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燕歸來”與再生姻緣

王思琪

《海上花列傳》第三十三回中高亞白填詞一首，引起眾人議論。因其中有“燕燕歸來杳”一句，華鐵眉問是何典故，高亞白回答是蘇東坡“公子歸來燕燕忙”，尹癡鴛卻戳穿他騙人，應該是蒲松齡“似此曾相識燕歸來”。高亞白承認。華鐵眉卻不解：“‘似曾相識燕歸來’，歐陽修、晏殊詩詞集中皆有之，與蒲松齡何涉？”

這一小段情節中，留給人的疑問很多：“燕燕歸來香”為何是《聊齋志異》中《蓮香》的典故？高亞白最初為什么謊稱用的是蘇東坡的典故“公子歸來燕燕忙”？要回答這兩個問題，就要弄清楚“燕燕歸來杳”的意思以及這三個典故各自的含義。

一、“燕燕歸來杳”之意

要弄清“燕燕歸來杳”一句在原文中的意思，首先看高亞白填詞的緣起。這天，葛仲英在吳雪香家請華鐵眉，因他不喜熱鬧，僅請了三位陪客。一位是和華鐵眉有些世誼的王蓮生，還有兩位是并為兩江才子的高亞白、尹癡鴛。高亞白要在上海找個倌人，無奈要求太高，要有“王夫人之林下風，卓文君之風流放誕”，因此幾番相看也沒有中意的。席上，華鐵眉又問起高亞白此事。尹癡鴛便調笑說，自己最懂高亞白的脾氣，可惜自己不是倌人，自己若是倌人，一定要讓高亞白害相思病，死在上海。這引得華鐵眉念了兩句詩：“人盡愿為夫子妾，天教多結再生緣。”

這兩句詩是張問陶的詩。張問陶是乾隆嘉慶年間的詩人，是性靈派的代表人物，因為他的家鄉遂寧有一座船形的小山，因此自號“船山”，又叫“張船山”。張船山才氣縱橫、風流倜儻，引得許多人仰慕，甚至有不止一個男人表示愿意再生變成女兒身，侍奉張船山左右。張船山聽說了這事，就以開玩笑的態度寫詩回應。詩題為“秀水金筠泉忽告其所親愿化作絕世麗姝為余執掃帚，無錫馬云題贈余詩亦有‘我愿來生作君婦，只愁清不到梅花’之語戲作二律以謝兩君”。可見張船山當時分別作了兩首詩送給兩位男子，華鐵眉所吟的兩句正是寫給那位愿化作“絕世麗姝”的男子的，也正合尹癡鴛要做倌人讓高亞白害相思病的話。全詩為：“飛來綺語太纏綿，不獨青娥愛少年。人盡愿為夫子妾，天教多結再生緣。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癡情欲放顛。為告山妻須料理，典衣早蓄買花錢。”意思是，這飛來的艷福讓我開了眼，原來不只少女愛少年，你們都要轉世變性嫁給我，看來老天為我安排了好多的再生緣，這些名士們都想早點死了變成女兒身，我也不免被這癡情弄得發了癲，要告訴我老婆，要典當了衣裳，早一點為我準備好納妾的錢。此外，高亞白填詞所依的“人盡愿為夫子妾，天教多結再生緣”一句中，“夫子妾”又隱含《莊子·德充符》中哀駘它貌丑德高引得許多女子“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的典故。

尹癡鴛隨即讓高亞白照張船山詩意作兩首詩，高亞白不愿作詩，就填了一首《念奴嬌》詞，又叫《百字令》，也就是我們開頭提到的引起爭議的那首詞。因此，從作詞的緣起看，該詞是照張船山詩意所作，隱含有對男子再生變性與另一男子結下姻緣的調笑。

我們再來看這首詞本身：

先生休矣！諒書生此福，幾生修到？磊落須眉渾不喜，偏要雙鬟窈窕。撲朔雌雄，驪黃牝牡，交在忘形好。鐘情如是，鴛鴦何苦顛倒？

還怕妒煞倉庚，望穿杜宇，燕燕歸來沓。收拾買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杜牧三生，韋皋再世，白發添多少？回波一轉，驀驚畫眉人老！

上闕是調笑尹癡鴛，讓他不要想不開，“交在忘形好”，性別不重要。“鴛鴦何苦顛倒”，就是不要去再生變性。下闕是說即便尹癡鴛真的去了，自己也要害怕他失約。自己等得望眼欲穿，他卻“燕燕歸來杳”，害自己等白了頭，納妾的錢也花不出去了，白白地被老婆嘲笑。其間又用了杜牧、韋皋分別與女子相約婚姻但都錯過的典故。“畫眉人老”則是用張敞為妻畫眉的典故，指妻子眼中的自己。這里根據寫詞的緣由和詞的全文，可以得出“燕燕歸來杳”指的就是今生約為婚姻，來世卻遲遲不遇。

