女性們抨擊男權、走向獨立似乎只是一種表象,她們在與男性的對峙中顯露出一種更深層次的男權依附心理, 她們仍然固守傳統的男性價值標準,依然沒有擺脫男權的藩籬。
二、1985 —1990:調和策略
20 世紀80 年代中期女性小說中的男權批判策略有了重大調整,由初期的兩性尖銳對峙走向調和包容。女性作家們通過“樹立女性姿態“”宣揚性的平等”展現女性堅韌、自主、包容的強大精神力量。這種看似比“渲染兩性沖突,解構男性形象”更溫和的策略,實則鋒芒更利,反而更好地確立了女性特質,更有力地傳達出了女性自我的堅持和對男權的蔑視。
鐵凝該時期的小說具有鮮明的女性姿態?!稕]有紐扣的紅襯衫》塑造了活潑灑脫、個性鮮明的女主人公安然,她不顧外界非議,敢于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尔溄斩狻分械摹胞溄斩狻币庀筘灤┤?,作者大膽形容其“宛若一個個堅挺的悸動的乳房”,不吝對大芝娘等天然、健康、美好女性的贊美頌揚, 在作品中樹立了挺拔、鮮明的女性姿態。長篇小說《玫瑰門》構筑了一個龐大的女性世界,司漪紋這個女性人物無疑最引人矚目。她既可憐又可惡,既是時代的受害者又是家庭的施虐者。作者摒棄了贊美母性的傳統,坦蕩地揭露了司漪紋身 上“惡”的特質,開掘了女性創作的深度。一方面司漪紋這個扭曲的“惡女人”讓人生厭作嘔,另一方面她在困境中永不放棄的頑強生命姿態讓人敬畏。她憑借堅忍頑強在“玫瑰門” 中艱難穿行,在時代浪潮中力圖把握自己的命運。雖然作者在這些作品中努力樹立女性姿態,但我們仍可感受到文本中女性在追求自我之路上遭到的困阻與打擊,以及她們的痛苦與惶惑。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論述了男權傳統的“性霸權”思想: “女人作為一個客體,永遠只能表現出被動的品質?!盵4]王安憶的《荒山之戀》《小城之戀》《錦繡谷之戀》《崗上的世紀》等 作品,突破了性的禁區,大膽描寫男女性愛,宣揚了男女在性 方面的平等“。三戀”突破世俗人倫對“性”進行大膽描寫,肯 定與贊美性愛,宣揚性的平等,提高女性的地位與價值。甚 至,我們可以從中進一步發掘女性在故事中的中心地位,男性是相對被動的、柔弱的、丑陋的,正如吳亮的評價“:女人中 心立場在這三部小說中愈演愈烈,表現為大量冗長的繁復的心理分析和同情?!盵5]在《崗上的世紀》里,男女主人公都蓄滿 原始的欲望,女主人公李小琴在性領域似乎擁有更大的魅力與自主權“,她就像他的活命草似的,和她相處了那么些個夜 晚以后,他的肋骨間竟然滋長新肉”[6],這無疑確立了女性的 主體意識。雖然這些作品大膽觸及了女性的欲望領域,但將性欲放置在“荒山“”錦繡谷“”小城“”小崗”這類狹小荒遠之 地,仍是對女性經驗的逃避與壓縮,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尚未 達到真正的自主。
三、1990 — 2000:放逐策略
進入20 世紀90 年代,整個社會商品化、市場化程度加劇,人們的精神觀念與舊日的生活決裂,被社會充斥的物欲裹挾。加之網絡的普及,助推思想的開放與言論的自由,20世紀90 年代的女性小說面貌相較20 世紀80 年代有了極大不同,整體上擺脫了傳統的“宏大歷史事件敘事”的束縛,女性性別意識進一步深化,在作品中確認和尋找真正的女性自我。女性作家們主要采取“銘刻女性成長記憶”和“關注女性自身”的策略,講述“一個人的戰爭”,將男性放逐到邊緣地帶,動搖乃至摧毀了男性的霸權和優越。
“新時期女性寫作成熟的標志之一,或許是女性成長故事的出現與深入”[7]。王安憶的《長恨歌》用幾十萬字記錄王琦瑤的一生,寫盡她從青春到衰老的悲歡亂離,同時以這個上海弄堂女孩的成長記憶,映襯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變遷、發展演進。通過王琦瑤和她男人們的故事,展現女性的無限魅力和強大精神力量。她生命歷程中遇到的男性不過是她成長中的不同體驗,她本質上是孤獨的,是堅韌的獨立個體, 是承擔一切繁華落寞的勇者。陳染的《無處告別》以黛二小姐為中心展開敘述,表現黛二小姐與她的母親、朋友、現代文明之間的關系,別出心裁地從橫向空間意義上展現黛二對外部世界的探求及自我心靈的成長。
更加“關注女性自身”是20 世紀90 年代女性小說區別于以往女性文學最大的特征,關注女性身體,關注獨特的生命體驗。陳染憑借豐富的冥想和獨特的體驗,構建了一個與社會集體生活相對立的“私人生活”空間,打破了以往關注公共領域與宏大敘事的風格。《私人生活》里充溢女主人公倪拗拗豐富的心靈體驗與思考想象,穿行于私人空間,一方面對私人生活表示出熱愛與堅持,另一方面不斷與私人生活中的意外相碰撞。她與不斷侵入私人生活的勢力相對抗,即使最后成為“零女士”,也決不放棄私人生活的尊嚴。徐小斌的《羽蛇》以神秘妖嬈的姿態問世,講述了五個女人在血緣的系聯下命運的輪回、變異,想象流光溢彩,情節豐富奇詭,從神與人、男人與女人、母親與女兒、人與自然等多重關系構建了一個奇異的世界,傳達蠻荒詭譎的“羽蛇”精神“。徐小斌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反思女性歷史位置,洞察人性裂變退化,為她的作品注入批判男權傳統與正統歷史的要義”[8]。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沒有完整連貫的情節,沒有宏大事件的介入,有的只是冗雜獨白式的語句和凌亂散漫的意識,卻造就了一曲獨特的女性欲望悲歌。女主人公多米自幼喪父,父親的缺位反而造就她成為一個真正的自生自長的女性主體,她渴求愛,對未知的世界充滿探索欲,關注生育和死亡,尤其關注女性的軀體。她喜歡照鏡子,欣賞自己的軀體,撫摸自己的隱私部位。女主人公對女性的身體表現出一種自賞、自戀的傾向,大膽地展現自己幽微隱秘的身體和心理,體現女性真正的自信。
20 世紀90 年代女性小說中的“放逐策略”表現出一定的局限性。一味地“放逐”男性和外部世界,沉湎于私人空間, 容易掉入女性自我困囿的怪圈,題材、視角、意識將會大大受到限制,跌入“復讀“”失語”的境地。文本中恣肆描寫的“女性身體”,在消費性浪潮的卷席下,易淪為被看的犧牲品,失 去“身體寫作”的意義。
通過梳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女性小說中的男權批判策略的流變,從80 年代初期的“對峙策略”,到中期的“調和策略”,再到90 年代的“放逐策略”,我們認識了新時期女性小說的成就和女性寫作的意義,見證了女性小說的局限和寫作的困境,有必要仔細審視與反思,以明確在今后創作中采取何種姿態與策略推動女性小說繁榮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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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紅旗. 談徐小斌文學創作的先鋒性價值[J]. 名作欣賞,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