二、諸典故之意

那么高亞白之蘇東坡“公子歸來燕燕忙”，尹癡鴛之蒲松齡“似此曾相識燕歸來”，華鐵眉之晏殊“似曾相識燕歸來”，到底哪一個才是貼合文意的正解呢？

（一）晏殊“似曾相識燕歸來”

晏詞中的“似曾相識燕歸來”最為人所熟知，也是三典故中出現時間最早的，出自一首《浣溪沙》，一般認為是晏殊的代表作，也曾混入歐陽修詞集中，因此華鐵眉稱其是“歐陽修、晏殊詩詞集中皆有之”。全詞如下：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詞中描寫了主人公在黃昏時分的花園里填詞飲酒、傷悼殘春的場景。此時的“似曾相識燕歸來”還是實實在在描寫春天燕子歸來的景象，并無兩世姻緣的隱喻。

（二）蘇軾“公子歸來燕燕忙”

蘇東坡“公子歸來燕燕忙”，出自《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詩題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聽說張先八十五歲了還買了一個小妾，陳述古就讓蘇軾寫了這首詩。在蘇軾的詩集中，有的版本將其歸為嘲謔，有的歸為戲贈。全詩如下：

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鬢眉蒼。

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柱下相君猶有齒，江南刺史已無腸。

平生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一般認為，“詩人老去鶯鶯在”是用《鶯鶯傳》的典故，將張先比作張珙，老去也還有鶯鶯這樣的美人相伴。“公子歸來燕燕忙”作為與其相對的一句，應該也是用典。不過這句典出何處就眾說紛紜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的《蘇軾詩集合注》有以下三種解釋：

（1）趙飛燕事。典出《漢外戚傳》。成帝嘗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趙飛燕而悅之。先是有童謠曰：“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蓋帝每微行，嘗與張放俱，而稱富平侯家，故（有）（曰）張公子。

（2）張祜妾燕燕事。“或說張祜妾名燕燕。”“錦繡萬花谷引東坡詩‘公子歸來燕燕忙’自注云：‘張祜妾名燕燕。’”

（3）燕子樓關盼盼事。“唐張建封寵姬盼盼居燕子樓，先生有《和趙郎中》詩：‘燕子人亡三百秋。’”

其中，燕子樓關盼盼事最為可疑，關盼盼應為張建封之子張愔的寵姬。《蘇軾詩集合注》的輯錄者馮應榴也在案中寫道：“至張建封事，必非先生此詩所用矣。”還有一種說法是，鶯鶯燕燕在當時只是姬妾的泛稱，未必有用典的意思。無論蘇軾此詩是否用典或用了上述何典，“公子歸來燕燕忙”的意思都不會離開“調笑張先老年納妾”之意太遠。而且，在這句詩中，“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等待的始終是女方，又不涉及再生緣，而高亞白所填之詞中卻是男子等待或找尋對方投胎的女身，用意并不相符。

（三）蒲松齡“似此曾相識燕歸來”

蒲松齡“似此曾相識燕歸來”出自《聊齋志異·蓮香》。狐女蓮香與鬼女燕兒都與桑生相戀。燕兒借尸還魂嫁給桑生，蓮香也想擺脫狐身，產子后病死，約定十年后相見。后來燕兒不育，狐兒單弱，就想為桑生納妾。門外一老嫗攜女求售，女年十四，儀容態度，神肖蓮香，在燕兒和桑生的呼喚下想起自己的前生就是蓮香。桑生笑道：“此‘似曾相識之燕歸來’也。”“似曾相識”一句在晏殊之后經過長期的演化，后用來形容熟悉的事物再次發生，還成了成語。這里就是桑生化用晏殊的句子，一語雙關，既可以指蓮香再生歸來，也可以指女性投胎化為人身與自己結合的事發生了兩次（其一為燕兒擺脫鬼身，其二為蓮香擺脫狐身）。高亞白在詞中引用這個典故，并以一個“杳”字對“燕燕歸來”進行了否定，正是說尹癡鴛即便投胎為女身，兩人也未必相遇，勸他不必投胎變性。當然，這也是調笑的話。

三、結語

到這里，謎底也就解開了。高亞白在詞中用“燕燕歸來杳”，表示自己苦苦等待尹癡鴛再生變性后來找自己，也許是杳無音信的。所用的正是蒲松齡《聊齋志異·蓮香》中桑生在蓮香再生為人后再嫁為妾時所說的那句“似曾相識之燕歸來”。那么最初他又為什么要騙華鐵眉是蘇東坡的典故呢？筆者以為，這也許是韓邦慶為了寫高、尹二人同為兩江才子的知音之情，同時也照應前文尹癡鴛所說的他是最懂高亞白的人。以“鐵眉默然”“鐵眉茫然”的癡然局外，襯托出“亞白一想”“尹癡鴛冷笑”以及“亞白鼓掌道：‘癡鴛可人！’”的心有靈犀，同時也寫出二人的才華橫溢、聰明穎悟。通過《聊齋志異》和《海上花列傳》的化用，“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典也因此有了另一重含義——再生續緣。